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临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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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和楚悠和好以后，沈青就有考虑回国的事情，元旦过后，他看项目进程已经过了大半，预计年后就能收尾了，便也开始着手为这件事做准备。
沈青向修复院的老师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老师的内心当然不希望他离开，并且认为油画修复工作在意大利更有发展。
但他不是一个过于执着要把人留住的人，觉得像沈青这样的人才，即使回国也能有很好的发展，所以他尊重自己学生的决定。
沈青算是很顺利地谈妥了离职的事，他写邮件正式递交了辞职信，交接期间会完成手上的项目和交接工作，并在项目完成后，回意大利办理相关的离职手续。
至于离职以后，沈青当然是希望能够尽可能的找一份离楚悠近一点的工作，首选肯定是留在Q大美院。
但他考虑到现在毕竟还隶属于修复院，想找的下家还是合作方，需要避嫌，就打算正式离职以后再作申请，没那么着急。
确实也没那么急，楚悠不想和沈青分开，所以打算和他一起回意大利，办完离职，顺便休个假。
等这些事都安排好了，差不多也快过年了，而就在这个时候，沈青接到一通语音电话。
是言嘉雄打来的。
这些年他们父子两人几乎没什么联系，沈青不会去麻烦言嘉雄，言嘉雄也想不起他，像这样直接打微信语音给他，还是第一次。
言嘉雄开门见山：“喂沈青，是这样，你妈妈前不久被查出来得了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恶化的很快，撑不了多久，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
沈青刚准备从油画修复工作室离开，他停留在工作台旁边，拿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他应该要说些什么，但只是沉沉地“嗯”了一声。
言嘉雄又说：“你要是回不来也没关系，我这边会让人安排好的。”
沈青半垂着眼眸，看着地上的某个点，安静了良久，说：“我回国了。”
言嘉雄明显在电话那头愣了下，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见她一面。”沈青说。
言嘉雄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数秒，说：“行，我一会儿把医院地址发你。”
沈青：“谢谢。”
接着，电话里头又一阵沉默，就在沈青准备和言嘉雄道别的时候，对方问他：“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沈青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平静地回答：“挺好的。”
后来，他挂了电话，一个人在工作室里待了一阵子。
他谈不上对沈如梦的感情有多深，想起她时，更多的是暗无止境的噩梦。
但得知她即将离世，他却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当然，他也没那么难过，更不会因为对方对他造成的那些伤害，有过一丝窃喜。
他只是，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消化罢了。
即便沈如梦在他身心上都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但他以为十年前就是他和沈如梦的终点。
原来不是。
他们的羁绊至始至终都不曾断过，只要沈如梦想，那根牵连她和沈青的弦就能再次被拨动。
就算她快死了。
沈青发了好一会儿愣，直到楚悠站在工作室外敲了敲门，他才回过神来。
楚悠见他看起来有些疲惫，问道：“不舒服？”
沈青摇了摇头，微微仰起头，看着楚悠。
这样的沈青，看起来有些茫然无措，楚悠蹲下身，温声问道：“怎么啦？”
“我……”沈青斟酌了片刻，说：“我妈妈应该快过世了，肝癌晚期。”
楚悠怔了下，牵起沈青的手：“我陪着你。”
“嗯。”沈青点点头，看着楚悠说：“我确实需要你陪着我。”
“阿姨现在在哪里？”
“临安。”
“好，那我们明天回去。”楚悠说。
沈青有些愣怔，不禁想，明天就要回去吗？
