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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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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擎天】
他由无数晨曦墨夜的交替中孕育,由日升月落的滋养中出世。睁开的第一眼,是擎天的石柱屹立壮大遮住了视野,由石柱上凝成的露水滴入口中滋养了干紧的喉间,他发出犹如破晓鸡鸣的嘹亮嘶吼。
“啊,已经成形了啊,百年眨眼便过了。”
由石柱后方走一到玄灰的人影,他手中拿着一具墨黑的琴与白色的布,像似听见自己的喊声匆忙赶来,尚来不及安置捧在怀里擦拭的古琴。
刚诞生的生命由地上站起,身上着了赭红的衣裳,对于这名站在眼前的人,他并不陌生,对于交谈所用的言语,也毫不困难的流利说出,“是你在这百年里不断跟我说话吧?我记得你的声音,还有那具琴──”
那人一笑席地而坐,将琴置于盘起的双腿上,指尖拨响三弦,“那你也应该记得我的名字。”
初次化为人形的他拢眉少思片刻,嘴巴开阖过数遍才终于吐出音节,“墨尘音。”
撩拨琴弦的指尖没停下,嘈嘈如玉珠落下的清响回荡开来;他闭上眼倾听,就像无数光阴中他们相伴的时光,那是他还是一盏烛光,尚没有人形时──
※
他初次来到这支撑天地的石柱前,见到那耸入云端山峰上满布露珠,露水沿着裂缝流下在平地汇聚成小水塘,水塘上漂着一团火红的火焰,似以这些云凝成的水做为燃料烧着。
那年,他被派做看守天柱的神祇,一待就是五百年。他守着这座石柱,看着这团小跃动的红焰,四周罕绝人迹,每天每天重复响起的,只有自己弹着一曲琴音的声响。
曲好时无人附和,而曲终时也只有自己独自恋叹。
对他而言,百年就如眨眼逝去的光阴,然而不知不觉中他已在这永不轰塌的天柱前,弹过千千万万遍琴音。
没人到达得了擎天之柱,也没有仙人愿意来到这偏僻之所。
逐渐他习惯一个人弹琴,一个人眺望耸入云霄看不见尽头的山峰,一个人对着那团跃动的红焰说话。
他慢慢发现,在这个什么都没有的所在,其实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或者该称它为“物”。
当琴音转急时,眼前那团小火会跟着晃动,当琴音转高时,赭红的火会转为更加亮丽的色泽,当他开心对它笑,火焰像是同喜般越发兴旺,当他不吭声时,火焰像是不安的摇曳微弱。
他开始明白那团红火是有意识的,它能够思考,能够分辨喜怒,也听得懂自己说的话。
身为仙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代表了什么。那团红焰长时间吸收天地之气,有了灵性,只稍再修练,便可化为人形。
这个发现使他比以前更加勤于跟它说话,甚至不抚琴时他也念经文,讲道与它听,希望能助它早日修成人形。
弹指的光阴,瞬逝的百年,当有事可做,日子过得更快了,快得连他也记不清楚由那日发现它有灵性到如今已看得出人形,过了多久。
他详端那由红焰所幻化的身躯,一头发色是与从前一样鲜艳的火红,端正深刻的五官带着些许年少的痕迹。玄墨的人影不禁笑了,明是比自己还要老上几分的岁数,却长了这样一张脸;他一挥手中拂尘,替他换上套同样火红的衣裳,既而又弹着琴,静等他睁开眼睛那刻,
※
世界由无声中倏地响彻,那是一种自己从未听见过的声音。
分不清楚存在了多久的时光,从来都是寂静无声的四周突然多出了乐音与人声,每天祂都期望听见那有别以往的声音,听着他说话的声音,听着他弹出的琴音。
由倾听中他了解了许多事物,包括那个他看不到的世界,还有那个从不间断与自己说话的人。
想见他,那人柔和的气息就在身边。
想见他,那人抚琴的指尖快的拨乱了他的焰火。
由无数岁月里脱生,从未如此渴望的祈祷一件事,想见他。
于是当自己睁开眼看见那墨黑的发垂落在自己眼前,发丝的主人一如他柔和又带着几分轻松的语调,朝自己微笑。
响彻的琴音就如同自己在无限岁月中呼喊的渴望。
终于见到他了。
※
“我给你取个名,叫赭杉军,如何?”
