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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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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伴着剧烈的头疼。正屋乱成一团,博山炉倒掉,酒坛和药瓶散落一地。靠着的地方被人乱七八糟垫了许多层被褥,我想站起来,最后还是被头痛打败,又跌回原处。
听到动静,萧子隆从一片混乱中奔到我面前:“彦和你……”
我费力地仰头看他,忽觉脖子很痛:“我记得我们在喝酒,我怎么了?”
萧子隆布满血丝的眼中泛起红色,许久他才说:“对不住,我刚才……”
我捂住脖子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过了许久才睁眼问:“什么时辰了?”
“……将近酉时了。”
眼前的萧子良垂手站着,他脚上未着袜,红色的大袍拖在地上,显出一种极颓唐的可怜。
我轻笑起来:“殿下,天快黑了。再不挟持我出城可真的来不及了。”
萧子隆局促地说:“下午试过,不是失败了吗。”
“事不过三,再试试吧。”我将双手伸到他面前,“阿练他们估计明早才到,城里盯梢的暗探不敢在萧衍之前杀你,他们更不敢轻易动我。你绑上我,我们出城去。”
萧子隆双手捂住眼睛说:“彦和,你和萧衍一样狠。他杀人,你诛心。”
我说:“萧云兴,我不是为你。”
“我知道。”萧子隆仍用手捂着眼睛,“本王怕血,你越是这样,我越下不了手。”
“对不住,当时我醉得厉害。”其实如今仍未全醒。
“本王是男儿,若是闭紧双目未必不能杀掉你。”萧子隆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变调,“可是你那般贪恋萧衍,总让我想起我和荀济。若我杀掉你,岂不是拆散一对鸳鸯?造孽啊……”
听到萧子隆这番剖白,我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萧子隆愤怒地放下捂在眼睛上的手,瞪圆哭红的眼睛对我说:“在这乱世里,我未曾见过哪对眷侣得到成全,这才想给你们圆个美满。你便笑吧,总有你哭的一天!”
“从前听管家说,王府后院水塘里的鸭子都是成双成对的,若死了伴侣你还要再找只新的配上。殿下,恐怕您是月老来人间历劫的神仙,如今赶着相会天上才如此不畏死呢。”
萧子隆盘坐下来,垂着地板说:“等我死了回天上,定要用那大剪子,把你们这些人的因缘统统剪短。谁让你们天天变着法害我,哼!”
我笑得胸口发闷,便用脚踢了踢萧子隆说:“月老殿下,有吃的吗?”
萧子隆说:“鸡鸭鱼肉剩下不少,只是厨子跑了,现在只能让老管家下厨,他手艺一般。”
我说:“我不挑,有酒就行。”
老管家的手艺其实不错,只是后来瞎了一只眼睛,做事的能耐随即直线下降。晚饭是管家同随王的几个妾室一起张罗的。百年的参、大个儿的灵芝、肥美的鱼、成双成对的鸡鸭鹅,什么贵重就用什么下饭。
仆人和妾室儿女们端着珍馐去了旁的屋子。随王府正厅内只有我和杀人未遂者把酒共坐。
杀人未遂者说:“这是竹叶青,味有回甘,很淡。你尝尝。”
我抿了一小口,然后说:“真不错。”
“随王府里的东西哪有差的。”萧云兴满脸自豪,“荆州这地方水路纵横,别说南北珍馐,当年鼎盛时候,连海外爪哇国的美食也日日上桌。这点酒算什么。”
我说:“这么好的地方,难怪萧衍要争。”
萧子隆笑道:“朝中乱着,海盗们可高兴极了。我放纵这群盗匪横行海上已有小半年,萧衍不灭海盗,就没机会吃海外美味,他可有的忙活了。”
我很不赞同萧子隆的做法,评价道:“损人不利己。”
萧子隆将君子扇哗啦一声抖开:“本王杀不死人,还不能给他添点堵么?”
我摇摇头,执起酒壶为他添酒。
萧子隆说:“真想不到啊,死前陪在我身边的竟然不是荀济。”
我问:“你为何不许他来?”
“他太疯,死了多可惜。”萧子隆哼笑,“白天他若在场,你现在肯定已经死透了。明日萧衍进城,他定要破口大骂。萧衍同他从小混在一起,那些骂人的词儿估计都能背下来。他们两方对峙很没意思,本王才不想看狗咬狗呢。”
我也跟着笑:“这样的场景我还没见识过,想想便觉有趣。”
萧子隆端着酒杯,远望天边:“算了吧,泼妇都没他能骂。嘴里一句正经话都没有。”
我沉默不语。
萧子隆慢悠悠地说:“彦和,有话直说,别憋着。”
我抬起头,直视萧子隆:“我自愿被你挟持,你为何不愿意试试这最后的逃生机会呢?荀济绝不肯令你单独赴死,你们是不是还有后招?”
