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8、第 68 章 ...

  •   客栈门口,落雪浸湿石阶,铺天盖地的雪花旋转飞舞,堆叠在伞面上。

      “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瑞雪兆丰年,是个好兆头。”宋照将伞往沈蔚的头顶挪了挪,雪落在他半边肩膀上,“不将故人请到客栈里坐一坐吗?”

      沈蔚回头,杨晋还站在他们分别的地方,漆黑的角落里,根本看不清人影。

      她看了一眼宋照,对方笑意温润,周身笼罩着一层冬夜的寒意,“宋公子等了有一会儿了吧?”

      “夜浓雪骤,恐郡主人地两生,找不到回来的路,故在此等候。”

      二人走入客栈,店里的伙计都休息了,寂静的大堂里只有两盏烛火闪烁。宋照收了伞,回头对沈蔚道,“我让阿计烧了热水,喝两杯暖暖身子再休息吧。”

      阿计是这段日子给他们赶车的车夫,但据沈蔚观察,此人身手不俗,该是来自枕苑的宋照心腹。

      她脱下南真真的披风,在点着烛台的桌边坐下,“金成镖局是近几年才出现在罗浮镇周边,南郅却是很早以前就到明州了,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南真真是个真名,却在我面前假装不知,还借此套我的话。”

      “倒没有这么不堪。”宋照在沈蔚面前放下一杯刚烧好的热水,同时在她对面落座,“只是传闻中郡主算无遗策,见到你待南真真的样子,实在有趣。”

      沈蔚并不在意他的揶揄,搓着被瓷杯捂热的手掌,眼底含笑,“现在你肯相信了,我的确是孤身一人来到明州,对宋家构不成任何威胁。”

      宋照越发觉得新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将顶端的权利视为至上的目标,却毫不在意自己的处境安危。

      “你就不怕吗?若你死在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蔚轻笑,反问他,“我若死在这里,你不也什么都没有了?”

      宋照的呼吸一滞,看向沈蔚的目光中充满惊疑。

      “你怎么会知道?!”

      “猜的。”沈蔚淡淡开口,将生死大事说得风轻云淡,“你肯冒险跟我来昆吾山,不就是想亲眼看看我究竟值不值得你冒险?只带阿计一个人,大概也是因为枕苑里真心忠于你的人不多吧。”

      当初在坛镇的宋府里,沈蔚的话虽然大逆不道,但不失为一种出路,他细思之后便暗中派人前往黔州和并州打探消息。

      “你猜的都不错,枕苑虽是我一手创立,但父亲还活着,明州便轮不到我们小辈作主,我能用的人不多,且大多都被派出明州,这次跟着你来,一是想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本事,二是不希望你的身份惊动父亲和大哥。”

      沈蔚点点头,“现在并州情况如何?”

      没有雨花院,沈蔚便似失了手和眼,她最开始盯上宋照,其实也是为了借他背后的枕苑来探听消息,这才故意将自己的底牌在并州的信息透露出去。

      宋照认输似的叹了口气,“并不乐观,罗怀义在并州很有声望,但出了并州,他就是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大将军黄岘奉命领军平乱,首辅亲自监军,两军在幽州与崇州的边界僵持不下,虽然各有输赢,但黄岘民心所向,幽州境内骚乱不止,罗怀义已现颓势。”

      沈蔚听得入神,她遁世半年有余,一直刻意避开并州传来的消息,但西逃的难民越来越多她是看在眼里的。

      “秦筝呢?”

      宋照不解,她此刻不关心罗怀义的处境,却关心秦筝?

      “半年前秦筝从南浔回京,被皇帝在朝堂上当着百官训斥了一番,皇帝罚她在明华殿思过,未经允准不可踏出宫殿一步,至今未出。”

      “郭杭去崇州监军了,那现在守着代州的是谁?”