墨尘音以木梳理着那一头杂乱的红发,流利的将发梳拢,在扭过几圈盘成结固定。
“好。”
初获得名字的人似乎并没有特别开心,他拿过的来的镜子看着,像是有些难以置信的回头问他,“这是我?”
“嗯,你不喜欢这副样貌?”
“非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有些不习惯。”他呵呵笑了几声走开,坐在天柱前那块大石上,虽然以前赭杉军看不见,但他知道当他抚琴时都是坐在那块石上,逐渐地将原本圆弧的大石磨成了现在平整的模样。
“赭杉,你在这多久了?”
红发之人没有回答,睁着双眼注视他,像对这问题感到困扰的蹙眉,“不知道。”
“哈哈……”那是他一如往常轻快的笑声,在白云缭绕间回响,“我也不知道我在这多久。”然后视线往上,看向石柱延伸的天苍,“那这擎天的神柱呢,又在这多久?”
以为是问向自己的问题,赭杉军不加思索回答,“在我之前便有了。”
那道玄墨的眼瞳转向自己笑了下,随即又离开,“在它眼中怕是千年岁月,也不值一哂。”
他开口,在见到那面对天柱平静得掀不起半点波涛的脸上,欲言又止。
千年,好么?漫长的千年,若做不成想做的事,见不到想见的人,他宁可不要。
回想起那段两人相伴逝去的岁月,那在苍天之下平静却又萧瑟的琴音,眼前飘过一缕黑丝,那总是笑着的脸庞问,“成形了想做什么?也许再修练几年就能成仙了。”
他皱着眉看他,脑中隐约有股烦躁的气息蠢蠢欲动;而他似乎也非想听到什么确切的回答,依然平静的望着自己,两人凝视对方。
成仙?然后像你这般吗?
然而那番话,他说不出口。
※
“我们去人间好吗?”
缭绕的琴音停止,那人抬起头有些讶然的看着他,“为什么?”
“你在这如此久,难道不想出去看看?”
“在哪都是一样。”停下的琴音接续,墨尘音闭起眼不再看着伫立面前的人,却引发了对方的不满。
“不一样。为什么天上这么多神仙,却偏偏要你来看守万年不变的天柱,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这样冷清……”
总是没有起伏的低音扬起后竟带着一点威严的味道,黑瞳睁开直视那坚定豪不动摇的红眸半响。
“好吧,我们去人间。”
面对不知是投降或着另有考虑的应允,第一次他努力的也回应了墨尘音的笑容。
那是一张连笑都显得有那么些冷硬的面孔,但他却看得到他的真心。
※
为什么天上这么多神仙,却偏偏要你来看守万年不变的天柱,为什么要让你一个人这样冷清……
百年了,如今掐指算来,他与赭杉军已经在人间逗留了百年。
天上一天,人间十年,他们这百年的出走,在仙界不过十来天罢了。
那天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自己竟然同意这荒谬无稽的念头,直到现在他仍旧不解。他是仙人,仙人是早已断弃红尘,不该再有所牵扯。
然而百年了,那句话就像一点芽苗般在自己心里越住越深。
千年,好长。然而当自己真正回首,记忆中成仙那天却又恍若昨日,或许该说这千年的漫长时光过去,却没在他的记忆中留下半点痕迹。
每天第一眼看见的天地,恍若又是自己成仙后那天,时光恍若被局限压缩成了那两日不断轮回反覆的空间。
就连自己也曾不断问,为何是他?镇日守在那杳无人迹的天柱旁。
白净的耳骨微动,几声悉窣传入,他欲转身,却同时遇上由后方而来的怀抱,“你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温度再熟悉不过,他浅浅皱起眉头,不必深思就知道这温度的来源是谁,这百年来养坏的不仅只有自己充塞杂念的心,还有那个越来越没有收敛的人。
“别这样,很难看。”
“是吗?”赭杉军顶着一派我真不知道的表情,朝四周看了看,又漾起一个笑,“不要紧,没人。”
几乎要吐出一声长叹,虽然最后表面上他仍然一派平静,拉开他环在自己肩头的手,让他在身旁坐好,“你也修练了不少时候,怎么比起以前反而越发不知持重?”