但同时，他心里很清楚，他确实没有太多的时间犹豫，毕竟谁也不能确定沈如梦还剩多少时间。
楚悠看出沈青的迟疑，将他的手攥紧，对他说：“青青，你只管回去看你妈妈，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其他的事交给我。”
沈青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看到楚悠眼里的从容，应声道：“好。”
当晚，俩人分别向学校请了假，定了第二天上午回临安的机票。
到了机场，在入闸口的时候，楚悠想到很久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他站在原地，对沈青说“去吧”，从此一别十年。
他忽然有点迷信起来，觉得应该在曾经这个分别的地方说些什么。
于是他在沈青身后说：“这次一起走。”
沈青坐在轮椅上，回过头与他对望：“嗯，一起。”
***
这次回来情况特殊，楚悠觉得沈青即使不说，但应该也没有精力应付太多人，包括他的父母。所以虽然回的是临安，但他还是在外面定了酒店。
除此之外，他还提前在机场租了一辆车，方便收放轮椅。
飞机落地后，他们回酒店放下行李，吃了顿简单的午餐，就前往沈如梦所在的医院。
医院环境非常一般，沈如梦所住的楼层更是凄凉，走廊里灯光一片惨白，时不时还能听见从两侧病房里传来的哀怨声和呻吟声，容易让人莫名产生一股恐惧。
听说这层住着的都是时日不多的人，所以也叫临终病房。
沈如梦住在倒数第二间，楚悠推着沈青抵达门口。
他看沈青脸色不太好，有些担心地问道：“要我陪你进去吗？”
沈青摇了摇头，对楚悠扯了一个看起来不算笑的笑容：“没事。”
楚悠觉得沈青还不如不笑，摸了摸他的脸颊，安慰道：“别怕，我就在门口，哪里也不去。”
“嗯。”
沈青其实非常不喜欢这里，除了难闻的消毒药水外，他还能闻到一些别的什么味道，说不上来和什么相似，非要形容，可能就是绝望的味道。
他很熟悉。
这些味道附着在他的脑中，只要稍稍被想起，就能唤起他记忆深处的绝望。
以至于他从闻到的那刻起，腰椎就感到隐隐作痛。
他有些迟缓地握住病房门把手，顿了两秒，回过头，就看到楚悠站在身后，带着温暖的笑容。
那一刻，他突然感到安心了很多。
无论发生什么，这一次，他身边都有楚悠陪着他。
于是他坚定地推开门，进入病房。
他看到病床上的人坐卧着，脸朝向窗外光枝秃干的树，听到他进来，慢慢转过头向他望去。
而沈青在与她对视的刹那间感到一阵窒息，下意识地捏紧了轮椅的手扶圈，一副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但他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如梦，一个对于他来说，完全陌生的沈如梦。
记忆中的沈如梦很年轻、很漂亮，皮肤和身材都维持的很好，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看起来十分体面。
但此时此刻，病床上的人，脸色蜡黄，脸颊凹陷，但整张脸却很浮肿，露在外面的十指也肿的不成人形，曾经一头精心呵护的长发，看起来像垂老的枯木耷拉在她的头皮上。
沈青注意到盖在她身上的毯子，腹部的位置微微隆起，应该是腹部积水造成的。
他在来之前，对沈如梦的病情做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她因为长期酗酒的关系，除了肝脏，肾脏功能也有很大的问题，不仅受排尿问题的困扰，肾疼起来的时候能要了她的命。
但这些病，都因为她的精神疾病，一直被忽略，一直被耽误。
她曾一度具有非常强的攻击性，所以即使她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也是单独的一个房间。
一关就是十年。
她逢人就骂，或冷嘲热讽、或歇斯底里，护工也懒得管她。最近一次，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昏迷了一天一夜，才被护工发现，送去医院检查，已经是癌症晚期了。
沈青实在很难将眼前的人和沈如梦扯上关系，但她就是。
这样一个人，几乎禁锢住了他整个年少时期，还差点毁了他一生，沈青皱着眉想。
沈如梦盯着沈青，停滞了很久，像是才认出人，缓缓开口道：“哦，你来了。”
她没等到沈青的回应，又说：“你来干什么？”
而沈青只是看着她，沉默不语。
“你少用这种眼神看我，以前就这样，半天也吭不出一声，像个哑巴。”沈如梦冷哼一声，恶狠狠地盯着沈青，等待着看到他脸上像从前一样出现崩溃的神情。
她好像已经心理变态到，折磨沈青的意愿已经不再是发泄不满或者达到吸引言嘉雄注意力的目的，而是单纯的，想要折磨他。
