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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86 ...

  •   回到霍家的沈绒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挑战。另一座城市里,楚星鸾的生活正悄然发生改变。

      其中最大的变化,是杨慈恩渐渐进入她的日常生活,像温水渗透海绵,润物无声。

      以前两人的交流都在暗中进行,总要遮遮掩掩。她把他当做一件得力工具,用来处理一些不能曝光的隐秘之事。而现在,她不再故意掩盖与他的来往。她会戴着墨镜口罩与他一同逛街,还把他介绍进她的生活圈子,让她的助理都认识了他。

      甚至,楚星鸾还去了他的住宅。

      当时她突然临时起意,玩笑道:“对了,我还没去过你家呢,你不打算邀请我去你那里坐坐吗?”

      年轻男子的脸上迅速腾起一片薄红,连耳朵尖都变得粉嫩,嗫嚅道:“我,我那里没什么好看的……”

      她起了逗弄的心思,故做失望状:“唉,你真的不想让我去啊。”

      对方慌忙解释:“不,不是的,你可以去……”

      “那就说定了。我正好有空,不如现在就去?”她莞尔道。本来只是随口玩笑,此刻倒真的对他的住所生出几分好奇。

      当她走进他的生活空间时,便有些明白他为何不太想带她过来。

      这间公寓装修清简,但空间不小。客厅足有七八十平,却没有沙发、茶几、电视柜之类的家具,直接被用作机房,放置着大大小小二十多台高配电脑。

      为了使电脑长期可靠运行,室内一尘不染,空调让室温常年保持凉爽,湿度适宜。

      窗帘低垂着,光线较暗。唯有几台电脑的屏幕亮着,闪过种种楚星鸾看不懂的画面和数据。

      她看得懂的,是贴满了墙壁的大幅海报、电影剧照和广告宣传图。所有画面中的女主角都是她。

      她本就天生丽质,宛如一块瑰丽的宝石,在经过精心打磨包装之后,即使在这昏暗的环境里也似能散发光芒。

      此外,架子上堆着大量影集、剪报、电影光碟之类,也全都是关于她的。

      在这里,一台台冷冰冰的机器与无处不在的丽人影像形成鲜明对比,就像冷硬钢铁丛林中绽放出娇艳的花朵。

      楚星鸾早就知道杨慈恩是她的狂热粉丝,但此时亲眼目睹这样的景象,仍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轻咳一声:“你这里有水吗?我有点口渴。”

      “有,”杨慈恩立刻走向冰柜,拉开柜门。楚星鸾跟上去,正好看见冰柜里井然有序地放置着一排排玻璃瓶的瓶装矿泉水,以及无糖气泡水。除了这些饮料之外,几乎再无其他。

      杨慈恩把一瓶矿泉水拧开,正要递给她,忽然想起什么,赧然道:“这水是冷的,我先去加热一下。”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前几日楚星鸾在生理期,曾告诉助理她不喝凉水。杨慈恩正好听到了,也记住了。她说过的话,字字句句他都记在心上。

      她笑了笑:“不用,现在我连冰淇淋都能吃。你……”

      她本想夸他细心体贴,但估计他听了会更脸红,于是打住。

      “嗯?”年轻男子留心倾听。

      她换了个话题:“你在家不做菜吗?冰柜里没看见食材。”

      “我不太会做饭。”他嗫嚅着,很不好意思。

      她好奇:“那你平常吃什么?”

      “……外卖。”他轻声回答。

      原本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外卖也有卫生健康的高级营养餐,他是包月购买,不比普通人家自制的饮食差。但楚星鸾这么一问,他不免羞赧,早知道的话就自己学做菜了。

      不过,他怎么可能猜到她将出现在他的公寓里呢?若是几个月前,这是他梦中才会发生的事情。但现在,连最不可思议的梦想都成了真,他再不敢奢求更多。

      楚星鸾并不知他所想,只是感慨:“我也好久没有下厨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从小就操持家务,为全家准备一日三餐。若是做出的饭菜不合家人口味,还动辄遭致父亲的打骂。对她而言,下厨从来不是什么乐趣,而是压力。

      后来她的命运迎来转折,出道成为明星,几乎是一飞冲天,从此便鲜少亲自做饭。偶尔下厨,都是为了迎合霍先生的喜好,讨他欢心。这样的烹饪,对她而言同样是一种压力。

      什么时候她才能像普通人一样,只是简简单单做一些自己想吃的家常菜呢?