赭杉军闻言似是很困惑的看着他,“怎么这样就不持重么?但那不是人间表达友好的方式吗?”说着,他双臂一伸,示范般的又缠上墨尘音的肩头。
这次他没有再将那紧贴着自己的身子拉开,平静的语调吐着热气喷洒在颈间,不知是自己心理作用或者其他,身着赭衣的人似乎将自己又拥紧了几分,然而他没有动容,如水的音调亦没有停下。
“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你能解么?”
那人放开手看着他,瞳中一向偏红的色泽忽然转暗,闪烁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光芒,“我不懂。”像是赌气般的转过身,赭衣的下摆因他的动作而摇晃,“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为什么要做到这般?私心人皆有之,为什么要众生平等?”
墨尘音抬眼看看他,复而垂下,又是一脸云淡风轻的望向窗外,“也罢,也许有天你会了解。”
“我不懂。”在他移开目光刹那回过头来的人小心翼翼觑着那温和却少有起伏的面孔,加重语调不知是说给自己或是他听。
※
苍天像蒙了灰雾,一片沉甸甸的像似近在咫尺,伸手可及。
“天色很不好,你还出去么?”赭杉军望着门口,雨未飘,风却将前头那棵小树吹得东倒西歪,枝丫断裂,不禁有些担心的又道,“还是别出去了吧?要些什么改日我出去买?”
这边墨尘音抖了抖吹上衣摆的风沙,浅浅微笑,“我是仙,不是人,你忘了?”
“是没忘。但天气这么差,出门也不方便,什么事这么紧急,非现在出去?”又抬头看了看天顶,乌云不仅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深重,纵然心底明白不是凡胎的两人并不会因为凡间的灾难有所威胁,但却不知怎么今日一早开始,由那阵怪风刮起开始,自己就一直不安心,像似风雨欲来前的忐忑。
然而那人却没什么表示,只说刮风乃自然现象,跟着他抬头看了眼,便跨出门槛,“那我出去了,也许……”看着那深红衣红发,火般色泽的瞳孔亦盯着自己,那句本来该出口的话刹那变成了问句,“你想过回仙界吗?”
赭杉军摇头,一脸怪异,“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想成仙吗?”然而他却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迳自又问。
再摇头,答得很是迅速,“现在的确不很想,未来就不知了。”
“是吗……”他浅浅的笑容没有变化,拿起放在一旁的纸伞朝他道:“那我出门了,替你带点什么?”
视线越过他疑惑的停住在那把米黄的油纸伞上,“你还需要带伞吗?”
“等等会下雨。”
“不是仙人么?”
“被看到不好解释。”
盯着那还是一派平静的面孔一会儿,他轻哼声,对方持伞跨出门槛的背影被风沙吹淡,直至消失。
※
“你找我?”
“为什么私自下凡。”
“你不也是吗?”
那人平静的的神色些微牵动了些,比方才更加严肃的口吻,“你还想隐瞒?”
他抬眼看他,“知道了又何必问?”
两人眼神交会片刻,紫衣之人轻似叹息的低语,“你下凡多久了?”
“凡间百年,天上呢?”
“你染了太多浊气,再不回去就没救了。”
闻言,他顿了顿,有些遗憾的语调,“苍,你知道何谓心魔吗?或者我该问,你有过吗?”
“一念起心魔生。”
“所以我回不去。”
浅紫的人影绕开他,目光转向他身后,“因为他?”
墨尘音回头,才看见赭杉军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看着自己,“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然而那道多年来一直都浅薄恍若随时会散去的身影这次却旋身避开了,“回去吧。”
赭杉军转而看向苍,“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仙体受不了浊气,待在这越久,对他的伤害越大。”
“尘音,他说的是真的?”
玄黑的人影看向他,没什么神色的脸上似带着几分无奈,“是。”
赭杉军沉默看着两人,如出一辙漠然的脸孔,像是就算天崩地裂也毫无关系不会更改,开口,“你为何答应跟我下凡?”