萧子隆笃定道:“没有。”
我仍然盯着他不语。
“你不信?”萧子隆也同样看着我,“随王府上下除去兵丁外,管事仆妇有八十七人,走了七十三个,剩下的都是几代跟着随王的老人或家奴。本王妻儿共九人,孩子里最大的七岁,最小的才一岁。你让我舍了他们一个人逃出生天?”
萧子隆摇着扇子说叹息:“人生在世,除了爱人还有家人。哪个都不敢轻易舍了,所以干脆舍了自己。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我说:“我很小时候就没了父母,长到现在依旧是孤身一人。这些事,我从没想过。”
萧子隆笑道:“你并非孤身一人,你有萧衍。”
我说:“你也有荀济。你其实也可为他而活。”
萧子隆因我的话而失语,片刻后他终于说:“我也想和他一同生,可是太晚了。生路只有一条,我让给他了。”
“荀济现在何处?”
萧子隆合上扇子,说:“我仅有的三个死士守着他,他们给他灌迷汤,等我死了他才会醒。”
我叹息:“你这又是何必。荀济醒了难道就能独活么。”
萧子隆的声音逐步低下去:“我知道他定然不肯,所以我想朝你讨个恩。”
我按住太阳穴,闭着眼睛说:“殿下莫要长篇大论才好,酒喝得太多,我听着实在头疼。”
萧子隆说:“我曾托人在北魏都城订过三坛玉堂春。如今算来,都是二十多年的陈酿了。等我死后,烦劳你带话给荀济,叫他去平城把这三坛酒带回荆州。第一坛埋在随王府、第二坛在砸碎在我身死处、第三坛……须他沐浴斋戒七七四十九后,再与三五至交好友一同饮尽才能作罢。这,便是我的遗愿。”
天黑了,随王萧子隆的妻妾们又低声哭起来。我脸上很热,酒气把双眼熏出了泪。
我透过盈满眼眶的泪水望萧子隆,他摇着君子扇,疏朗、无依、豁达、飘渺。
第二天,镇守荆州城的随王萧子隆命全程军备放下武器、大开城门,萧衍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华中要地,一城百姓则因为萧子隆的投降之举,而免受屠戮之灾。
保全城中百姓性命的萧子隆,最后死在萧衍的宽刀之下。
那是延兴元年九月的一天,荆州城阴雨连绵却热得骇人。
二十岁的萧子隆,我的伯乐、我的挚友,因私造兵甲、窝藏谋反逆犯的莫须有之罪而被处死。身首异处的尸体旁,躺着他的妻儿。萧衍仁慈,念在稚子年幼而留下全尸,用一根细弓弦勒死了他。
萧子隆死后,我偷偷拿走了他的君子扇,将它转交给荀济,并带去了萧子隆的遗言。
荀济仍是那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模样。只是我们再次相见时,他不再穿丝绸长袍,改穿一身麻布孝衣。
“明明已然死透了,还惦记着让我再寻至交好友。傻子!这世上能成为我荀子通至交的,明明只有萧云兴一个!”
荀济红着眼眶,不住抚摸那柄带血的君子扇。我亦极痛。对不起三个字梗在胸腔,始终无法发泄。
荀济没有看我,他捧着那柄君子扇头也不回的走了。
后来我得知,荀济走向北方一去不返。他留在了平城,在没有萧家刀兵威胁的地方,用余生不断咒骂着南方永无断绝的灾与祸、恨与死。
竹林潇潇,如诉如哭。我盘腿坐在容寂殿的床榻上,闭眼默转佛珠。
往事历历在目,我听见二十岁的萧子隆对我说:“我说彦和,别理子通那个疯子,他五石散吃得太多,神经错乱了。我哪有那么容易死。”
萧子隆见我默然无语,他摇着扇子又说:“我说,子通君说你麻木不仁、不顾死活。但我知道,你是心中悲悯太多却无处散发,因此只得换上一副敬而远之的面孔令人认为你冷漠,对不对?”
“子通兄做惯了人臣,只晓得被人尊着、供着有多么风光无两,却不知道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样的日子其实蛮苦的。”萧子隆笑得十分和煦,他抬头望向天边说,“汉时有个海昏侯刘贺,他本来在封地逍遥自在,却因长安无人能够继承刘氏王脉而被拉到未央宫里当皇帝。结果放浪形骸的他,改不了花天酒地的毛病,皇帝没当几个月,又给赶回封地去。你说,可笑不可笑?”
萧子隆自言自语道:“我每次翻《汉书》,看到关于刘贺的轶事,都觉得很神奇。我们都是十足的废物点心,却总让外人觉得很有成为野心家的潜质。但刘贺又与我不同,在他的时代,没有功高震主的将军、没有动荡不安的世界,也没有如狼似虎的同姓兄弟。我真羡慕刘贺呀……”
我睁开眼睛,二十岁的萧子隆言笑晏晏,如朵浮云般遮眼蔽月,随后又消失不见。
我忽然,很想来一场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