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进兔子洞的林小安》安少卿

1、你耳机听什么？

　　林小安走在热带树木繁茂生长着的青砖路上，行李箱的轮子在地上沙沙作响，D城绵软的晚风吹过来，拂动她的刘海——这刘海该剪了啊，她心里想着，站在清冷的路口，等着红绿灯，一盏昏黄的灯照着，她觉得自己被笼罩在一片昏昏暗暗的浮动光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在昏黄的海里滞重地沉浮的鱼。
　　这条心事重重的鱼拉着粉红的行李箱走在D城前往车站的路上，方姐本来说要送她，她婉拒了，她宁愿拽着箱子经过一条又一条冷清的路口，经过一家又一家灯光或明或暗的店铺，她想一步一步地走着，什么也不说，却像是默默地给每一块地砖打了招呼“再会，再会”。
　　这里称不上有什么快乐的事情，离开时竟然有这样满溢的情绪，像是心碎的感觉。
　　对于现在的了无心绪的她来说，开口说话，对于她都像是惩罚——她觉得人与世界的交流不止于语言，她觉得一个人类与另一个人类的交流也不能仅仅止于语言。
　　在十分钟前，就在林小安即将动身离开D城的时候，她刚与另一个人类进行了一番决绝的对话——
　　何宇，是她从少女时期的满分学长，“满分学长”是高中时候给何宇的外号，何宇瘦削，高个，经过时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说不上时香皂还是洗发水。
　　方姐是林小安的表姐，和何宇在一个班，两个人同是年纪优异生，成绩总是不分高下，有时她第一，他第二，有时他第一，她第二，大家都私下议论他们是一对，只有林小安知道不是，因为她知道方姐把何宇当成是对手，并且处处看不惯他。何宇是林小安的男神，这是林小安的朋友们共知的秘密，她的日记本里贴着他的照片，还用彩色的胶带细细地做了美丽的花边，还以他为男主角写了很多的浪漫故事。
　　在林小安的浪漫故事里，永远都有一个叫何的男生，这个男生是她和全多多的少女时代的光。全多多是林小安的唯一读者，唯一粉丝，林小安写的故事发在博客里，只有不超过两位数的点击，那第一个永远都是全多多点的。
　　全多多是个脸圆圆的女孩子，一双核桃眼。每次她说全多多有一双核桃眼，别人都不明白核桃眼是怎样的眼睛，林小安就用一种教训别人没有见过世面的语气责备“不知道核桃眼是怎样的吗？就是全多多那样的眼睛啊“，将全多多笑着的照片给人看看，看者频频点头，明白了，明白了——核桃眼，就是笑起来眼睛很饱满，有非常丰盈、友善、快乐的卧蚕的那种眼睛——就是全多多的眼睛啊，明不明白啦？笨蛋！
　　全多多像一只小狗那样的温柔快乐，岁月静好，不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要和全多多说一说，就快乐起来了。林小安经常想，全多多这么温柔可爱，喜欢她的男生女生那么多，她为什么偏偏就喜欢和林小安这种寡言少语，似乎永远走不出青春烦恼期的女生在一起玩？
　　不得不说，中学时候的林小安很瘦，面皮粗糙，不修边幅，她和圆嘟嘟白皙的全多多走在一起，就像金黄饱满丰盈诱人的杏子旁边一枚粗糙的巴达木。
　　全多多喜欢吃零食，每到课间，嘴巴里总是嘎嘣响，吃坚果，嗑瓜子，吃薯片，嘴巴一刻不停，一边总是叽叽喳喳和旁边的人说话。林小安的耳朵里永远塞着耳机，把耳机线从衣领里穿过去藏在头发里。她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一条破破的牛仔裤不知道已经穿了多少年，每次一下课放学就扣上一顶黑色的棒球帽，那顶帽子也是旧旧的，边缘都磨出了毛边，可贵在总是洗的很干净，干净到黑里泛着白。
　　按道理说，这两个人应该是没办法走到一起的，至少林小安是永远不会和一个这样的像是一颗彩色的弹力球一样四处蹦跶，永无止息的女孩子主动搭话的，但是她没法阻止全多多弹着弹着就蹦跶到她的身边，然后堂而皇之，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地从林小安耳朵上扒拉过一只耳机来放进自己耳朵里——林小安愣在座位上。
　　“你耳机听什么？“全多多用了非常友善明媚的语气，扑闪扑闪地眨动着她的大眼睛看者林小安。
　　“核桃眼！“林小安低念。
　　“歌名？“
　　“我说你的眼睛，核桃眼。“林小安强调一遍。
　　旁边在课间闲聊的女生回头来，大家看着一脸迷茫不解的全多多大笑，“全多多是核桃眼”，“哈哈哈哈哈，核桃眼”……
　　全多多愣了一秒，将耳机扔回给林小安，气鼓鼓地嘴里反击“你才核桃眼！”
　　林小安镇定地将耳机重新塞进耳朵里，“真是个奇怪的女生”，她心里想。
　　方姐不知道林小安喜欢何宇的事情，林小安也没有表达过，因为只要他一说起何宇，方姐就似乎气不打一处来。这两个人真的只是学习机器而已，林小安心里想着，没有温柔感情的学霸，真够无趣的，她在心里叹气。
　　她只有和全多多分享这些事情。全多多并不介意被林小安描述成核桃眼，相反，她仔细想过以后觉得林小安总是有很多有趣的形容词来形容一些东西。林小安让她举例子，她到底用过什么有趣的形容词，全多多却只是念着，“啊，就像……就像……哎呀，想不起来了，反正就是觉得你好有趣，想和你做朋友就是了。”
　　全多多经常将自己的早餐、午餐、晚餐和林小安分享，林小安并没有吃胖一点，她说“爱情让人消瘦”，全多多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完全理解和欣赏着林小安对学长何宇的爱恋故事。有好多次，林小安在为自己的恋爱故事烦恼的时候，全多多都眼含泪花地陪在她身旁，有时候还给她一个温暖和理解的拥抱。
　　多年后的此时，林小安再次抬头看着树梢的天空，在晕黄的灯雾里，她本以为与林宇的告别能让她卸下过去，心里却像是被打成了中国结，一直在揪扯，有点难过，有点冷。明明是南方二十多度的天气，她总觉得天空的灯光像是秋天的凉雾、像是晚春的细雨，一直扑打在脸上。而如今，曾经给她温暖安慰的全多多，却只是躺在她的微信通讯录里的一个沉默冰冷的联系人而已。
　　好冷啊，她想着，心里奔涌着一股情绪，像呕吐一样地哭出来吧，哭出来吧。但是只有大口地呼吸着D城的凉风，哪怕没有声音地嚎啕着哭一场呢，扔掉手里的箱子，捂住冰冷的胸口，可是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要在内心崩溃碎裂的时候也端庄地、体面地、面不改色地，穿行在人群里。
　　“我不能破碎”，她告诉自己。
　　行李箱的四只轮子时灵时不灵，有一下没一下划拉着粗糙的地砖，她努力地拉扯着行李杆，觉得自己像是没有灵魂的一条鱼，被鱼线拽着，在不见尽头的深海里。
　　忽然烟花四起，是春节啊。
　　在今年春节前，林小安收到了方姐的婚宴请帖，看到新郎的照片吓了一跳，再看名字——“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