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进兔子洞的林小安》安少卿

2、每当夕阳剥落时

　　林小安走进了车站，将帽子低低地压下来遮住了视线，假期的车站很空，一重又重地验证身份证、健康码，她一直将手机攥在手心里，攥出了汗，手机链子一下一下地拍到箱子上，让她心烦意乱。
　　在车站的便利店里买水喝，有个女孩子在她前面付账，穿着红色的卫衣，她没有在意，那女生付完帐忽然回头看她一眼，林小安愣了一下，回想自己是否认识她，翻遍了记忆的所有犄角旮旯，不，她们并不认识。那女孩子耳朵上挂着金属的细链子，戴着黑色的口罩。
　　在候车室打盹半个小时后终于上车，因为人迹寥落，车站格外让人伤感，阳光照在站台上，车站有种她此前很少见过的慵懒安适。
　　天气多么好啊，好到让人忧伤，林小安在心里想，想起了从前也是在这样的阳光的下午，从窗口看着何宇打篮球，阳光照的很低，人影照的很长。那样的下午多么安静，只有寥落的人声回荡在操场上，还有身边的全多多吃零食的声音——这家伙简直就是松鼠转世！
　　这样想着，车来了，她拽着行李箱往前走，旁边有个身影飞快地经过了，走得很快，红色的卫衣。走的真快啊，林小安感叹，以后出门也不需要带个箱子了，背双肩包就差不多了。那女孩经过她身边时衣袖扫到她，林小安心里有点在意，走这么快干嘛？车不是刚到？上了车，车厢几乎是空的，虽然是无座的票，看来可以随心挑一个喜欢的座位。她坐在刚进去靠窗的位置，那女生就坐在另一端靠窗的位置，闭眼戴着耳机。
　　林小安喜欢坐火车，坐在飞驰的列车上，希望车永远不要停下来，车窗外经过热带城市的葱绿树木，乏善可陈的民居，还有泛着阳光的江水，世界好像是坦诚地在眼前，似乎所有的烦恼都可以短暂地忘记——都可以忘记吗？
　　在奢侈地拥有这样的时光来挥霍的时间，总是那样一点点感觉着空气在变冷，地面上的光一点点褪去，时间变得粘滞，像是粘在皮肤上，在一点点剥落的时候甚至带着皮肉鲜血，一同地撕扯着，哪怕有剧烈的疼痛，时间还是要流逝的——林小安将头倚在车窗上，看着行走的车窗外的世界，像流水一样安静，要是拥有这样的时间更长久一点，稍微更长久一点就好了，她想着，什么爱情啊，什么友情啊，在这样的时间里都似乎沉寂无声了。
　　列车员过来检票，很快地扫了一下就过去了。林小安正好转头看见红衣女生看着窗外，她的脸在夕阳的光里留出了一个剪影，树木过去了，楼房过去了，那些细细长长、丝丝缕缕的电线过去了，那些毫无章法的山坡过去了，那湖水也过去了，时光过去了……那女孩的脸浸没在金光渐褪的黄昏，她的头发泛着绒绒的光，印进了林小安的眼睛里，那女孩像是夹在书页里的一首诗一样，走进了林小安的视线里。
　　林小安愈发感到皮肤到心脏都粘在流逝的时光上，粘滞的时光流逝着，她觉得一种疼痛。两个人的相逢，看似毫无道理，但是有某一个瞬间的时光彼此珍藏，似乎就圆满了人生的意义。
　　火车很快到站了，在最后一缕金光消逝之前，林小安匆匆地拽了行李箱，转很多的弯，上下一个又一个的台阶和电梯，回到了C城。
　　C城无恙，那样平常的车水马龙，那样平常的日出日落，阳台上的绿植还在兀自地活着，生长着。
　　在阳台上晾床单的林小安抬起头，眼睛看向即将消逝的阳光，她想起那年那天，她这样地迎着夕阳的光看着何宇，那时候的何宇那样地英俊美好，顾盼神飞。