所以当她看到沈青略带麻木的脸，她脆弱的神经显然被激怒了，沈如梦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她厉声问道：“沈青，你来做什么？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告诉你，你做梦！”
沈青阖了一下眼，觉得已经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他来看过沈如梦了，应尽的义务算是做到了。
“你保重，我先走了。”
他说完，转动轮椅，背过身准备离开。
“站住！”
沈如梦伸手要抓沈青，她的表情称得上凶狠，好像还是当年那个一伸手就可以给沈青一个巴掌的母亲，但她已经快死了，她挥动着肿到僵硬的手臂，“哗啦”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被她甩到地上，碎了。
下一秒，病房的门就被推开，楚悠从外面走了进来。
沈青望向楚悠，看到楚悠将目光首先定格在自己身上，像是在确认他的安危，然后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地上破碎的玻璃杯。
就在这时，沈如梦的声音从沈青背后响起：“沈青，你很恨我吧？”
她似乎根本没发现病房里多了一个人，亦或者是她根本不在乎，她只想撕开沈青的伤痛，看到他的狼狈，将他一同拉入深渊：“让我猜猜你有多恨我。”
“推你下楼的时候？没救你的时候？把你绑起来不让你做复健的时候？还是把你关在画室让你失禁的时候？”沈如梦疯癫地笑了起来，“你那时候不是想死吗？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沈如梦说这些话的时候，沈青和楚悠一直望着对方。每一句话，背后都裹挟着一段沉重而又绝望的噩梦，足以让沈青崩溃，也让楚悠惊愕不已。
然而沈青只是垂下眼睫，呆了片刻，抬眼略带抱歉地看了看楚悠，然后转动轮椅，回过身看着沈如梦，一言不发。
沈如梦几乎不可置信！她看到沈青充满怜悯的眼神，出离愤怒：“沈青！你可怜我？你一个瘸子，凭什么可怜我？！”
楚悠眯了眯眼睛，走上前挡住沈青的右半侧身子，准备随时阻挡暴起的沈如梦。
病床上的人虽然病入膏肓，但她言语中对沈青的恶意却令人不寒而栗，这让楚悠震惊，也让楚悠心疼。
沈青在楚悠身后轻声说：“楚悠，没事。”
他将轮椅往前推了推，绕过挡在他身侧的楚悠，直视沈如梦，缓缓开口：“我以前从没恨过你，你对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言嘉雄，我那时只是觉得……你很可怜。但我也确实恨过你，在你几乎把我毁了之后……”
每次回忆当时的情景，都会让沈清招架不住，他加快语速：“我那时真的很恨你，我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我就可以拥有自己的人生了……”
楚悠看着身边坐在轮椅上的沈青，心如同被撕裂一般。他好想倒流时光，重塑岁月，他希望他能在十年前的那一天，留住他的爱人，不要让他一个人回到如深渊般的家里，从此独自面对这无尽的下落。
沈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眼里的波澜已经平静，他接着说：
“后来，我太难受了，我要拼尽全力地活着，已经顾不上恨你了。而现在，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已经，一丁点都不再恨你了，我还是……还是觉得你很可怜。”
“可怜”这个词仿佛是沈如梦的禁忌，她瞪大双眼，声嘶力竭：“你觉得我可怜？你不恨我？不可能！你小时候我不让你交朋友，不让你出去玩，打你骂你，撕烂你那些破画的时候你都不恨我？！”
沈青觉得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而他对沈如梦说的那些话，更像是在给自己、给那些阴冷荒诞的过去一个交代。
已经没有再去争论和解释的必要了。
他一脸漠然，淡淡地回答道：“不恨。”
然后，他对楚悠说：“我们走吧。”
沈如梦见沈青要离开，冲着俩人的背影嘶喊：“虚伪！你和言嘉雄一样虚伪！你们不愧是父子！无情无义，虚伪至极！”
然而，没人会理她了。
楚悠沉默着推着沈青往外走，沈如梦的咒骂声还在身后。他们越走越远，咒骂声也越来越远，最终彻底消散在走廊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临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