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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那个农村大学生21岁开始学钢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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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农村大学生21岁开始学钢琴
我是农村的,上大学以前是个小学霸,接受的都是小知识分子的世界观,没有意识到肌肉和钞票才是证明自己最通吃的方向。现在想来也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不能速成。我才把证明自己的一股劲使在了音乐和哲学方面。
当然就算不是为了证明自己我也要搞音乐,因为我是那么爱音乐。
我的内心涌现出很多旋律,我打算自学作曲,于是急功近利看了一些乐理方面的书。但是看了也白看,我并不知道自己唱出来的每个音的音高,也分不清音差。
当然我自己搞出来的那些旋律也确实不咋地。
就这样到了大三,我选修了音乐鉴赏课。在那个课堂里,我听了很多古典音乐作品。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出埃及记》,马克西姆演奏的版本。这个作品取材圣经,讲的是摩西带领犹太人摆脱法老统治,逃离埃及,回归以色列的故事。旋律坚忍刚毅,悲怆动人,正好和北京十一月初明朗肃杀的天气还有我这个北漂青年大学前两年猛烈悲凉的经历契合。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自认为自己是个犹太教徒。我之所以认为自己是犹太教徒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是造物者选中的,我是神的唯一选民。我看不起基督徒,因为他们把耶稣当成自己的救世主。犹太人是不承认救世主的,在他们的哲学里,每个人是自己的救世主。
犹太教是一种强者哲学,基督教是造出来给弱者的,我拒绝承认自己是弱者,这是我当时的傲慢,但也源于我骨子里面就对弱者的哲学很排斥。我现在不信犹太教了,但对于犹太教的强者哲学还是很推崇。“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只有靠自己,人类才有尊严。而这些也是小马哥教给我的。
北京到了十一月就会特别冷,那不是南方冬天的阴冷湿冷,而是一种光英朗练的冷,明朗中带着肃杀。我记得那个秋天,我走在校园的主干道上,道旁毛白杨墨绿色的叶子在明亮的寒风中瑟瑟作响,就像红海泛起的波涛,我带着耳机听着《出埃及记》,仿佛自己就是在西奈山顶宣示十戒的领袖摩西。
也是在音乐鉴赏课上,我终于摸到了钢琴。教室里有一架钢琴,有两个会弹的,下了课就在那儿玩。我就跟他们一起玩。他们教我识谱和基本的指法,我就在他们走了之后自己在那里摸索。
后来那个音乐老师把琴锁上了,并且跟我们说学校不让私人用琴。
就有人把锁别开。有一次,我正在弹,不知怎么她就来了,看到我,她想训诫又没有说出口。她知道我是特别想学钢琴。我在课上总是最认真听讲的,下课还常常找她问问题。不过她还是不高兴,感觉自己的权威被否定了。
不过最后她还是给我这门课99分,应该是这门课的最高分,也是我大学里所有课程的最高分。
其实她的课讲的不咋地,她在音乐上的见识也不高,只不过她是音乐老师,毕竟受过系统的音乐训练,我又特别想学,那时候才会经常请教她。她大约也很少被学生这么热情追捧,就像一个三本院校的教师遇到一个因为想考研所以特别好学的学生。
后来那个琴上了一把大锁,再也不能弹了。
大三下学期,我也决定考研了。同时我也决定彻底营造新人设,我要做一个高雅的艺术青年。
我那时候就像一个墨西哥青年,终于踏上了美利坚的大地,要和土气落后的旧我告别,从此做一个洋气进步的新青年。
我要学钢琴,学作曲。我要用自己的才华征服未名湖畔的美女同学。我有许许多多的愿望。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基因和出身给我设定的天花板有多高,我以为我头顶上的是蓝蓝的白云天。
当然我得先搞定燕园食堂的饭卡啊!
我对自己盲目自信,才会规划出“考研学琴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基本路线。
当然我这么做,一方面是我高估了自己的智商,另一方面也是害怕自己不能全面发展,最后成为北大同学看不上的只会读书的“单面人”。
于是我办了一张练琴卡,在体育大学北门外不远处。
我决定速成一首拿得出手的作品。我选择了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
这首曲子还算比较好弹,适合入手,如果不追求演绎水平,只是把它弹出来,是不需要长时间的练习积淀的。
有一天我在琴房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段特别美丽的旋律,我知道自己又要认识新的音乐作品了,“乐莫乐兮新相知”,我迫不及待的走出去。
我透过玻璃门,看到一个小姑娘正在弹奏,我敲了敲门,问,“你好,你弹的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啊?”
我以为她是一个初中生,因为她的背影很瘦小,大约一米五几。可是她转过头我却发现这是系里的一个大一的学妹。我们在社团里认识的。
她告诉我说,“星夜钢琴手”。她本来是弹电子琴的。然后她问我,“师兄也在学琴吗?”
我笑了笑,“我刚学。”
“你刚才弹的不错啊,刚学就能弹出完整的旋律,很棒啊!”然后她就要我弹。
我捱不过,就弹了一段,由于紧张,比我正常水平还是要差不少。虽然她一个劲的说,不错不错。我还是很难为情。
就这样差不多有两个月,我也差不多把第一乐章断断续续弹出来了。
我开始很焦虑。我在练月光的间隙,也会尝试其他曲子,当时我练过肖邦的葬礼进行曲,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出埃及记,少女的祈祷,星夜钢琴手,我太急功近利,这些曲子又比月光第一乐章难,所以练了一段忘一段,我知道这些需要童子功的。
我焦虑也因为我意识到了跨考北大中文系的难度。我的时间不够用了。考研显然比练琴重要。
我急功近利还在于我是一个穷人的孩子,当我走进琴房的时候,我总想把每一分钟都最大化的利用。这样的结果只能是欲速则不达。有很多次,我停下来,望着窗外北京的春天,感到自己就像塞万提斯笔下的骑士堂吉诃德。
大约五月初的一天,我最终决定不练的直接动机发生了。有一个钢琴老师,她大约也是机构的老板,看我天天来练琴,就跟我说有一个小孩需要陪练,问我愿意不愿意,可以让我免费练琴。
我当然愿意。
她就让我来一段。
我这次表现可能比那次在学妹面前还要差。
她听了一会儿,笑了笑,你是刚学的吧。
我说是的。
你再练一段时间吧。
夏天来了,我不去琴房了。
我想速成钢琴王子的计划破产了。
我当时想,先考上北大,明年春天我还会回来的。
等我考上了,还有一整个夏天可以练琴,然后等明年秋天我出现在未名湖畔的时候,我已经是个钢琴王子啦。我的公主正用婀娜的舞姿在湖边等我呢。
这是一个还没被世界操服,农村出身的小知识分子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做的一个爱之梦。
于是我考了四年北大。那本来等在未名湖畔的公主迟迟等不到她的王子,也不知道是殉情了还是改嫁了。
我考上了南开。
那一年我已经26了,我把整个青春都葬送在书斋里了。
那个春天我重新回到体育大学,在熟悉的音乐教室。琴没有上锁。我开始弹月光,可是我只记得开头一小段,后面的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回到我在清华的住所,我找到了五年前打印的琴谱,第二天我又去了,可是我还是不能把月光第一乐章找回来,我忘光了。
肌肉记忆?我只有两个月的肌肉记忆,在大脑皮层的神经元之间临时搭建的独木桥早就被洪水卷走,变成了岸边谁家炉灶里的木炭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