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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魏文帝之言论,刘夫子可赞同?”

      旷旷竹林,乌棚小筑。荆州的风雅士们学当年嵇康之风,或提笔临帖、或闭眼抚琴,或穿梭竹海之间的散发刚刚服食下的丹药。

      向我提出这样问话的荀济比之旁人更加放浪形骸。他散着头发、大敞衣襟,上身靠在一红衣少女膝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眯着眼睛问我。

      晋末之后,世家公子们愈发无事可做,都想着醉里寻仙。只是我没想到荀济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跪坐在竹席上,悉声说:“书墨文章,发于《诗》、《书》。他们既是文士之情感,亦是士大夫之雄心。”

      荀济裸///露的胸膛,因醉酒的缘故而发红。他又问:“你可知什么是士大夫?”

      我答:“‘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为士大夫之德;‘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是士大夫之责。”

      “你用《论语》之句回答还算正确。屈原的《离骚》乃是楚地靡靡之音,也能用来表达士大夫之心?”荀济促狭一笑,“刘夫子,你真是好没见识。”

      一旁左拥右抱的随王本是静静听着,听见荀济这般故意刁难,有些坐不住了:“我说子通君,你为了折辱我们彦和不惜狂贬屈原,你就不怕屈原从汨罗江里爬出来骂你个狗血淋头有眼无珠么?”

      荀济不以为然,刚想张嘴说话,便被随王喂了一口酒:“你先别说话,本王想听彦和如何说。”

      荀济对随王怒目而视,无奈杯盏还塞在他嘴里,他只好咬着酒杯转头瞪我。

      如此场面实在有些好笑,但我还是忍着笑,认真的说:“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骚体只是楚地的一种诗风罢了。屈夫子愤怒和哀伤之言融在其中,这才让歌调哪怕有靡靡之风也能情感真挚动人。是屈夫子的慷慨就义之情,改变了楚地风气。我觉得,评价诗歌文章,不仅要看它来自何地,更要看作者的真心在哪里。若只以地理区分作者,那恐怕要曲解许多人。”

      “心生而言立……”荀济将口上杯盏拿在手里,边嚼着我的话边问,“这话你听谁说的?”

      我低头拱手:“此话并非听别人叙说,而是我自己写的。我觉得由心而生的文章才是真正的好文章。”

      “你说的?”荀济泼了碗中的酒,黄汤污了侍女的红裙,荀济却不理,“那你说说,萧叔达的诗文可有好的,他的诗文里有多少真心?”

      我一顿,说:“他和别人不一样,我没法评价他。”

      荀济冷哼道:“他长了八只眼睛、十六张嘴么?你既想阅尽天下诗文,给所有文章定下你以为的评判标准,萧衍就不能是例外。”

      我默然不语。

      荀济站起来走到我身边,身上的衣衫松松垮垮挂在肩头:“你是不敢说,还是不能说?你怕他?”

      “我从来只觉自己不如他人,却从不曾怕过任何人。你们为何总问我是否怕萧衍?”我望向荀济的眼睛,轻声答,“怕他的人恐并不是我,是你们。”
      荀济顿住,复而眯起眼睛,问:“既然不怕,为何什么都不肯说?”

      我抬头凝视他,一字一顿道:“我对萧衍情真,越真就越不能看懂他,因而不愿评他一字。胡乱出口的评价,只会误了他,也会误了我。”

      荀济被我的回答堵得无言以对。随王却摇着君子扇闲话道:“不对呀彦和,你和大将军可是坦诚相对的交情,哪还能看不明白呢?正所谓心向往之、面相通达。彦和兄,大将军身上有几个痦子、几道伤疤你都清楚,何故不知道他的心?子通君,我说得对不对?”

      荀济咬牙切齿的说:“你闭嘴。”

      随王立马闭上了嘴。我再绷不住笑意,对面前的荀济说:“荀夫子,今日你和随王既然非要我来,不如直接问话。我不懂如何猜哑谜。”

      随王摇动不止的君子扇,忽有瞬间停顿。荀济闭了闭眼,撩起衣角,盘腿坐在我对面说:“我想和你聊聊这天下之中的萧衍,你愿不愿意说?”

      我答:“我从小居住在寺院中,两年前才踏出寺院,荀夫子说的天下我不懂;我爱萧郎,但同他在一处的时间比您还短。如何能谈得?”

