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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雕雪是一把很漂亮的剑。剑鞘乌亮结实,似一尾水蛟。拔剑出鞘,窄剑细长而素白,沧琅琅刺进人的胸膛,拔出时剑身一滴血污也不沾。
      雕雪褪鞘,刃不留血,如龙而非蛟。正如如萧衍这个人。
      我记得那一年很冷。冬天漫长,寒襟如铁般生硬。昔年书声绕塔的定林寺现在也因连绵不断的战乱沉寂下来。
      如今定林寺众僧加上我不过五个人。从前的师兄弟多半是活活饿死的。我回去那天是三师兄开的门。他看见我,只拿肿胀的手捧着我的手垂泪。许久说不出一句话。他已连续两个月以草根树皮为生,见到我时已是连吞咽都无法完成。
      几天以后,三师兄因为水肿病而去,同时去的还有小师弟。小师弟是被噎死的。他太饿了,吞吃我带来的黄米饽饽时,几乎是整个下咽。于是这饽饽哽住阻了气管,生生憋死了小师弟。
      送行的法会上,没有人哭。流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小半年来,我都躲在寺中整理书稿。萧条的时世像是被定林寺的围墙阻隔了一般,院内自是一片悠哉缓慢的光景。
      入秋后,我看日头满足,便悉数将藏书阁中的经书搬出来祛霉。正搬着见门开了。以为是风,放下书去关门,竟见许久未见的颜应甄站在门洞下笑着打量我。
      “发什么呆,不认识我了吗?”应甄手里提着一柄剑,怆然笑着。长风倏起,他身上的灰布袍徐徐飘动,颇有其父的料峭风姿。
      他手中的剑正是雕雪。
      我走过去,叹一口气,道:“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应甄知道我要问他这话,回答的很是坦荡:“陛下情重。”
      萧衍若是真的重情,便应是他自己来寻我才是,何必劳动故人?然这话我不敢对应甄说,只好说:“他不让你见谢朓?”
      应甄一怔,握着剑的手徒然一紧,闭上眼睛说:“玄晖早死了,你不知道。”
      秋风起,又是黄昏。周遭是一片冷,我们两个人坐在院子里饮酒,谁也不肯进屋去。
      应甄捧起小盅,手足间仍是富庶人家的礼仪完备。饮过酒,他放下杯子,声音钝钝:“玄晖是冤死在狱中的,死后竟连全尸也未留下。”
      “听闻玄晖已死,我真是要疯了。当即求了陛下要去狱中。时局动荡,幕僚们皆劝陛下不要在此为小事坏了大局。陛下却说小谢诗文怀逸,胸中天地自有。颜真与谢朓有莫逆之交,愿冒险境夺其尸身而厚葬,乃是君子之行。再说礼待小谢这般的文人本就不是小事。众人无话可说,当天夜里陛下便疏通关系,送我进狱中。可是,玄晖的尸体已经被焚烧,灰烬也被洒进乱葬岗中。”
      我垂下眼,静静看着杯中酒。心里生疼:“不要再说了。”
      应甄充耳未闻,继续说道“那时我也是傻了,直碎了他在狱中用过的陶碗便欲自尽。是旁边的奴才抱住了我,磕着头说公子节哀吧!此时去了,又有谁替谢公子报仇呢!后来,我得知是萧遥光、江祐他们构陷了我的玄晖,是萧宝卷将他挫骨扬灰。”应甄放在桌上的手狠命握成拳头,道:“那晚我收了一地的碎陶片,连同玄晖赠给我的诗集一同放进他的衣冠冢里。我对他的坟发过誓,今生必得为他报仇。现在,我身上的香囊里还有乱葬岗的土。”
      我抬起眉眼,仔细看他的脸。应甄有洁癖,向来十分在意自己的皮相。可再怎样,他的脸虽与少年无异,眼中的风波到底是不同了。
      我低声说:“这些事,我并不知道。”
      他直勾勾的看我一会儿,苦笑道:“是,正因为你不知,陛下才会派我来。”
      说着,他将雕雪放在桌上。对我说:“这两年,我一直为陛下做事。缢杀潘玉奴、逼萧宝融吞金自尽,皆是我的主意。”
      这一次,换我闭上眼睛。