      想到这里,她突然提议:“不如,今天由我来做菜吧?”

      “嗯?”杨慈恩一怔,不能置信。

      面对他这懵懂的可爱表情,她不禁莞尔。本是心血来潮的主意,此时她更起了兴趣。

      “不相信我会做菜,还是担心我做的菜不好吃?”她故意逗他。

      “不,不……”他一紧张,耳尖又泛红,“我相信,你做的菜一定很好吃。”

      “对我这么有信心呀,那就说定了,今天由我掌勺,你来当助手。至于菜单,你有没有想吃的菜,或者忌口的食物?快说,老实交代,不得隐瞒。”

      杨慈恩哪里抵挡得住她的追问?几个对话回合下来,就把自己透了个底朝天。

      “那就愉快地决定了,今天吃鱼。这附近哪里可以买活鱼?”她笑意盈盈。

      直到这时,他才晕晕乎乎地回过神来,仍感觉不真实,像在梦中。

      她不仅来了他家,甚至还要在这里下厨。这是梦吗?

      这不是梦。

      半小时后,他仿佛梦游般带着她出现在附近的菜市场。

      与国内许多普通的菜市场一样,这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虽不算脏,但各种食材堆积杂乱,一进去扑面而来便是一股肉腥味。

      “要不我们去大超市买吧?”他建议,有点后悔自己刚才提到公寓附近有一座菜市场。她只该出现在高档的进口超市里,永远光鲜亮丽。这种乱糟糟的地方配不上她。

      “不用那么麻烦。这种地方我很熟的,小时候常来。”楚星鸾环视四周,“我看这里菜挺新鲜,不比超市里差。”

      她的声音由于隔着口罩而略微模糊,但他能听出来其中带着一丝笑意。看来她是真不介意,而且心情很好。

      忽然,她拉起他的手向里走,声音轻快:“走,去买鱼。今天让你尝尝我以前的招牌菜,楚氏酸菜鱼。对了,你还不知道,我可是菜市场砍价小能手……”

      那一瞬间,杨慈恩觉得自己的一切感官都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手上她柔软肌肤的触感,体温瞬间传递。

      他任由她牵着他往前走。

      忽然之间,他眼中这座乱糟糟的菜市场骤然明亮起来,四周色彩纷乱的蔬菜瓜果变得鲜艳悦目,连闹哄哄的喧嚣都化作富有活力的背景音。

      这就是幸福的感觉吧,他想。

      两人来到水产区。一缸缸活鱼在水中活蹦乱跳,补充氧气的塑料管子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楚星鸾显然深谙此道,迅速货比三家,最后在水池前选中了一条乌鳢。

      楚星鸾对卖家道:“麻烦您帮忙处理一下,我拿回家做酸菜鱼。”

      “好嘞,没问题。”

      卖家大姐的动作爽利,用网子把那条乌鳢捞出来,拿刀先把鱼头拍晕,然后去头去脏去鳞去腮,最后切片装袋。

      杨慈恩从未自己到菜市场购买食材,这景象对他而言十分陌生,只能在一旁干看着,帮不上忙。

      周围依然吵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广播里的打折消息,种种声响此起彼伏。有搬运水箱的工人喊着“借过”,从他们身边走过。活鱼激烈地扭动身躯,水花四溅。

      年少时杨慈恩患有自闭症,特别害怕这种嘈杂混乱的环境。普通人认为正常的噪音,在他耳中会被无限放大,引发头疼和恐慌,因此他无法正常上学,只能待在家里。后来他的自闭症症状逐渐减轻,可以正常融入社会生活,却依然不喜吵闹,尽量避免接触这样的环境。