      “你能。”荀济定定瞧着我,“经国之大业的文章你都能评价出花样来,天下和萧衍在你眼中不外乎此。”

      我无奈一笑。荀济马上问:“刘大夫,如今是何世道?”

      我答:“乱世。”

      “这乱世之中,谁能主宰沉浮?”

      我对:“得天道者可主宰天地沉浮。”

      荀济盯着我问:“道者耶?释家耶?儒生耶?”

      我摇头:“枭雄也。”

      荀济目光如炬:“何为枭雄?”

      我翘起嘴角,脑海里现出萧衍如风的鬓角:“能战、能忍;有勇、有谋;不惧来者、不耽失去。如蛟龙在渊,如九天舞凤。以一当千,百战不死。”

      荀济呵然而笑,单刀直入:“萧衍在你眼中是如此人?”

      我再不闪躲:“是。”

      荀济笑出一口白牙,森然道:“蛟龙一旦出海,人间必定有枉死之鬼。你真的不怕杀人如麻的萧衍么?就算你不怕今世的他,就不怕你爱的人,来世得报应么?”

      我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杀人如麻的人我一定会怕,可我不怕萧衍。他现在杀的大多是北魏敌军,他在为南齐守疆土。这样的他,我不害怕,他不会因此遭报应。”

      “萧衍野心极大。他若想登极,总有一天会向无辜百姓和自家族人举起屠刀。”荀济沉声问,“兰陵萧氏一族身上有恶诅,若举剑杀人,最终也会悬剑杀己。杀人夺位这等事,可算顺应天命而得天命的枭雄?”

      我微怔,问:“荀夫子也懂谶纬之术?”

      荀济见我如此问,心下了然:“你既然也算过萧衍的命,如何还自信他是顺应天道之人?你既然相信因果轮回,为何不肯在他造孽之前破了他身上血光灾?”

      我张张嘴,话到嘴边,却成了一声叹息。

      荀济却穷追不舍:“怎的?不敢答还是不能答?”

      随王再看不下去,伸手按住荀济的右肩道:“子通君,刚才我已经试探过彦和,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呀。”

      “把你的爪子拿开!”荀济甩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他当然可以不知道萧衍在做什么,可他算过萧衍的命,就是早知道萧衍屠刀一动便会有尸骸遍野之灾!刘勰,你不是寺院出身吗?你的济世怜悯之心呢?碰上萧衍,你便不打算救这天下苍生了么?”

      “佛家修行虽有大小乘之分,可兼济天下并非出家人的职责。若是,儒生的道与义又用来做什么?”我长叹一口气,缓缓摇头道:“荀大夫,自两汉独尊儒术之后,所有关心天下社稷的读书人都算是儒生了。儒生和士大夫本该是贾谊、钟繇、诸葛孔明那样的姿态。可如今又怎样呢?喝酒、弹琴、服食五石散,然后依靠祖荫,举孝廉出仕为官的那些所谓文人仕子,真的算是儒生吗?”

      荀济眼睛瞪得极圆,恨不得一口吞了我:“强辩!”

      我从未和人这么激烈的辨过,可因此事关乎萧衍,我心底就多出许多力量:“如今大族子弟所作之事和我们这些修小乘的人有何区别?世间如此苦涩,非杀即死,不如清谈寻仙,总好过死于非命——荀夫子,清谈客和世家子如果都如此想,你们又有什么理由质疑萧衍呢?至少他心里不止有自己,还有天下。”

      荀济不知是因为酒、因为五石散,还是因为无可辩驳的羞愧,他不仅面上极红,连□□的胸膛也是红的。

      这样的荀济,令我想到远在建康城的颜真与谢朓。

      我心下恻然:“世家里也有不愿逃避、打算翻覆天地的贤才。只是,贤才不是你和我罢了。荀夫子,我来荆州之后才学会骑马,到如今也拿不动铁剑。这样的你我真的配谈论这些天下大事么?我们都是旁观者罢了。”

      荀济踉跄几步,快要跌倒的时候,被随王扶住。

      随王从后圈住荀济,难得皱起眉头对我说:“‘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彦和兄这是要学三国时的王粲,只发七哀诗的怨,却连伸手就一下路边饿死骨也不愿了?”