      代州与明州比邻,秦琰死后不久,郭杭就逼小皇帝下旨屯兵代州,名义上防范西漠,实则防宋雁山。多年过去,这种互相辖制的关系已经开始变质,郭杭掌控下的代州早已成为一把随时会反戈伤人的利刃。

      “说来奇怪,皇帝派了一位两年前才及第入仕的官员到代州领职,此人文章虽然写的漂亮,但除此之外再无过人之处,恐怕是皇帝不敢得罪郭杭,草草敷衍吧。”

      沈蔚忍不住笑出了声,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她抬手示意角落里的阿计续上一杯,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

      “文章写的漂亮,是为了踏入朝堂,可若没点真本事,在京城里可混不下去。宋公子,你低估了这个人,也低估了秦筝,此刻她恐怕不在明华殿里,而是在代州,就与你我一山相隔。”

      “怎么会!”宋照有些不服气,沈蔚她现在是个聋子瞎子,怎么敢凭空质疑枕苑的能力,“皇帝和秦筝一向不和,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关起来,怎么会轻易放她出来?且代州是郭杭的心腹之地,秦筝与郭杭相争多年,从不遮掩,她若到代州,不是自寻死路吗?”

      沈蔚用食指沾了一些水,在桌面上点画着,很快就勾勒出一幅离国的地图。

      “你说的都没错,但如果能抛下那些固执的偏见,再来看看这盘天下大棋呢。”她的手指落在崇州和幽州的边界,水渍晕开,将两州融成一片,“郭杭看似大胜,实则被困在这里,他不能退,否则崇州的大门打开,玄靖的旧宫门里就会涌出无数前朝的怨魂,但他也不敢赢,南境四州虽然仍然名属离国,但四分五裂多年,他若冒进只会让自己元气大伤。所以只要罗怀义逼得再紧些,或者后方的军备再少些迟些,他就不得不从代州求援,到时候代州空虚,秦筝手握林卫军的兵权,取而代之有何难?”

      “皇帝会看着秦筝手中的势力强盛起来?”

      沈蔚盯着桌面上怀兴的位置,仿佛看见当年,“他们兄妹啊,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不知是否也有那么一瞬当真了呢。”

      “你的意思是,皇帝与秦筝不和是假的?”

      “假的,也不是假的。”

      宋照听的云里雾里,“若真如你所说,此战过后,郭杭必将报复,皇帝做了这么多年的傀儡,早已没有多少威信,秦筝手下的林卫军虽是精锐,但也不能以一挡百,他们还有什么可倚仗,难道是你吗?”

      最后一句话出口,宋照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他想起从前听说的那些关于沈蔚与秦筝的传闻,温情暖意包裹着阴谋算计,谁知道里面有几分真心。

      可沈蔚却说,“也许真的是我呢。”

      只见她信手推翻杯盏,温热的水肆然向四方伸展,将桌面上的地图完全覆盖,“你的想法是对的,但它根本不会发生,因为郭杭活不到那时候,崇州就是他的坟墓。”

      “你说什么?”

      沈蔚的手探到桌下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她能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多少还是拜秦筝的教诲,这几年顺风顺水得过了头,倒是差一点忘记了。

      “秦筝那个人啊,也许我也低看了她呢。”

      代州,寻禅城。

      城郊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里,秦筝一手环着手炉,一手握住书卷,烛光将她的侧脸映红,给这张冷漠的面孔添上一丝温度。

      逐月轻轻推门进来,几粒雪跟着她飘进屋子,融化在空中。

      “殿下,沈大人那边有消息了。”

      逐月毕恭毕敬地呈上沈听白的书信,那人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再无反应,分明是盼了许久的东西,如今近在眼前,竟不见半分热忱。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秦筝才放下书卷,“张老这篇檄文写的好,叫人拿给之远看看。”

      逐月应下,心道卓之远十年寒窗,什么文章没有读过,这哪是要他看看,分明是要他效仿之。

      秦筝拿过信,拆开,逐字逐句地看起来。

      半年前他们在南浔分开,沈听白辞去官职,开始暗中查访当年参与围攻太穷山的旧人。

      但事情并不顺利,关于当年的一切似乎被人刻意掩藏,几乎寻不到一丝痕迹。数月过去,沈听白毫无进展,直到最近他才打听到一些消息,跋涉千里,终于送来这封信,以及尘封多年的真相。

      逐月小心翼翼地看着秦筝,想象那张脸或怒或喜,或悲或叹,可是直到秦筝收起信,那张脸始终是淡漠的表情,她心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和难过。

      “人是和信一块到的,殿下要现在见吗?”