      而此刻,他竟觉得这种地方好像也不错,不再可怕,甚至有些可亲。世俗的烟火气,竟带着一丝久违的温馨。这样想着,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或许是察觉他心情不错,卖鱼的大姐一边利落地处理鱼肉,一边用方言口音与他唠嗑:“小伙子呀,你媳妇可真会挑鱼,一眼就挑中这条。看这脊背乌黑发亮的,鱼眼也澄清,肉质一定好,拿来做酸菜鱼肯定合适。可以多加点泡酸菜和泡仔姜,入味得很……”

      其实杨慈恩没听清对方后面说了什么,因为开头的几个字足以令他脸红心跳——

      你媳妇。

      他想开口解释,楚星鸾却一点没见怪,还与店家闲聊了几句酸菜鱼的做法。

      扑通,扑通。他抬手抚了抚胸口的位置,血液加快了流动,心跳忽然有些不受控制。

      买完鱼,楚星鸾又领着他去选购配菜和佐料。

      离开菜市场时,年轻男子手中拎满了大包小包,心情却像浮在云彩上一样轻盈。回家路上,他像一只温驯的大狗狗似的跟在她身旁,视线总是落在她身上。

      刚下过一场雨,街上积水很多。他走在靠马路的一侧,让她走在里面,以防有车经过时积水溅起落在她身上。

      真体贴啊,楚星鸾心想,眸中满是笑意。以前她总觉得他办事谨慎稳重,值得信赖,因此往往忽略了他比她还小几岁的事实。其实他不过是个大孩子,一个容易脸红的男孩。

      回到公寓。虽然杨慈恩不会做饭,仍主动提出希望帮忙,不能只让她一个人下厨。

      她把洗锅洗菜的任务交给他。

      他挽起袖子,拧开水龙头,认认真真地开始清洗,仿佛这是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容不得半点马虎。

      一时间,厨房里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

      楚星鸾主动找话题,与他闲聊,时不时逗他两句。

      如今她越看他,越觉得可爱。她当然辨得出他对她的迷恋,这是她在他面前所有信心的来源。

      但某个刹那,她又隐隐有种惶惑不安的感觉,担心这种迷恋只是年轻人的短暂盲目冲动,总有一天会淡去。

      或许,将来他会离开她。这个念头令她心下一颤。

      终于她开口,问出一个盘桓在心底的问题:“慈恩,你为什么喜欢我?”

      她的声音很轻。原本她以为,在哗哗水声中他大概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没想到,他忽然关掉水龙头,看向她:“因为你是很好的人。”

      空气突然寂静。

      很好的人……她真的有那么好吗?

      她相信他此刻的真心,但未来她不能确定。因为在乎,才会患得患失。

      害怕失去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忍不住道:“是的,在你眼中我是好的。粉丝们总是夸我,觉得我样样都好。但世界很大,无论在哪方面,总有能胜过我的人。而且我年龄比你大,你还这么年轻。娱乐圈年年都有漂亮的新面孔出现,年年有新的明星诞生。你或许现在觉得我很好,但以后还会遇见更好的人……”

      这是她心底潜藏的焦虑。

      她清楚自己的出身,也清楚到底是什么力量把她推到如今的位置。就像一尊泥塑,任由命运把她捧上神坛,在表面粉饰金箔、装点彩绘。但那些过分华美的装饰真的是她吗?

      唯有杨慈恩是特别的,他明明已经知晓她最不堪的过去,却仍执着地喜欢她。

      但再美丽的容颜,也终会有芳华老去的一天;再狂热的粉丝,也终有回归平淡的时刻。而她已经舍不得他走了。

      杨慈恩没有直接回答。他静了静,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可以吗?”

