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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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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杀死萧子隆后并没有召见我,我偷偷见完荀济之后也没有去找他。
萧子隆的侍妾里有萧衍埋下的暗探。我与萧子隆密谋假挟持、真逃跑的伎俩,早已入了萧衍的耳。他也许并不想见我,亦如我不想见他。
在荆州待满三年后、在萧子隆全家因“逆罪”被诛后的第二天清晨,我跟随萧衍的军队返回建康城。萧衍为将军,领导在军队阵前。我为随属,赘在辎重粮草之末。
我们之间,隔着穿甲执铁的数万雄兵。头尾不得相见。
随军北上的途中,萧衍特意命人为我准备了一辆不显眼但十分舒适的马车,这是他想与我重归与好的信号。但我倔强的没有选择乘车,而是请侍从为我寻来一匹战马。
侍从为难地说:“战马有限且金贵,奴才寻不来,得去问问大将军才可。”
我说:“队伍这么长,你不必跑过去问。我们等等吧。”
侍从摸不清头脑:“等什么呀?”
“战马。”
没过多久,萧衍身边的阿汤便牵着一匹英俊的战马奔到我面前。我立刻跨上马,没有理会阿汤殷勤的问候和侍从诧异的眼神。
战马高而有力,它比我从前在荆州城中骑过的马匹都要粗犷。夙兴夜寐的风雨兼程中,我用来握笔的右手被缰绳割出好几道伤口。热的血涌出来,它们慢慢变成黑色血痂的过程,令我倍感畅快。
——萧子隆横死之事,也会如这道伤口一般慢慢凝固脱落吧?
我这样想着,手里的马鞭挥得更加用力。战马嘶鸣,疼痛中,它奔得更快。
大队人马赶到京城的时候,正值萧鸾称帝的隆重仪式。我作为中书侍郎萧衍的门客,同他的众多部下一起挤在皇宫广场上,观摩这场“乘机上天之意”的登基大典。
大殿高台上,萧衍穿着冷光银甲站在龙袍人身侧,高声朗读萧鸾的登基诏书。高台上的萧衍英俊炽热,他明明着银甲,却衬得黄袍加身的真龙天子也黯然失色。
惶然划过心头,我似乎又回到尚不认字的小时候。当我一层层地洒扫定林寺山门外的台阶时,高处等着我的人不再是颜真,而是比颜真更加高不可攀的萧家阿衍。
但画面在我仰望他的那刻倏尔扭转,荆州城随王府内陈尸的萧子隆仍躺在那里,地上的血蒸发到空气中,腥味儿久久挥之不去。
高台上的人无比威武。他是我的枕边人,他懂我的文心、我的无奈,且视我如珍宝。我原以为我们就算隔着重重台阶,但心思是近的。可实际上,我永远无法进入他的世界,就像他永远不明白我的怯与悔。
建康的秋里蕴满潮湿的寒。屋里没点灯,窗外梧桐叶盛不住露水,滴滴答答的,像没由头的雨。
大将军萧衍推门进来,他一身寒甲未褪,一动就有金戈铁马之音。他轻手轻脚的点燃烛火,待屋中亮了,才发现我坐在床边没有睡。
萧衍沉默一阵,终于还是说:“听阿汤说,你被缰绳割破了手。疼吗?”
我坐在床边,将手掌翻过来递给他看:“都已结痂,早不会疼了。”
萧衍走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流血的时候疼不疼?疼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千万不要自己忍着。”
我没有回握萧衍的手,只抬眸看着他:“流血不疼,可结痂的时候很痒。总让我想起当时手是怎么割破的,想着想着就觉得更加疼痛。”
萧衍吻着我的掌心说:“那便不要再想起,事情已经过去了。”
掌心被萧衍吻得极痒,我不禁眯起眼睛:“真的能完全忘掉吗?毕竟……撕……见血了啊。”
“以后还会遇到更痛、更惨烈的血。到那时候旧痂已掉,新痂未长。你就会忘记了。”
“原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轻轻发笑,“我祖上喜欢吃掉血痂,原来是为了永志不忘。”
萧衍没有笑,他说:“很多事,记住也无用。”
我想抽回被萧衍包裹住的手,却被他死命攥住:“萧衍,非要这样不可吗?”
