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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斜阳事件 ...

  •   “你没有地方住吗?”
      “嗯,这个星期过完,我就不住原来的地方了,要赶紧搬出来。”
      曲漾走着,公交车在他身侧呼啸而过,车上提示灯红红绿绿,配上星星点点的蓝。世界陡然失去线条。曲漾回头朝阿午招手:
      “快点,11路来了。”
      “上次在建设路见到的,是你吧,曲漾?”
      “嘀,刷卡成功。”
      曲漾站在投币处,拿着公交卡,没什么表情:
      “你怎么知道?”
      “上次路过,我看到了。”

      “哦,这样啊…那你也一定看到了,我亲爹。”
      曲漾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车窗,傍晚了,公交车上却没什么人。车靠后的位置上,风大口灌进来,曲漾的长头发被风吹起来。
      “嗯,看到了。”
      “就是他赶我出来的,”
      曲漾回头,头发吹得很乱,眼睛很亮,他盯着阿午:
      “知道为什么吗?”
      ——他嫌我恶心

      阿午把窗子关了,没接茬。
      曲漾啧啧两声:“真无趣,都没有好奇心的吗?”
      “我不八卦。”
      曲漾没再说。

      但过了两天,阿午就知道了。是邢靳告诉他的。

      邢靳是老沈的外甥。用老沈的话说“这小子比我当年还吊儿郎当”。
      星期天一大早,邢靳跟阿午打了个招呼,阿午见他穿了件最时兴的花衬衫,半截裤,一双人字拖,休闲得活像刚度假回来,没有半点高三生愁云惨淡眼下青黑的样子。
      邢靳头发短短的,像刺猬,很利落。
      他鼻子挺,硬挺的轮廓五官活生生把满身的热带花朵和浮躁压的恰到好处
      ——和老沈18岁的样子,有点神似。

      邢靳嘴甜,叫了声“小五哥。”
      “午后的午。”
      阿午纠正他。
      “害,一样么,”邢靳挠了挠头,递过来一根老冰棍:
      “天气热,小五哥吃吗?”

      “不用了,谢谢。”

      邢靳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是没想偷懒,一进门,打开音箱放了首歌,一边理货架。只是,是吃着冰棍整理的。

      阿午没地方去,把钥匙给邢靳以后就坐在旁边发呆。
      歌很欢快,但有点淡淡的惆怅,像快要融化的冰棍。阿午听出来,是一部电影的插曲。那部电影里有异国的盛夏,海报封面是湛蓝的天,和两个依偎的人,柠檬黄的标题,很显眼。电影讲的什么,阿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男主角在冬天温暖的壁炉旁边,哭的很伤心。温暖的东西,总是会叫人不适的。

      邢靳拍他肩膀:“小五哥…小五哥!叫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怎么?”
      “你还在上学吗?哪个班的?”
      小县城,就一个高中。
      “我没读书,初中就辍学了。”
      “真好,我也不想读了,家里人不让。”邢靳耸耸肩。
      “我家里没人了,所以我辍学没关系,也没人管我。”
      “…对不起啊…”
      阿午没说话。

      邢靳很快就把话题转开:“哥你看着就跟我们班那些愣头青不一样,挺帅的。”
      阿午没接茬,甚至有点想走。

      “哎不过我们班刚从大城市转来一个男生,他说不定能和你比一比,”邢靳摸着下巴很认真在比较“不过他不是你这款,人长头发,日系风格。”
      “好像叫…曲阳?”

      “曲漾。”阿午纠正他。
      “害,差不多吧。”本地人的上声去声分不太清楚。邢靳凑近阿午小声说:“帅是真帅,一头中长发,油光水滑的。鼻子倍儿挺,看起来倍儿气质!不过这帅哥有点奇怪,转学那天,他一个人来的。”
      邢靳想了想,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
      曲漾转来那天一个人来的办公室,周围不少观望的人都说:他没有父母。

      邢靳补充道:“他还穿着裙子。”
      阿午眉头跳了一下。

      “藏蓝色的半身裙,不过也有可能我看错了是裤子也不一定。难道是最新的流行款?他还扎着头发,奇奇怪怪的一身,但穿他身上还挺好看。”邢靳努力回想:“可惜了,要是他有妹妹就好了,我一定追她。”

      “你知道他没有?”

