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守》三離

7、质问

　　陆与守回头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因为万岁是转校生，所以位置在最后一排靠窗，他低垂着头，站在桌子旁边，眼睛盯着干净的桌面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看着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
　　陆与守也不知道他怎么了，转过头，继续忙他自己的事。

　　万岁趁章肖讲的投入，悄咪咪拿起手机，给万应何发去信息:
　　—爸，别告诉我你又不来了？
　　过了一会儿，消息才回复过来。
　　—马上。
　　简短的两个字，万岁燃起了希望。

　　万应何说到做到，在回了消息的几分钟后，教室门轻轻地打开了。
　　章肖听到开门声，扭头看过去，发现是万岁他爸，立马扭着屁股赶上去迎接。

　　万应何长得不算特别帅，但五官端正，个子也高，在他身上看不出丝毫四十几岁中年男人的感觉。而且由于他一年四季都在工作，穿的基本上都是正装，他又很少笑，总是板着个脸，总而言之就是挺有气场的。
　　这么严肃的人生了个叛逆上天的儿子。

　　“不好意思章老师，来晚了。”万应何淡淡说。
　　“哪有，快坐下吧。”章肖满脸堆笑，领着万应何到了万岁的座位。

　　万岁和万应何的目光相撞，万应何看了他一眼，随即点了点头，拉开板凳坐在了位置上。
　　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坐着差不多的座位在他这里反倒显得有点挤。

　　这是从小到大万应何第一次来参加他的家长会，但他出轨的事万岁不是没忘，她妈自杀差不多就是万应何害的，万岁心底里根本没原谅他。只是看他头一次对自己的事上心，有点讶异罢了。

　　其实家长会也没什么，顶多就是讲些无关紧要的内容罢了，时不时夹杂着对学生的批评，开完后就留下几个要特别关注的学生家长谈话。
　　“那个，万董，您先留下哈。”章肖搓着手，怯怯地说。
　　万应何点了点头，权当是答应了。

　　“我知道您比较富裕，可能对孩子比较溺爱一些，但是他真的是在学校闯了祸了，平时也有些逃课和抽烟的不良行为。刚刚那会儿在路上就和同学起了冲突，那个孩子现在还在医务室里躺着呢。而且，如果有时间的话就多陪陪万岁吧。”
　　章肖这么说着。
　　万应何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章老师，我回去后一定多加管教。”

　　章肖这人，单从长相来看，是个猥琐的中年油腻男，但是其实他做人做事都挺正直，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再者因为他书教的好，学校才能一直让他当尖子班的班主任。

　　万应何淡淡地看了万岁一眼，没说什么，他的眼瞳是黑色的，纯净的黑色，万岁其实挺害怕他这双眼睛的。
　　“回家吧。”万应何向门外走去，万岁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背影渐渐远去，也没有一点儿要等着万岁的意思。
　　万岁其实很怕。

　　他怕万应何，他就站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就能给万岁带来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再者，害他妈自杀的人，能是什么好人。

　　万岁只好缩着身子，跟着万应何离开了。

　　陆与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家伙，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

　　*

　　回了家，万应何在前面按了按指纹，打开了门。
　　万应何名下房产不多，虽然他是把钱挣下了，但他生活也相对算是节俭，只有这套别墅和离学校近的那套。
　　万岁默默跟在他背后，换掉鞋子，汲拉着拖鞋，打算偷偷上到二楼去。

　　“停。”万应何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他转过身，眼底藏着浓烈的墨色。
　　“我送你上学，不是让你整天到晚在学校惹是生非的。”
　　万应何的眼睛望向万岁那半红不红的头发。
　　他记住了白天章肖说过的话。

　　“……我没有。”万岁低下头。
　　少年长个子长得都很快，万应何记得，万岁在不久前，还低了他半个头，现在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万应何的思绪被拉到万岁上初二时，那时的他还很听话，自从贺栩去世后，万岁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成了一只乖张暴戾的狗，见谁咬谁。
　　贺栩去世，他也不好过。
　　他只能让万岁觉得，他所看到的，就是真相。

　　“你这样做，对得起你妈吗？”万应何的大脑像是短路了一遍，嘴里冷不丁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听到这句话，万岁猛地抬起头来。

　　他脑子里那根紧紧绷着的，名为“母亲”的弦，断掉了。
　　他嘶哑着嗓子，猛地扑向万应何，拉住他的衣领。

　　“你以为我很怕你吗？万应何!”
　　“你还有资格提我妈？难道她不是因你而死的吗？”
　　“你他妈的要不要脸？!”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忌惮你吗？因为我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

　　说着说着，万岁的声音变成了呜咽声。
　　他眼睛很红，红的怕人，里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这些红血丝像一根根藤蔓，缠绕在他的眼球上。
　　他捂住脸，跪坐在地上。