　　要说林小安为什么喜欢上何宇，答案可能和很多校园爱情故事一样，发生在篮球场，当时的篮球场还没有拉网，篮球飞过来打到经过的林小安，恰恰砸到脑袋，是的，听上去很狗血，但事实就是这种事情在校园里发生的机率实在是太高了。何宇跑过来捡球，拿起球，停在她面前说对不起，她捂着脑袋条件反射地说没关系，其实她当时心里很暴躁，但是睁眼看见抱着球的何宇站在面前，他笑起来真好看啊，怎样形容那样的笑容啊，像是云朵？棉花糖？闪闪发光的，眼睛亮亮的。
　　本来呆呆的林小安，就是在那回被篮球砸得开了窍，才感觉到自己是个女生，她开始为自己的灰扑扑的衣服鞋子感到沮丧，但是她做不出什么惊人的改变，只是衣服洗的更勤了，校服的扣子都洗掉了好几回。
　　她想留长发，但是在刘海遮住眼的时候又去剪断了。全多多说小安留长发一定很好看，但是林小安不愿，她说，头发长长的时候，她会很容易难过，说不上难过什么。难过什么呢？在何宇作为学生代表讲话的时候，她觉得难过，为什么难过呢？他那样口齿伶俐，那样干净，就连他的校服，白色特别白，蓝色也格外蓝。在何宇因为成绩优异登上领奖台的时候，他微微鞠躬的时候那么让她着迷，他和方姐并排站在台上，下面有人小声地提醒她，她觉得无趣，觉得难过，为什么难过呢？她也说不上来。有时候下午放学的时候还能看到何宇在打篮球，他有时候将长裤的裤脚卷起来，有时候一只落下来，她远远看着也觉得似乎有种情绪，似乎他下落的衣袖，他飞起的一缕头发，都牵动着她的情绪——她觉得好难过。
　　有一天，她在篮球场边的树旁坐着，一边看书，一边看着他打球，忽然难过到哭了。树木划碎的阳光在她的脚边洒落一地。哭着，眼睛迷蒙着，手里的书落在地上，有人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了过来擦眼泪，她并不在乎是谁，也并不觉得羞赧，因为别人也无法知道她为什么难过，但是她抬头的时候，是何宇在她面前，他将滚落的书递给她，看了一眼书的封面，对着她笑——是《简爱》。
　　这样的细节她甚至没有告诉全多多，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那么难过，只是当时的阳光太好了，那样好的太阳，闯过了层层绿叶，呼啸着，像是花瓣雨，又像是雪花一样，也不知道是因为被一点风吹动，还是因为阳光在吵闹，它们在树梢沙沙作响，在地上金光闪闪，阳光那样好，地面晃动荡漾的阳光像是一片花海，璀璨，灿烂，那样安静，广阔，像是坐在一片湖面上。每一样声音传来，都像是让那片阳光的湖更静了。那时候她头一次感觉到了时光的粘滞，时光像是粘上了头发、皮肤、眉毛、，粘上了她的嘴唇、指甲，这样粘滞的时光还是要一往无前地往前走，然后撕扯着她，让她感到剧烈的疼痛。
　　她哭了，是因为痛，因为无法让时光停留下来，时光那样粘在她的眼睛里，在她的眼眸里，她的想要接近时光里另一个人的心脏里——她觉得很痛。
　　何宇将书递给她，给了她一个笑，他一定在想，《简爱》真的是一本让哪怕是这样的刻板无华的女生也感动落泪的小说啊。
　　但据后来的何宇说，他确实是看了一眼那本书的封面，但只知道是一本很厉害的小说，并不记得书名。他只读过武侠，他以为，那个女生是被同学欺负了，躲在树下面偷偷哭而已。
　　后来的某一天，何宇靠在床头，揽过了她的肩问她：“所以，你那天为什么哭？”
　　“当时吹来一阵大风，落下一堆梧桐花砸在我头上，砸痛我了”，林小安说。
　　“我听你胡说八道”，何宇仰头笑了。
　　她想说，其实也是因为，你跑近跑远，从我的眼眸里撕扯走了一大片时光——那多疼啊！谁能够不哭？谁能够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