      “这我还真知道,我问过,他说没有。”
      邢靳是个自来熟。

      “后来他还这么穿吗?”阿午问。
      “没有了,穿校服,就是头发还没剪。人家成绩好,老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人说,每个人其实都是流动的,装在什么容器里,就是什么形状。容器形状各异,有坚毅的模样,也有脆弱的忧伤。性别,带来的隔离和屏障,让人轻易分清楚男女。

      但是有的人,可能生活在一个更为复杂多样的容器里。容器既坚毅又脆弱。
      分不清是哪种底色更多一些。

      像五彩斑斓的教堂玻璃后的匆匆一瞥。

      上帝最爱玩笑,所以把二元对立,轻易打翻,对倒,齿轮向后倒带一秒。
      阴阳,雌雄,黑白,天真与邪恶,都变了味。

      庆幸的是,城市太小,人们勤恳而努力生活,无暇顾及上帝的玩笑。
      更不会恶语相向,轻易把“恶心”挂在嘴边,嘲笑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有人说城市越大,包容性越强。可见是个悖论。

      阿午想起来,之前约好和曲漾去看房子,时间快到了,他得赶过去了。
      跟邢靳打了招呼后,他出了门。

      “你想租一个什么价位的?”
      阿午问曲漾。
      曲漾说:
      “价位不要紧,反正这一片都便宜,我想租一个向西的,傍晚有阳光晒到房间里就好,噢对了,可以不要厨房,一个单间也行,我不会做饭…”

      两人边走边说,一片树叶飘下来,栽在曲漾雾一般的头发里。他没发现。
      阿午提醒他:
      “你头发上有东西。”

      曲漾有点紧张,脸色变了,他伸手去拿,发现只是一片树叶,于是脸色缓和很多。
      阿午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

      曲漾解释到:“我还以为是口香糖,心想说,又得剪头发了…”

      “你以前…头发上黏过口香糖?”

      “昂,什么都黏过。后桌的口香糖,我爸当头浇上来的橙汁…”曲漾叹了口气,“之前同学们都因为我的头发,不待见我。我是无所谓,但我爹估计嫌丢人。
      他想让我剪头发,穿裤子。我没办法做到,于是就到这里来了。”
      阿午没说话,在等曲漾说完。

      “我不是不努力,我真的有试过,但我就是…不舒服…”曲漾耸耸肩“那不是我啊…”

      如果不是看到曲漾的肩膀在微微的抖,连阿午都要相信了:曲漾说这些的时候真的很轻松,粘在头发上的脏东西,似乎对他没有影响。头发没有神经、血管和细胞,被剪掉时不会痛。
      但不是的。痛觉,并不只是靠神经传递。
      阿午拍了拍曲漾的肩膀,鬼使神差的,手指顺着雾一般的光泽寻找上去,然后手再放下来。

      很轻的触碰。
      像同桌手肘会不小心碰到,像两朵浪花片刻的交接,像两个缺失的灵魂在寻找自己的缺失。
      轻微的颤抖停了,曲漾连自己都感到惊讶。

      曲漾听到阿午说:“很漂亮的头发,留着好看。”
      阿午想到教堂后面,彩色毛玻璃,朦胧的视觉里,发尾水亮。
      曲漾看到廉租房门口,一大片香樟,他们站在树荫下,叶子还在掉。
      风太大了。
      曲漾笑起来,眼尾和嘴角有浅浅的笑纹:“我也觉得挺好看的。”

      阿午说:“留着吧,有的人,想留都留不长。”
      曲漾朝阿午的寸头看过去。
      阿午感受到他的目光,下意识摸了摸脑袋:
      “我是嫌麻烦,修车埋汰,留头发要经常洗。”
      “你会修车?”
      “嗯。之前是,现在换了份工作。”
      “我说呢,才来唱片行不久吧?都音痴成那样了,弹不好吉他,收个银也像灵魂出窍了似的,老板肯要你才怪。”
      曲漾笑起来,没心没肺。

      阿午抓住重点:“你认识我们老板?”
      曲漾瞅他跟看怪物似的:“你不知道cible很火吗?现在也是一个传奇啊?”
      “什么传奇?”

      “传说吉他手,最讨厌不会弹琴还要扒拉琴的傻蛋…哈哈哈…”
      阿午翻了个白眼。

      曲漾成功的租到了朝西的一个房子,虽然旧,但是看起来很清爽,没有霉菌漏水,也不像阿午的房间一样破破烂烂。床和沙发看得出来上了年纪,但很耐看。房东说可以拎包入住。
      租金是阿午的三倍。
      但是曲漾挺意外,觉得还是很便宜。曲漾把小区的房子卖了,所以有很大一笔预算,租了这个小房子之后,打算再添置一点东西。

      阿午站在曲漾刚刚租下的房子里四处打量。沙发有了、灯有了、床也有了,甚至还有一个蓝牙音响。对阿午来说,这就够了,想不出来曲漾还觉得缺什么。
      曲漾说:
      “缺杯子、床单被罩、脸盆毛巾,
      还有书。”
      阿午记起来,曲漾那天说的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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