      应甄接着说:“你曾说今生杀孽过重,会求得来世的报应。可我不怕。我怕的是这一生徒然过去,都不能为谢玄晖报仇。所以你不必怪罪陛下无情,只怪我就好。”
      说罢,颜真从袖中取出一柄短匕首“嗤”一声割断自己的袍袖,扔在桌上,道:“我知你不喜生杀,更不喜身边的人狠辣。但我也知你并非盲目的爱恨,只是担心陛下和我来世得不到好因果。如今割袍,是我要断了咱们之间的情意。我愿下地狱,因为那里有谢朓。”
      我的眼睛酸涩无比,滚动的喉头一字一顿道:“你这是何必。”
      应甄呵呵一笑,道:“我与谢朓曾经约定过,一到四十岁我们便隐归山林。到时我弹《广陵散》、他吟《国风》歌,做个逍遥仙去。然过去他没法选择生,现在我亦不能选择死,我还要一个人完成我们的归隐。我本早该遁世而去,只因陛下对我有恩,我该还他这一套情谊,才来对你说。来时,他特将这柄剑交在我手上,说这是他与你的承诺。”
      我望着桌上的雕雪,心里痛成一团。艰难地说:“谢朓去时,你该告诉我。”
      “当时我应是已经疯了,眼里除了玄晖,已不知今夕何夕。哪还能分神写信告知你呢。”应甄微微侧头,渐沉的暮光中,他鬓边飞起一缕白发,“你常埋怨陛下手段过于狠辣,却不知他的敌人比他狠辣千万倍。他若不狠,堕地狱的便是他自己。”
      颜真将自己的酒盅斟满,缓缓饮了一杯,苦涩泛上来:“萧宝卷荒淫无度,朝中凡是有些正气的臣子皆被整治。有几个刚正不阿的跪在殿前哭先皇,萧宝卷连问也不问竟将这些人悉数点了天灯。”
      我一凛,当时我已不在朝廷走动,萧宝卷恶名在外,人人唾弃之,然而这些细节我从未耳闻过。
      颜真沉重如斯,见我如此,竟然笑了。他无奈一叹:“我真羡慕你,陛下将你保护得太好。”说罢,他便站起来四处看看。待都看完,才回头对我说,“彦和,此刻你能在此衣食无缺的修书,都是陛下的功劳。他眼里只有你,就算放在从前那样风雨飘摇的时候,他也将你护得密不透风,那些血,你都没有看到。”
      我怔忡,虽然我早就知道我在定林寺是有暗卫保护、粮食也定时有人送来。可从前的事,一直不甚明白。
      应甄复坐下来,鬓边飞出的白发萧条沉默。他说:“玄晖从上朝回来便病了。他不肯告诉我病因,下人们皆以为他是被点天灯的臣子们的惨叫吓到了。我却知道,他是因推演出南朝命不久矣却不信命道,心中徒增许多失望才如此罢了。”
      “他对我说,他听到那些惨叫时,想起了曹子建的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魏文帝曹丕是最终收了手才不至被后人贬低入泥。可萧宝卷呢?他什么话都不肯听,甚至连顾命大臣、兄弟和母族都不肯放过,杀人如玩乐一般。玄晖对我说,‘应甄,忠臣用血唤不回皇帝的心,我谢玄晖自然也不能。我真的不知道在这样的朝廷中,就算爬上高位又有什么意思。我们走吧,人生苦短,倒不如归隐山林,及时行乐。’”
      说到此,颜应甄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哽咽着始终不得回神。
      我心里亦疼得难受,只伸手将他的白发别在耳后,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红着眼睛问:“那时你在哪儿?我和谢朓在永元朝中惶惶不可终日时,正是萧叔达萧大将军最显赫的时候。你在他的府中只晓得你的《文心雕龙》,你在他的榻上只晓得红烛帐暖、两情旖旎——”
      “别再说了!”我甩开他的手阻断他的话,捂着耳朵呆了半晌,才用婆娑的眼睛望着颜真,悄声道,“颜真,我们相识已有二十余载。我的确有妇人之仁,也确实懦弱不担。可我们之间的情谊,终究不是能用一展袍袖作誓的。如今你狠下心割袍断袖,割的到底是谁的情,断的究竟是什么袖,你明白,我亦清楚。”