      她点点头。

      他擦干湿漉漉的手,带她离开厨房,来到一个像是储藏室的房间。

      此时,他的神色分外郑重。她能猜到,他将要展示的东西一定对他非常重要。

      只见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防尘盒,打开,里面是本相册。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相册给她看,每个动作都充满了珍惜。

      整本相册里的主角,是一名女子,与杨慈恩的外貌肖似,一看就有血缘关系。

      “这是我的母亲。”他缓缓道。

      楚星鸾垂首看着照片。照片的女人,温柔的眉眼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惆怅,衣着风格素净,看上去是那种柔婉内向的性格。

      杨慈恩低声道:“很小的时候,我就被诊断出患有自闭症,没法正常上学,只能待在家里。如果普通孩子的家长为了孩子付出的精力是一百,那么自闭症孩子的家长需要付出一千、一万。时间长了,我的父亲接受不了,与她离婚,是母亲独自抚养我长大。为此她不得不放弃工作,在家里悉心照顾我,每天带我做干预训练。正是由于她的努力,我的自闭症症状才渐渐减轻。”

      楚星鸾不知他曾有这样的经历,双眉微蹙,心生怜惜。

      他继续述说:“虽然症状淡化,但我依然排斥社交,不愿出门,一直待在家里,通过网络自学编程。母亲在家照顾我,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她没有工作,不能恋爱,也失去了朋友圈子,但她从未对我说过半句重话。我习惯了她无微不至的照料,却忽略了她正在为我而牺牲她的人生……”

      说到这里,他轻轻吸了口气,目光中饱含悔意。楚星鸾预感到了不祥的结局,握住他的手。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五年前,我刚过完十八岁生日那天,她去世了,是自杀。”

      她陡然一惊。

      “我读完她留下的日记才知道,原来她为了照顾我,放弃了她原本的人生和梦想,一直默默隐忍。就连患上抑郁症也要隐瞒病情,因为不想影响我。她觉得活得太痛苦、太窒息,最终无法忍受……”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是我拖累了她,而我竟然没有对她的异常状况引起警觉……”

      楚星鸾仅仅是这样听着,都觉得心脏随之收紧。

      “当时我认为,是我害死了她,都是我的错。”

      她忍不住开口:“不,这不是你的错。她患了抑郁症,是疾病影响了她……”

      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有回应,转而道:“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差点陷进去,走不出来,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

      “但有一天,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老旧的收音机。打开收音机,正好听到了一段广播。广播节目正在宣传你的新电影,播放了一段台词。正是你的那段台词,开始改变我的想法。”

      她想不到竟有这样戏剧性的事情。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你猜,是哪段台词?”他抬眼看向她,极为专注。

      五年前的新电影,能安慰极度悲伤的人……

      她反应过来:“是《北城》里那段女主劝慰男配的台词?”

      他点头,眼眸里映出一个小小的她,仿佛她就是整个世界。

      楚星鸾已经记不清那段台词的具体字句了,却没有忘记相关情节——

      男配的母亲为了救他而去世,男配悲痛且自责。楚星鸾饰演的女主角以自身经历安慰他,告诉他他的母亲是多么爱他,一定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这样的剧情本来非常套路,没什么新意,但编剧和导演把它处理得格外细腻感人。再加上楚星鸾出色的演技,电影上映后收获了许多观众的眼泪。

      “那么巧,就在那时,我刚好听到那段台词,每句话都像在对我说。我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之中母亲的在天之灵的安排,她在向我传递信息。于是我步行到最近的电影院,买票看了那部电影,后来反复看了很多次,我也渐渐走出了阴影……

      此刻,楚星鸾无比庆幸自己出演了那部电影。

      “那是我转变想法的开始,也是我认识你的开始。”杨慈恩停顿了一下,语气愈发郑重,“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你拯救了我。现在你还觉得,今后我会像喜欢你一样去喜欢其他人吗?”

