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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四月逃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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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聆,22岁,自诩为失败的自由写手。
平时帮网店写写文案,给阅读APP投投稿,就是他现在的工作了。
换句话说,王聆是个自由职业者,一个随时会失业并且正在找工作的“自由职业者”。
然而他的上一个职业,是cycle ring的鼓手。
他的鼓打得极好。爵士、摇滚、实验音乐、放克,他都擅长,也都玩的很好。当年,几乎所有地上地下乐评人都说,王聆是国内最有潜力成为大师的鼓手。但他再也不可能打鼓了。
因为曲漾走了。
乐队的核心走了,整个乐队也不对味儿了,王聆自然没有再继续下去的理由。
古有伯牙绝弦,今有他王聆为知己撅折了鼓棒。
他对曲漾的感觉,其实比对知己复杂。倒是谈不上爱恨交织,只是嫉妒和羡慕,不知道哪一种更多一些。
当初组乐队,就是曲漾的主意。
那时候,王聆是高二的学长。
初三的小屁孩,王聆一般不跟他们闹着玩。更何况他当时瞒着父母准备高考,忙不过来。
但曲漾是个意外。
这人太耀眼了。自己编曲弹唱,当初在网上就已经小有名气。热门里的冷门选手,爱他的粉丝画地为牢称这叫“小众”。当小众变得越来越大众时,曲漾也来了王聆他们班。
第一句话就是:“组乐队吧,和我。”
人们都说喜欢说倒装句的人,思维很快。曲漾思维快,在音乐上亦然,而赵鄢将爱说倒装句的曲漾称为:
灵气。
赵鄢和曲漾的事儿,王聆是知道的。
曲漾那样一个人,谁会不喜欢他呢?赵鄢在乐队里是吉他手,一双手纤细,又隐隐透出力道,那是一双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手,比赵鄢本人的长相,还要出色很多。
可惜,这样一个人,人品不行。
当时,赵鄢第一次在王聆面前吐出灵气这个词时,王聆就觉得不对劲。唇齿音发出来,带着嫉妒的味道。
一对怨侣。
尽管曲漾一再退让,可是还是会互相折磨。
曲漾的灵气,是他们关系腐烂的原罪。赵鄢开始勒索曲漾,勒索一首歌、一首曲,榨干他的才华然后冠自己的名。王聆和贝斯手小唐看不下去,背地里劝过曲漾好几次。
王聆记得曲漾当时笑着,却没什么表情,他说:“没办法,我欠他的。”
他可以助爱人飞黄腾达,让其踩着他自己的才华往上走,但是,凭什么呢?小唐沟通无果后首次表示出,要退团。
赵鄢后来知道了,明晃晃和小唐吵了一架,一双眼斜倪着,里面满身阴霾:
“你们等着!”
第二天,赵鄢召开了那场发布会,cycle ring,包括曲漾本人。至此,再也没在摇滚圈出现过,媒体都评价cycle ring花期短,只一年就凋谢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类的通病,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往事就会像放无声电影一样,一幕幕在眼前,在脑海里浮现。
王聆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可还是忘不掉赵鄢说那句话的样子。
赵鄢说:“主唱猥亵我,对了,你们还不知道吧?他是个异装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头发一根根的窜在脑袋上,脸上带了一点点淡淡的妆,不女气,反而显得他气色很好,神采飞扬,无畏无惧,捏了什么把柄一样。明明是很帅的一张脸,却让人想作呕。
小唐真的吐了,在曲漾旁边呕得稀里哗啦。曲漾低着头没什么表情。而王聆自己…
他忘了他是什么反应了。
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初愈后,所有细枝末节已经丢失,王聆也不想再去想了。他不想再病了。
睡不着。
王聆坐起身来。在夜晚的光线里适应久了,眼睛看起东西来会更方便。王聆打量着眼前的居室,非常简陋的毛坯房,叙利亚风格。是大三那年就搬出来住的小民居。不过不要紧,王聆从没有想过能在一个地方呆上半辈子,每半年,他就要换一个地方。
房子租破一点,没关系。东西吃差一点,也没关系。男生糙点没事,他的钱,要花在路费上。
他想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于是又起身开始写文。前不久,一个广告爸爸找上门,邀请他参加了一个活动展,他需要把这篇软广赶出来,在明天下午之前。
一篇关于SUV的软广,取什么名好呢?
不如叫
“关于四月的逃亡”
林徽因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艾略特却说: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掺和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芽根。”
文字对于王聆来说,是暗处的一个痂。
在暗处生长,暗暗的痒。王聆原以为它也会和小时候的其他爱好一样,在暗处溃烂。
因为
父母从小就想让他学音乐,于是他也好好的这么学了。父亲是沉默寡言的中产阶级,习惯用大道理装点门面。母亲是目不识丁的家庭主妇,泼妇起来是整条街嗓门最亮的妇女。这样普通的家庭组合,烘焙了王聆身上天生顺从的肥沃土壤。
也许是父亲天生怕事没有情调,身边莺莺燕燕不敢招惹。也许是母亲泼辣凶悍又软弱无依,离开父亲就等于离开“令人艳羡”的家庭。夫妻俩尿不到一个壶里,却倔强的维持着婚姻,连带着对小小的王聆,也目标一致,将他当做培养皿里的培养菌,一分一秒都不能出差错。
早上六点起床练鼓,练到七点开始准备上课。午休时间只有十五分钟,其余都用来练鼓。晚上更不必说。为了让他练鼓,王聆的房间里铺满了专业的隔音壁,价格不菲的装修材料,使得家里吃了三个月的青菜豆腐。
吃饭的时候,母亲一边给他盛汤,一边告诉他:“你要好好练鼓,不然你对得起我给你花的这么多钱吗?”
王聆只能一遍遍说:“知道了。”
“省里的架子鼓比赛,必须要参加。”
“知道了。”
“全国的比赛,肯定得参加。”
“知道了。”
“我替你在学校请了假,这两天把感冒药吃了,就练鼓吧。”
“知道了。”
唯独高考这件事,王聆没有随他们的意。
玩乐队是瞒着家里的,一开始说借口去上了别的架子鼓课。理由说的多了,父母也开始起疑。但是后来乐队一举成名,18岁的王聆被媒体疯狂报道,誉为“天才鼓手”、“节奏大师”。他们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高考前,填志愿那天。
母亲有了二胎,是个弟弟。之前并未和他商量过半句。已经到了不能再打掉的月份,才在饭桌上轻描淡写通知他。
那是四月。
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四月。
其实王聆觉得,自己的家庭是非常非常普通的那一种构造。于是他也一直甘心沉湎于普通的幸福——只要看起来幸福就行了。
家庭和睦,儿子听话。
但很明显,不是这样。
父亲生平第一次扯□□面的面具,拍着桌子,涨红着脸吼:“你就这么容不下他?他可是你亲弟弟。”
一切都错位了。
父母打算让他放弃高考,去参加外国一所音乐学院考试,以后专心打架子鼓。
可是他们从不曾看到王聆藏在床底的艾略特、福柯、加缪和玛格丽特。
或许看到了,但又怎么样呢?
于是在四月的最后一天,王聆烧掉了所有的藏书。发布会过后,他也失去了一直带在身上的鼓棒。
六月,父母旅游,或许是去产检。留他一人在家。
王聆收拾好文具与准考证,义无反顾踏入考场。
四月的王聆在六月走失。
走失的王聆,身上仅有几支笔,身份证,准考证,和一个包袱、一张车票、一部新手机。
他要去寒冷的东北,看看那里的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