　　从记忆到现在，从小到大，陪着他的，就只有他妈。
　　万应何因为工作，所以总是不在家，三天两头见不到人，但他照样爱着万岁。是贺栩陪着他，陪着他一天一天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婴儿，成为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不知道那天，美满的家庭家庭开始碎裂，母亲的歇斯底里，父亲的沉默，年幼的他全部看在眼里。
　　母亲进入房间，紧闭的房门一夜没有打开。
　　再次看到她，她的身体已然冰冷。

　　万应何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紧咬着牙关，听着万岁的叫骂声。
　　万岁骂够了，才发觉脸上一片冰凉，他一摸，是眼泪。
　　奇怪，为什么会哭？
　　贺栩死的那天他都没有哭。

　　万应何说:“我对不起你们。”
　　万岁冷笑一声:“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什么？”
　　“……”

　　父子俩这几年的沉默，积攒到今天，终于爆发了出来。
　　万应何看着万岁怒气冲冲的身影，心里有苦难言。
　　他宁愿所有的一切都被倾泻在他的身上。

　　万岁穿好鞋子，打开门，想要离开这个令他窒息的地方。
　　“万岁。”
　　万应何喊住他。
　　万岁开门的动作顿了一下，万应何又说:
　　“对不起。”

　　万岁在万应何看不见的地方，自嘲的笑了。
　　对不起，他从来都只会这句话。
　　对不起，可以换回一条生命吗？

　　万岁离开后，万应何默默收拾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他能带给万岁的，只有钱和愧疚。
　　还有爱。
　　万岁不用知道，他宁愿让万岁一辈子恨着他。

　　*
　　万岁正在气头上。
　　和万应何的争吵扰乱了他的心智，他又变回了以前那种见人就咬的状态。
　　被狗咬了都能咬回去的那种。

　　今天是周五，下午就放学了，所以他不用去学校。
　　他选择去了最常去的那家网吧。
　　一进网吧，里面烟雾缭绕，空气已经变成了灰白色。
　　万岁咳了两声。
　　就算是他这个爱抽烟的，也习惯不了这种过于浓烈的味道。

　　“万岁!”有人在喊他。
　　网吧里许多人都回头了。
　　有个男人走到林嘉旁边，搭着他的肩膀问他:“兄弟，玩的什么？能让你高兴成这样？”
　　林嘉说:“那是我朋友名字。”
　　“哦，哈哈哈，是吗，哈哈，那这名字挺别致的呀。”

　　走过来的万岁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早知道让万应何给我改名字了。”
　　林嘉叼着嘴里的可乐味棒棒糖，嘴里含糊不清，他问万岁:“怎么了，又和你爸吵架了，又开始直呼他老人家大名了？”

　　万岁说起这事就来气。
　　“别提了。他就一神经病。”
　　“到底咋了？”
　　万岁垂下头，嘴唇嘟囔着:“他又拿我妈说事。”

　　林嘉翻了个白眼:“别理他。”
　　“他还嫌我在学校惹是生非。”
　　林嘉一拍桌子，吓得周围的人都抖了个激灵。

　　“他不是从来没管过你吗？这时候又装什么老好人。”
　　林嘉怒气冲冲。
　　“算了，别提他了。”
　　万岁蔫儿了。越说他越难受。

　　“有烟吗？来根。”万岁问林嘉。
　　林嘉给他扔来一盒烟。
　　万岁点起烟，猛吸一口，心情才微微好受了一些。

　　万岁又闲坐了一会儿，等林嘉游戏打完了，两个人走出网吧，终于呼吸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
　　“这下干啥？”林嘉问他。

　　万岁斟酌了会儿，到底是无聊，什么事也没得干。
　　“走吧，就街上，走到哪儿算哪。”

　　两个人开始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
　　林嘉是万岁小学时邻居家的孩子，比他大几岁，高中念完就打算继承家业，他虽然现在还上着大学，也是隔几天才去一次。
　　学校不管？因为有钞能力。

　　两个人走着走着，走到了一个新开业的火锅店前。
　　店门口挂着横幅，脚下还有刚刚放过礼花的残渣。
　　门口有个穿兔子玩偶服的人在发传单。

　　万岁和林嘉站在门口，林嘉说:“饿了，要不去吃顿火锅？”
　　“好。”

　　两个人还没等进去，门口那个穿玩偶服的人摘下了头套，站在了万岁面前。
　　万岁有点儿不耐烦:“啧，你别挡……路？”
　　感叹句变成了疑问句。

　　他看着来人，有些惊讶。

　　陆与家站在他面前，头发被汗珠打湿。
　　他定定看着万岁。
　　“要吃饭吗？”
　　陆与守问他。
　　万岁点了点头，随即又疯狂摇头:“不是……你咋在这儿？”

　　“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