      她深受震动,同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对她的喜欢,不是一时的肤浅迷恋,而是根源于一个不可复现的巧合。上天给予她的最珍贵的礼物,不是美貌,不是天赋,不是那位神祇一般的霍先生,而是这个巧合。

      她揽住他的肩膀,抱住他,像在呵护一个美丽而脆弱的梦。

      他的身体微僵,但很快放松下来回抱着她。寂静中,他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感受着这个温柔而不带情/欲色彩的拥抱,情绪渐渐沉淀出安定。

      “慈恩,其实不是我拯救了你。帮你走出低谷期的是你自己,还有你母亲对你的爱。不过,我感恩自己何其有幸,能通过那部电影遇到你。以后,你便是我的家人。”她的声音平静而笃定。

      茫茫人海中,他们唯有彼此,像两条缆绳缠在一起的小舟,命运联结。

      房间里一时寂静,静得能听到窗外的鸟鸣声,以及风带动树叶的沙沙声。云层散开,照进窗内的光线一点点明亮起来。

      远远传来广播声响,是楼下的服装店在做清仓促销。大喇叭里录制的女声一遍遍重复:“清仓大处理,清仓大处理,款式多多,优惠多多,全场服装一律五折……”

      如此富有生活气息的叫卖声,驱散了前尘往事织成的阴霾。

      这大概就是人间值得。

      “走,我们回厨房做饭吧,还有酸菜鱼等着我们呢。”她说。

      他微微笑了。

      ————————

      J市市郊,霍家祖宅,沈绒的别墅。

      窗外飘着小雨,空气里透着一丝凉意。窗内燃着智能雾化壁炉,水蒸气营造出火焰跳动的视觉效果,火光映亮室内,暖意融融,室温刚刚好。

      沈绒靠着软枕,坐在宽敞的飘窗窗台上。三面都是玻璃,将朦胧雨景纳入视野。

      她身上是松软的薄毛衣,身旁放着一杯刚做好的椰子甜橙饮,还有两本休闲小说。

      普通人会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不需要上班工作,在别墅里听着雨落在树林和湖上的声音,翻翻闲书,应当很是惬意。

      但此时沈绒的心情并不平静,阅读也心不在焉。她在等一个人,听说他今日会返回祖宅。

      终于,敲门声响起。

      “绒绒。”门外是低沉的男声。

      果然,霍白来了。

      沈绒暗自松了口气。最近两三天,她多次询问霍家下人霍白何时回来,这是她故意给出的暗示。如果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汇报给霍白,那么他应该会意识到她想见他。此刻他的出现,证明她的目标已经达到。

      “请进。”她整理好心情,迅速回应。

      推门而入的男人已经脱下西服外套,领带也摘了,白衬衣的领口敞开些许,单手插兜缓缓走来。

      她从飘窗窗台上跳下来,赤足踩在柔软的米白色羊毛地毯上,脚背隐约可见淡淡的血管。

      霍白走上前,语气温和,带着三分无奈:“还像小时候一样,总是不爱穿鞋袜。”

      说着,他忽然俯身,伸手探了一下她的脚背,感到她肌肤上的凉意,随即收回手:“绒绒,这样会着凉的。”

      若她还是多年前的小女孩,对此自是习以为常。但如今她早已成年,感觉有些微妙的怪异。她不喜欢这样,觉得这一幕就像主人弯腰抚摸着小猫的皮毛,微笑道:“真乖啊。”

      她不喜欢这样的“宠爱”。“宠”字的本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喜欢,双方地位是不平等的。就像此刻的霍白与沈绒,她虽名义上是他的女儿,实则是他的囚徒,他对她的爱是居高临下的。

      但为了取得那份文件,她现在不能抗拒,只能解释道:“没事,不会着凉。地暖开着,还有地毯,地上不冷。”

      男人极有耐心地温言道:“若你坐在地上还好,但刚才是在窗台上。”

      她一时无法反驳。

      男人转头吩咐佣人:“以后所有窗台上都铺上厚毯子,做保暖处理。”

      “是。”佣人立刻应下。

      按照霍家佣人对家主命令的执行方式,“所有窗台”或许不止这座别墅,涵盖祖宅其他她可能造访的建筑物。这是个大工程。

      沈绒不愿如此兴师动众:“不用这么麻烦,我以后穿上袜子就行了。”

      霍白的嘴角勾起,口吻好似玩笑:“没想到绒绒也有这么听话乖巧的一天。”

      听话乖巧?