“有时候我也这么问自己……”轻垂下的黑色眼睫似一扇幕帘,遮下了深如潭水的黑瞳,“但我却一直记着,你说过的话……”
“心魔难除,如何返仙?”
苍紫色的身影消失在云端,那刮得猛烈的风声停下,一道深红的身影闪逝,当自己回神时,却见对方环上肩头的手臂近在咫尺。
“为什么要成仙?”
他看着他,默然无语。
这么多年来,一直分不清那人挟带激烈语气的问句,就竟是疑惑,还是控诉。
然而那天,他却反手拥住了那个与他相依多年的人。
默然无语。
※
‘仙体受不了浊气,待在这越久,对他的伤害越大。’
他撑着身子下床,窗外炽热的日阳照进屋内。
“你不多休息一会儿?”
随着日阳一起出现在眼前的人浅浅笑着,像似心情不错的模样。
“发生了什么事吗?你很开心。”
那人递来一盏清茶,开口:“自从搬上这座灵山来,你气色好多了。”
罕见的,他亦朝他一笑,“是啊。”啜了口茶又道:“你知晓派我镇守天柱的原因吗?”
“你没提过。”
赭杉军说着在他身旁坐下,等待他继续说下。
“我的命格天生与天柱相容,也正因如此才得机缘成仙。”
语落,突然窗外一阵骚动,丛丛绿叶中群鸟飞出,聚成了帘遮去半天,两人足踏的地下一瞬天摇地动,摆放柜上的物品纷纷落下……
“天柱要塌了……”
“什么?”
墨黑的视线望着远高的云天,在赭杉军注意到时,他早已推开门扇走出屋外。
“天柱与我不可分离,如今我元神耗弱,天柱将崩。”
“……你回去吧。”
只听得轰隆巨响的声音不断,走位的山脉崩落滚滚巨石由两人身畔落下,那又低又缓的声音在一片纷乱中却更加清晰,“你没有什么心魔,一直很清醒不是?”
穿越崩土碎石的身影紧紧抱住他,鲜艳的赭红在眼前绽开,“把浊气转到我身上,回去吧。”
“那你呢?”
可那人却浅浅朝他一笑,反手推开怀中日益清减的身躯。
“在你眼中一直是博爱众生,天下平等。你愿意背离天下云云苍生与我走吗?”
“你如何知道我不会呢?”
沉静的脸孔上闪逝一抹笑容,却见赭红的身影一晃,两人间巨石坠下,滔响震天。
“谢谢,有你这句话。可我……没办法看着你衰败。”
尽管飞沙坠石遮蔽了视野,他却不会漏看那落寞又决然的侧脸,扬起玄灰的衣袍,只身飞向青白交织的天幕。
一阵天摇地裂的震动停下,他望着青天,高得无可触及,直到白日落下。
※
记忆中的风景百年如一日,除了那耸入天地的柱身似乎因自己离开许久裂出几道大缝,上头雨露在缝内汇成了小川,细细徐徐的往下流,依旧聚在那浅浅的小泊,只是那上头再看不见那一盏时明时弱的红焰,在夜里散出光芒照亮四周。
他望着那一片云海,手抚上石柱斑驳的细小裂痕,上头湿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墨青的苔痕沾上手指。
然后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语调,“你不去找他吗?”
他回头看,那一席浅紫的人脸上没什么神色半垂着眼站在那;他看着他,像是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似乎也是这副神情。然后他微微一笑,“找到了他,又如何?”
他望着耸立天柱的大地,上头是一片绵延无尽的云海,下头是一片白雾飘渺的雾气──
没有回应的语句散去,而那浅紫色的身影不知何时离去,亦如他来时般悄然。
他回头望去,这擎天的大柱前,只有自己。
几百年,几千年,他守着那擎天之柱;望不见那片雾气下云云众生百态,望不见那熟悉的故人……如今身在何方。
也许自己曾经是动过心,想过抛下一切;然而……那又能如何?
他望着那雾气弥漫的视野,百年已过,他守着这片天,擎天支地。
【擎天】完
2009.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