      秦筝的手指摩梭着信纸,“听白辛苦一程,把人带进来吧。”

      逐月领命出去,在只剩下自己的时候,秦筝的手不自觉用力,将信纸捏在手里,皱了裂了。

      须臾,一个脸上有着巨大伤疤的中年男人被押进来,他在看见秦筝那一刻便急匆匆跪下去,以头抢地,“长公主殿下饶命!饶命啊殿下!”

      秦筝嫌他聒噪,只是一抬手,押人进来的林卫军已经会意,一脚踹在那人的侧腹上。男人疼的倒在地上,捂着腹部,不敢哀嚎出声。

      “尔是何人,报上姓名。”

      男人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端正跪着,冲秦筝再三叩头,“小人李二,幽州人士,家里世代都是农民。当年先皇起兵讨伐孝帝,我家兄弟三人想借军功翻身,都跟着走了,大哥战死在玄靖城下,三弟死在太穷山上,草民捡了一条命逃回家奉养老母,一辈子战战兢兢,终于等到殿下!”他说罢,又重重叩了一个响头,“家中已无人丁,草民不敢奢求富贵,只求殿下饶草民一命,让草民能继续侍奉母亲!”

      “找到你的沈公子应该已经告诉你了,本宫只是有些太穷山上的旧事要问,你只要如实相告,本宫保证你会好好回家去,和你的老母亲衣食无忧地度过晚年,但若有一句欺瞒,死的便不止你一人。”

      “草民明白,殿下问便是!”

      “当年参与围攻太穷山的一共有多少人?”

      记忆久远,李二拧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答道,“大约两千人。”

      秦筝目光一凛,冷冷地扫在李二身上,“你还说没有欺瞒?!太穷山地势复杂,护龙卫高手如云,区区两千人如何搜山,又如何拦得住护龙卫!”

      李二被吓得一抖,匆匆解释,“殿下明鉴!当年确实只有几千人,但并无殿下说的搜山一项,我们事先就被安排在特定的位置等待,只要见到出逃的护龙卫就立刻伏杀,那些护龙卫虽然厉害,但毕竟带着家小...”说到这儿,李二哽咽了一下,“他们想要护着老人和孩子,但往往是自己死了,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和孩子也命丧刀下,就这样,我们轻而易举就铲除了传说中的护龙卫。”

      秦筝捏了捏眉心,睫毛投下的阴影让她看起来有些憔悴。

      “接着说下去吧。”

      “伏击了大概四五波人后,校尉带我们杀进护龙卫的聚居地。四周都在起火,遍地尸体,我们奉命往尸体上补刀,避免有人装死,上面的命令是一个都不能放过。我弟弟就是被一个装死的护龙卫杀死的,那个护龙卫背上全是烧伤,半边脸都被烧没了,但还是带走了我们好几个兄弟,同伴的血让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所以那个小姑娘突然出现的时候,没人把她当小孩子看待,也没有人在意她在说什么,只想着要杀掉她。”回忆让李二重新回到那一天,火与血碰撞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肉类烧糊的恶臭,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很冷,手却很热,时时刻刻都在渴望着把刀嵌入血肉里的触感,仿佛只有那样能让他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说下去。”

      秦筝清冷的嗓音把李二拽回此刻,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细汗,把颤抖的手往衣袖里藏了又藏。

      “那个小姑娘不是普通人,她身手很好,我们这些农户出身的士兵完全不是对手。但是她没有杀人,反而拼着自己受伤挟持了校尉,我悄悄跟在她和校尉后面,听见她指着一间没有起火的屋子对校尉说:‘你们要找的人就在里面。’然后她就跑了。”

      秦筝把冰凉的手背往手炉上贴了贴,找回些许温度,“你们...”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喝了一口热茶,“你们可有将此事上报父皇?”