      “殿下,我不是王粲,我没有学问、没有身份、没有家族。所以我永远不会骑在高头大马上低头俯瞰那些可怜人。”我对上随王的眼睛,无悲无喜,“我才是王粲骑马路过时候,在路旁形容枯槁的小民。我见过的死亡比生还更多、我得到的怜悯比饭食还多。这世上野鬼太多,所以需要一个人整肃这天地。这个人,一定是萧衍。”

      随王抱着摇摇欲坠的荀济道:“彦和兄,你比我们看到的更多、更远。我们看到的是自己的生死和可怜人的悲苦。你看到的则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大势。我们相信凡事终有报应,你则笃定若想让百姓不再受流离之苦,就得有个人站出来掀翻这场乱世,重建一个太平盛世。我们都没有错。”

      我不置可否,端起酒碗想与面前的两个人握手言和:“五石散蚀骨,荀大夫还是莫多食的好。”

      荀济却甩袖掀翻我手中的酒碗,红着眼睛说:“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心肝?难道就因为你麻木了生死轮回,所以便打算完全置之不管了吗?”

      他们两个都不接我的酒,我只好放下酒碗答:“要管的,只是我管不了天下苍生……太多了,我只能量力而行。”

      荀济眼睛忽而亮起:“你打算怎么管?”

      我再次默然无对。

      荀济朝前踏一步,急迫的问:“你不说话,是不知道如何管,还是不能对我们说你如何管?刘大夫,我与云兴想请你帮忙。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我茫然道:“荀大夫,你在求我么?您和随王身在高位,如何能求我一个小民?”

      荀济身上的红色更深,甚至有些发黑:“我们只需你写一封信给萧衍。”

      我拒绝道:“他离开,我们便不通信。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荀济拔高声音道:“若是萧衍自己思念成疾,动笔写信给你,你难道还要怪他坏了你们的约定吗?刘勰,你想搪塞我,不如想个更好的理由!”

      我缩在广袖里的手缓慢握成拳:“他不会的,哪怕他思念成疾。所以我亦不会写给他。”

      “你!”

      随王忙拉住发疯的荀济道:“你何必逼他,他有什么错……”

      “啪!”疯癫的荀济竟然挥手一掌打在随王脸上!

      “他有什么错?你说他有什么错!”荀济双目赤红,袒露胸襟,“他错在明明早就是局中人,还要假装成局外人冷眼旁观。萧子隆!你知不知道,无论最后是萧鸾还是萧衍得权,他们登位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你!你必死无疑,还有心在这里偏袒这个无心肝的刘彦和!”

      我惊讶的抬头,想起随王之前种种的话里有话,终于有些明白他的欲言又止。

      荀济转身向我:“刘彦和,我其实并看不懂谶纬之术,更不会算命。我自小和萧衍在一起,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性情。他若想做,哪怕生身父母他也敢杀。若他不想做,尘埃中的蜉蝣他也会想尽办法令它寿比彭祖。所以我知道,他只要有心那皇位,总有一天会杀萧家人。萧鸾压不住他!萧子隆是陛下亲子,他不死,萧衍皇位难安!”

      我心里难受起来,紧握的拳骤然散开:“你说的这些,我从不曾想过……”

      荀济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说:“刘大夫,我荀济一生没求过什么人。我今日以命求你、求你在云兴遭难时救一救他!”

      我不敢受荀济的拜,只得去搀扶他:“你……哎!我如何能劝住萧衍啊!”

      “你可以!”荀济言语里多了许多哭腔,却又极力隐忍着,“萧衍看你的眼神同别人不一样。那眼神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就好像……好像从来都是别人为萧衍而死。你的出现,让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愿意为之赴死的人。刘勰,他会为了你改变主意,一定会!”

      我再不搀扶跪地而拜的荀济,站直身体低头看他问:“荀大夫,我有些不懂你对随王殿下的意。你并非他的臣。”

      “我是。”跪拜在我脚边的荀济咬着牙一字一顿,“我荀济是萧子隆的臣、亦是他的知心人。如你所说,我只会在竹林间作诗、修仙、逃避;我拿不动刀、骑不了战马,也没才能翻覆这天地。可士为知己者死!我能做的,就是以命换命,用我的命,保下我的知心人。”

      树林飒飒,有风入。春日变得如秋冬一般冷。

      我不语,侧脸浮肿的萧子隆死命握着君子扇。他眼眶血红,拿扇的手上也被扇骨划破,流出了热的血。

      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荀济五石散的药性已经开始退散。

      他无力的仰起脸,盯着我眯着眼看了半晌后,再次拜服在我脚下,含着哽咽朗声说:“刘夫子,求你……求你救救我的云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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