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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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荆州游历的三年时光，是我最意气风发的岁月。
第一年，我出走定林寺，在荆州见识到更多的书籍、学会如何自酬唱与宴飨上与雅士们周旋；我和贩夫走卒、诗人士官们谈论诗文、时代、生活，我更加坚定地要在这战乱中著就一本有关文学的书籍。用笔墨记录一段文学往事。
第二年，我与萧衍久别重逢，我们在灼热的泥沼里紧紧拥抱，共发偕老之誓。我见到了她的妻子郗徽并朝她行家臣礼；我哄他们的女儿萧玉娆安眠，为她哼唱我家乡的童谣。
我尽力忽略郗徽看我时，眼中盛满的戒备和探究。那个夜晚之后，我再不会为萧衍身边有别人而难过抑郁。
萧衍小心翼翼的捧着真心等了我许多年，他若贪我身体，抢走便是。可他没有；他若想逼我服软，逼我就是。可他没有。从前我曾因他得到的太多，而对他患得患失。但从那夜起，我笃定萧衍对我的真心如假包换。
至于这颗真心能保足多久，是人都希望长长久久。但我也知道，世间千百事，万般不由人。
相逢七日后，萧衍策马北上，带着他的精兵铁马继续守卫并不稳固的南齐疆土。
他临行前，我把那一叠压箱底的信笺当做饯别礼奉到他手中。
“这是什么？”
萧衍身披金甲，后系红色长斗篷，坐在高头大马上低头看我。
我高举双手，仰起头看着他说：“这里是我对大将军的思念。”
萧衍伸手接过用毛边纸包着的信笺，透过粗而透的黄纸，信笺上署名透出来，令他瞧得明明白白。
“永明十年春，问萧郎安……”
萧衍轻声念着我写在信笺上的字，每念一字，他的嘴角就多上扬一分。
“顾瞻周道，中心怛兮。何以赠之，唯有思念。”我用双眼寸寸描摹萧衍的面庞，哽咽的声音里透出无尽的不舍，“春日宜读《诗经》。《匪风》明明是正经的文字，因着你在旁，我总是在字里行间读出许多悱恻情感。这叠信笺我写了整整一年，每七日一封，都是给你的。”
萧衍紧纂信笺，盯着我问：“既然思念成河，为何当时不寄？”
“不舍昼夜之水不必去追。与君相守之心乃是永恒，哪怕现在看来也是真切。”
萧衍仰面而笑，亮着眼睛说：“刘勰啊刘勰，我恨不能将你掳上马，把你日日绑在我身边。”
我躬身稽首，笑着说：“纸短情长，年少有志。刘勰守在这里等着将军凯旋，也请将军祝我能用笔墨打开一番天地。”
“我征战在外的这段时间，你会写信给我吗？”萧衍声音很轻，我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脸，可我知道他始终凝望着我。
我答：“会的。路途险峻，书信难达。待将军平安归来，刘勰将双手奉上三百六十五日的思念。”
“刘勰，这可是你许下的承诺，千万别忘了！”萧衍忽然高亢起来，他扬鞭策马，令骏马长啸着扬蹄儿，“我走了，你等着我，等我来接你！”
萧衍的笑声肆意散播，直到他带着千百兵甲消失在视线之外，我才直起腰。
我掸掉袍上的尘土，转身欲回王府时，正见郗徽站在王府门口盯着我看。若说盯看亦不准确，她眼中的我，如浮在她眼前的乌云，脏得令她讨厌。
我早就习惯旁人轻贱鄙视的眼神，面上丝毫无惧，安然朝她行礼。
郗徽站在台阶上，被几个仆人围在中间，她怀里抱着玉姚，并没叫我起来：“主君如此看重你，你却毫无用处，也不觉得羞么？”
我弯着腰，双手稽在前，声音平静至极：“将军看重我，我即有用处。”
“刘大人床笫之上的功夫，定比我们府上这些女人还要强，否则主君也不会如此迷恋你。”郗徽哂笑，“你很聪明，还懂得欲擒故纵。”
郗徽作为世家出身的小姐，竟直接将房中秘闻挂在嘴上谈论，围在她身边的仆人不禁倒吸冷气。
既然贵人说话如此直白，我也不必扭捏，于是便说：“夫人，您的顺序错了。阿练爱我，然后才有床笫之欢。”
郗徽忽的拔高声音：“阿练？”
若是旁的时候，听见贵人声音突然高亢，我定会将腰弯得更低。可今天，我没有这样做。
我平静的说：“阿练说，只准我一个人这样称呼他。”
春日里，万物喧闹。峥嵘锦簇里，我和郗徽之间的温度却冰冷如霜。
沉默不过一瞬，郗徽怀里的玉姚像是感到什么一般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我怜惜孩子，不禁抬头张望。
郗徽被我这一举动打了个猝不及防，我看向玉姚的同时，亦看到郗徽眼底的震惊、愤怒和受伤。
我轻不可闻的摇着头，只把目光递向她怀里的玉姚。
郗徽仓惶藏好眼中的情绪，将大哭的玉姚扔到乳母怀里，看着我说：“你永远不可能赢。”
我站直身体，轻声说：“这本来也不是一场角力。”
郗徽在孩子的哭声里，仍傲气的抬着下巴：“这套说辞是留给胜利者的，你还没有赢。”
我问：“夫人为何这般执着于输赢？”
郗徽红唇如血，她问我道：“刘勰，你从未赢过吧？”