      颜真重情,是顶天立地的阔绰男儿。我与他从小长在一处,自是明白他所想。我们中间除了旧伤谢朓,自还有个活着的、权势泼天的萧衍。他如此做,不是让我放心,是为让萧衍放心、是为了断了我的情念。
      我耳中嗡嗡作响,手还是不由自主的抚上他惨白的脸颊:“小时初见你,就是你在阶上,我在阶下。后来你视我如亲如友,我却始终将你作天上嫡仙。后来又见谢朓是如此人物,我更加不敢说了。”
      颜真垂下眼睑,双手无力的垂在两边,无力道:“你我二人既然已经做了选择,有些话真的不必再说明白。”
      我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早就知道我的情意。只是……
      “若我早些对你说,是否现今的一切都将不同?萧练儿不会称帝、谢玄晖不必死、你也不会生出这样多的白发。”我抬头看着他,认认真真的说,“颜真,我刘勰从前喜欢过你。”
      颜真听完这番表白,本是要笑的,却生生做了个僵硬的哭脸。他颤着声说:“你既知已是从前喜欢过的,今朝为何一定要说出来?你既知这一切是假设的,怎知若你我二人一道,萧衍便不会做称帝,谢朓就一定不会死?刘彦和,我以为你是修佛之人不会做这些假想,你这样说,是后悔了吗?”
      我沉默。知道往事不可追索,但正因为知道才要在此时必须说出来。我早在颜真眼中看到必死的光,如果我今日再不将心底的话说出口,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这不就是萧衍命颜真携雕雪来定林寺的用意吗?
      我只好说:“我早知你会这样责我,但还是要说出来我才觉得痛快。谢朓走时或许来不及为你留下一字一言。现今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世道里、这定林寺中,还有个不值一文的刘勰刘彦和。他从前喜欢过风姿阔绰、满面带笑的颜真。此后,也始终以君子之交挂念着或漂泊、或遁世的颜真。我的牵挂自不可与你心头上的谢朓相比。但我想你该知道,这世上,还有另一个人牵挂你的生死苦乐。”
      说罢,我拾起桌上的短袖,递到他面前,接着说道:“袖子还给你,陛下那边我会去求,你放心的走吧。”
      他怔怔的看着这半副残袖,没有接过,也不执一言。直直站起身,走出了定林寺。
      注释:
      1.谢朓:字玄晖。南朝齐著名诗人。出身高门士族,与谢灵运并称“大小谢”,并号“竟陵八友”之一。官至宣城太守、吏部郎;曾与沈约共研“永明体”,开律诗先河。小谢诗风清新秀丽、自然圆融。李白曾有赞曰:“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东昏侯永元元年,谢朓被萧遥光、江祐等人构陷,冤死狱中。时年36岁。
      2.萧宝卷:字智藏。齐明帝萧鸾次子,南朝齐第六位皇帝。其自小不爱读书,只耽玩乐。临帝位后嗜血如斯,滥杀成河。兄弟亲族、顾命大臣等皆不放过。以致众人齐反之。
      永元三年初,萧衍起兵。同年十月,萧宝卷被宦官所害,年仅十九岁。谥号炀,史称东昏侯。
      3.点天灯:将人活活烧死的古代酷刑。
      4.曹子建:曹植,字子建。建安文学代表人物。曾作《七步诗》暗示其兄魏文帝曹丕重视兄弟之情,切莫滥杀无辜。
      5.潘玉奴:东昏侯萧宝卷宠妃。萧宝卷死后被萧衍缢杀于狱中。清人蔡东藩有曰:“纤足风开自六朝,莲花生步不胜娇;美人未必能倾国,祸水都从暗主招。”
      6.萧宝融:字智昭,齐明帝萧鸾第八子,东昏侯萧宝卷同母弟。南朝齐最后一位皇帝。禅位于萧衍,后被萧衍逼迫吞金自尽。时年十五岁,追尊齐和帝,至此,南朝齐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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