      “当然!先皇就是为了救殿下才亲自率军踏平太穷山的,谁都知道这是个立功的好机会,草民一直躲在暗处,亲眼见校尉把先皇领到那间屋子前,有模有样地说起那个小姑娘挟持他的事,可是...可是...”李二的眼睛圆睁着,惊恐的情绪使他忘了尊卑,他直直地看向秦筝,强烈的情绪在那双眼睛里涌动,是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交织在一起。

      “可是父皇没有下令救人。”秦筝补全了李二说不出口的话。

      屋子里静得针落可闻,两名林卫军面面相觑,他们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听见这样的秘辛,不免担忧起自己的性命。

      这样的真相对秦筝而言尽管是残酷的,但又合情合理得让人难以拒绝相信。她从强烈的窒息感中缓过来,却仍从李二眼中看见浓烈的悔意。

      有什么从她脑海中闪过,只是一刹那,她忽然瞪大了眼睛。

      “她没有走?!”

      周蔚丢下校尉,曾经熟悉的家变成了火海炼狱,遍地都是亲人惨烈的尸体,寻不到母亲和兄长,她从未如此茫然,如此绝望。

      地牢里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走的时候灯油快烧光了,她好像怕黑。

      还好昨日才在周围洒了雄黄粉,蛇虫鼠蚁应该不会找上门。

      她会害怕的吧,这么娇气的姑娘,从来没见过。

      周蔚绕了个圈,最终回到原地,她在暗处看见了许多人围着地牢入口,却没有人上前打开它。

      骑在马上的秦琰一身金甲,清俊的眉目间有一股煞气,只见他一挥手,手下便押着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血的青年来到阵前,跪在一片泥污里,周蔚一眼认出那是她的兄长。

      “哥!”

      这声呐喊只在心里,她的嘴被人从身后捂住了。

      “嘘!阿蔚,别出声。”

      母亲的声音让周蔚冷静下来,但她仍然能听见自己狂跳的心脏,她盯着人群中的兄长,不敢眨眼睛。

      “三娘,我知道你在这里。”秦琰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耳中,“我还知道,从你嫁给周延的那天起,就不打算回头了。”

      沈蔚听见仇人提起父亲的名讳,回头看自己的娘亲,可是天太黑,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母亲放在自己脸颊上的掌心是暖的。

      属下用托盘恭恭敬敬地呈上某物,秦琰掀开红布,是一支锻造精美的箭。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谈,现在你的儿子在这里,无论你出不出现,他都要死,三娘,轮到你来选了!”

      利箭对准了周直的胸口,少年将清瘦的身板挺得笔直,至死也不曾示弱分毫。

      周蔚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阿蔚,要好好活着,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

      周蔚感到自己被推了一把,手上抓住的温暖瞬间离去,只剩下充满腥气的湿冷空气。

      同一时刻,秦琰松开弓弦,那支箭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射出,射穿了秦三娘的胸口,而箭头扎进周直的后背。

      在秦三娘的安排下潜伏四周的护龙卫立刻动手,趁乱救走了重伤的周直和亲眼目睹了一切的周蔚。

      秦筝如约放了李二,还给了他一大笔钱财。

      她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那个知晓一切的校尉的名字,答案亦如她所料。

      黄岘。

      犹记得当初定下此计杀郭杭时,她对领兵对抗罗怀义的主将犹疑不决,是皇兄说,“黄岘是父皇身边的老将,又与郭杭亲近,不如就他吧。”

      借刀杀人,真是她的好皇兄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第 68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