我诚实道：“我总是输。”
“那你一定不懂赢的滋味，你不懂什么叫赢，也就不会懂我的夫君究竟在想什么。”郗徽将“我的夫君”几字咬得极重，“你不懂他，他对你也只是一时迷恋。所以你不会是最后的赢家。”
郗徽说罢，头也不回的走进随王府。
荆州的春天并不料峭。扬首便可见早樱与春梅。我体上不寒、指尖不冻，因而不知幽怨该如何散发。
在这春日里，失而复得的萧衍来了又走。我的心跟着他走了，这副躯壳又是孤身一人了。
我本想叹气，对着这些稚嫩的春花儿，竟然笑了。
随王摇着扇子从王府里走出来，见我这副模样，不禁跟着笑：“刚在府里瞧见夫人怒目疾步而走，连新出生的女君也不顾。原来是你给气的。”
“我何尝气过她。”
随王扇子摇得不紧不慢，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我说，那郗姓女子性子硬得像块顽石。她十一岁的时候就说过非萧大将军不嫁，她爹更说自家女儿和将军是天定的良缘。这么多年来，将军身边换了多少拨人，夫人都坐怀不乱，结果蹦出来个你……”
我抬眼看他，问：“萧阿练身边一直都有人么。”
随王用扇捂住嘴，讪讪道：“其实也没那么多……从前没你时，萧家全族信道，讲究双修求真。将军在定林寺住过后，对外说改信释家了。我估摸着，他要是不讲双修，身边的人大概除了夫人就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哭笑不得：“这种事以后别瞎猜，猜错容易掉脑袋。”
随王忙拉住我的袖子道：“哎，我说彦和，我可是站在你这边的。若真隔墙有耳，你可得保我。”
“我肯定保你，你先松手。”我拂开他赖在我广袖上的手，扯半天竟然扯不掉。
萧子隆死活不肯撒手，眼巴巴的瞧着我问：“我说彦和，我萧子隆对你如何？”
“王爷待我很好啊。”我左右与他牵扯不开，便假意瞪眼道，“快松手，堂堂随王在大街上同人拉拉扯扯的算什么呀。”
萧子隆不管不顾的说：“我对你这样好，到时若我罹难，你能保我么？”
来来去去的人群都朝我们两个投来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两个锦袍男子当街拉扯，还是在随王府门口。若不是有些身份，估计不消一刻就会被王府亲兵以当街闹事的罪名抓走。
我额头冒汗：“王爷你好端端的，怎么总是说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随王十分严肃的胡诌道：“因为我怕你家那位啊，我最近求签得的都是下下签。你知道我的，我萧子隆向来只会弄点文墨，朝堂之事我从来碰也不碰。若是命犯太岁，也只可能是你家这棵太岁王。我怕得要死。”
萧子隆眯着眼，笑得有些没心没肺。我看人的本是极不高明，因而分不清他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假。因而只得说：“你若没罪过，他干甚要动你？还有，他不是我家的，这些事我根本管不了……你要是怕还不如去求萧家夫人。”
“夫人不日便要远上樊城，别说吹枕边风，他们夫妻两三年内估计都见不上一面呢。求她有何用处呀！”萧子隆兀自闹一通，忽然低声说，“彦和兄，你难道不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吗？我有原罪呀！”
我怔住，萧子隆却在这时候放开了我。
他重新摇起君子扇，云淡风轻的说：“算了，我本知道你不是轻易许诺的人。现在又知道你虽能在将军面前说上话，但确是个不管事儿的。算了算了，你当本王什么都没有说过吧。”
“……”
木讷如我，也知道一粒种子种下去需得灌溉才能破土。如今萧子隆在我心底种下这粒名为怀疑的探究之种，又不肯轻易揭开谜底，不就是在等着我自己破土么。
我盯着他不语，他看我如此坦荡，反倒更加局促。
我俩就这样在街上面对面站着。行人来来往往，牛车、马车，络绎不绝。后来站得时间久了，几个鼻头黑黑的小孩儿干脆并排蹲在我们两个不远处，托腮仰头看我们俩下一步究竟要干啥。
我从前常和师父入定，一坐就是两三个时辰，所以并不怕人围观。倒是金枝玉叶的萧子隆给几个无所事事的小孩儿看得满脸通红。
他跳着脚把那几个孩子轰走，然后打扇道：“我说彦和，一会儿本王要和几个清谈客谈天论诗，你也去吧。”
我挑眉，没说话。
萧子隆轻咳一声，仍不提刚才说过的话：“荀先生也在，他很想看你的论诗文稿。”
我问：“哪个荀先生？”
“就是那个与萧大将军布衣交，诗文俊逸，颇有傲骨的荀济荀子通呀。”萧子隆合上君子扇，摇头晃脑道，“这世上若有人懂萧氏阿衍，除却你，便该是这位荀大夫了。你们就算不谈论诗文，让他讲些大将军童年之事与你听也是好的呀……”
作者有话说第12章 第 12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