萧衍垂眉:“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为求霸业,必要如此。”
我说:“这话还有后半句,布衣之怒,血溅三尺。”
“你是想说荀济打算为随王报仇。”萧衍轻蔑地说,“那便让他来,荀济为人刚愎自用,他是个疯子,没什么好怕的。”
我当然也知道荀济的疯癫,但还是说:“他的确早就疯了。你把他赶远一些吧,他死了活着对你来说都是一样。我不想再看见朋友流血。”
“好,我即刻命人将他驱除出国。”萧衍抓紧我的手,将我拢进怀里,“就算流再多的血,也不会有人伤害到你,别怕。”
我僵在萧衍怀中:“你觉得我在害怕?萧子隆他是冤的……”
“嘘——”萧衍将手指压在我的唇上,“我们不提他的事,好吗。”
我睁大眼睛,艰难地说:“你亲手杀了他,他是你的亲人。”
萧衍沉默下来,他身上的玄铁甲,反射着烛火的红光。
“荆州和你同床共枕的日子,我非常幸福快乐。那些日子,让我笃定你待我与旁人是不同的。正因此,我才会写长信求你放萧子隆一马。我其实是在赌,赌我在你心里的万分之一的不同。”
萧衍想要说话,这次换我按住他:“我当然知道你的不易,所以并没在信中求你保下萧子隆,而是恳请你为随王留下一点点血脉。随王那小儿子不满两岁,他临死前一日才尝过酒味儿。稚子无辜,为何非杀他不可呢?”
烛火蔓延,萧衍的眉目愈加深沉。我伸手想抚摸他的侧脸,却被他再次擒住了手。
“谁让那孩子姓萧,谁让他的父亲是萧子隆呢。”萧衍直勾勾的望着我,火光在他眼中跳动不绝。
我长叹道:“天命虽如此,可你还有别的选择啊!”
萧衍双目微沉,隐隐透出不悦:“今日相见,你是来怪罪我的吗?事到如今,你想如何、又能如何?”
我答:“我想回荆州,我想给随王一家念经超度。”
萧衍摇摇头,一如我预料的拒绝了我:“陛下开恩,随王生前虽然意图谋反,死后仍赐王陵安葬。该做的法事、应配享的祭礼绝不会缺失。你不必去。”
我轻声说:“我只想在他尸身封入地宫前再见他一面,你肯让我回荆州吗?”
“不放。”萧衍脱口而出,没留下任何退让的空间,“彦和,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身边。”
“我累了,你走吧。”悲哀憋了许多天,我已没有力气再争辩。
萧衍见我如此干脆,反倒有些慌。他贴过来,用额头蹭着我的颈窝说:“彦和,和我多说几句话好么,或者你同我翻脸也好。别什么都不讲。”
“我干嘛要翻脸,你做的没有错。只是我……”我哽住半天,方说,“从前颜真很不喜欢汉末以来动不动就要兴兵争权的兵家作风,说那样会让很多无辜的人惨死。我当时很是认同。”
萧衍停顿下来,我则接着说:“可后来我读《战国策》和佛经,发现乱世里搅得风云变色、百姓受苦的人物,都是士人。佛经里也常有因果轮回,旁人无从的干涉的词句。我开始觉得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只是卫道者的说辞。我不卫道,因此不会因为谁生谁死而忧愁愤慨。”
萧衍说:“但你还是因为萧子隆的死而难过。”
“随王必死,他在一日,就会让皇位上的人不安一日。这结局我早预料到,却没预见我们会成为至交好友。我没有拼尽全力营救我的好友,我问心有愧。”我长叹一口气,望向萧衍,“我也没有拼尽全力营救你,令你减少来世的罪恶。”
萧衍对我的话一知半解:“只要你不怪我怨我,就是救了我。”
“怨的,你杀掉的是你的血亲。”萧衍欲说还休,我拥住他替他言道,“阿练,杀孽太重,死后会下地狱。你这样肆无忌惮,早晚有报应降身。”
我这番话其实说得十分令人忌讳,但萧衍不怒反笑:“怎么,你怕我死后下地狱。还是怕我死后不能与你一同飞升极乐?”
我贴在他耳边说:“你见过有几个真龙天子会下地狱的。”
萧衍笑道:“功成名就者皆能位列真神,‘人屠’白起如此、始皇帝如此、光武帝刘秀如此——我亦能如此。”
我拥紧他道:“秦皇麾下有名将,光武堂中有真神。那些名将能人为天子挡煞,我也要为你挡。”
萧衍紧紧皱眉:“彦和,你又想逃离我。”
我苦笑起来,弯起眉眼对他说:“我不是你,杀人的血虽然能结痂,但每每想起还是会痛。若无法渡人,不如渡己。未能救下萧子隆和那童稚孩儿,地狱业火已在地下等着我,求将军别再让它烧得更旺,令我死后蚀骨焚心。”
萧衍说:“如果你还想游历四方,可以随我一同征战。你会结交到更多朋友,不会只有颜真和萧子隆。”
我摇摇头,认真地说:“你把我关回定林寺吧,我想为那些惨死刀下的无辜冤魂超度、为战士们诵经。我想把你从地狱拽回来,想在这幽冥且缥缈的莫测世界里,带一些运气给你。”
萧衍不屑道:“你怕我运气不够争那皇位?”
我道:“够的。可是我很自私,不仅盼你今世辉煌,还盼你死后、盼你来世都顺遂安宁。”
他沉默一阵,将我搂得更紧:“我会在建康为你建一座大寺,里面只供养你一人。”
我苦笑起来,弯起眉眼对他说:“我不想再认识任何人,不想再看他们因为你的绮梦、因为我的不尽力而惨死。萧大将军,请你将我关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