      她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她想展现的性格,于是作不悦状:“我又不是宠物,怎么就得听话乖巧了?你也没乖乖听我的话啊。哼,那我还是不穿袜子好了。”

      霍白含着笑,宛如看着撒娇的小孩:“好好好,都依你。”

      这是多年前父女二人习惯的相处模式,如今却令沈绒感到不适,还不能所有流露。

      父女俩来到桌前,相对而坐,闲聊了几句,主要是男人关心女儿的饮食起居。从表面上看,两人之间冰冻三尺的关系逐渐涣然溶解。她试着掌握好分寸,对他不能太冷漠,也不能过于热情。

      这时,女佣送来一个水晶果盘,里面是大颗大颗的无籽樱桃,衬着蜜桃果肉,宛如殷红的玛瑙。此时不是樱桃自然生长的季节,但在霍家,任何时令都能吃到各种新鲜水果。

      沈绒用小叉子戳着樱桃,一边闲聊,一边缓缓吃着。咀嚼之间,甜美多汁的果肉滑入喉咙,很美味,她的心思却不在吃食上。

      她故意由这樱桃引发感慨,提起她之前孤身在外的这几年,生活与工作的艰辛。譬如有段时间,她为了省钱,总是等超市晚上关门前,去买那种打折的廉价水果。

      她说这些是为了博得霍白的同情,让他心生歉疚。毕竟曾经他在霍家锦衣玉食、岁月静好,她却流落在外、生活艰辛。

      男人耐心倾听着,果然目露怜惜。

      她趁机诉苦:“我离开了几年,现在回来,是不是有些人已经没把我当回事,所以才敢对我不敬?”

      不出意料地,霍白追问发生了什么。

      “前两天我闲逛散心时,路过一个地方,就是有你书房的那座小洋楼。我想进去看看,可那里的看守死活不准我进去,害我在大家面前丢脸。明明我小时候都进去过啊,为什么现在不行?而且连苏嘉明都可以进去,我却不行,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才是你的亲儿子,我是捡的?”

      沈绒越说越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霍白平静道:“其实那里面没什么好玩的,你进去也会觉得无聊。”

      沈绒恼怒地瞪视他:“我不是为了去玩,只是气不过。有人不让我进书房,我就偏偏要去。”

      她到底当过那么多年的豌豆公主,如今依然可以把骄纵任性的样子演绎得活灵活现。

      见对方没有回应,她心中忐忑,低头露出失望神色:“现在,连你也这样对我吗……爸爸?”

      时隔多年,她终于违心地叫了他一声爸爸。同时她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自己这番表演能打动他,让他给她一个进书房的特许。

      空气寂静了几秒,直到霍白平静道:“绒绒,只要你想,当然可以进去。”

      她心中一喜,又担心对方只是给她一次性的进入权限,而她不能保证一次就能取得文件。

      于是,沈绒得寸进尺地提要求:“那你要给我和苏嘉明一样的权限,只要是他能去的地方,我随时都能去。不然我这个大小姐的名号真是有名无实,以后谁都敢欺辱我。”

      霍白没有立刻回应。沈绒心中忐忑,拿不准对方的心思。

      为了打动他,她咬咬牙,站起来主动凑到男人跟前,像小时候那样挽住他的手臂撒娇:“爸爸,你就答应绒绒吧。”

      若是以前,只要她使出这一招,便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命人摘下月亮捧到她面前。但此时此刻,她并无多少把握。

      终于,只听男人道:“只要绒绒不离开霍家,在家里就是自由的,任何地方都可以去。”

      得到如此承诺,可谓重大突破。沈绒心中大石落地,感觉距离拿到文件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迅速放开男人,试图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这时,霍白却突然拉住她,双臂禁锢着她,令本就心虚的她浑身紧绷。然后,他掏出一块纯白的亚麻手巾,拭去她嘴角残留的果汁,动作轻柔。

      “你啊,吃东西还和小时候一样。”他语气自然,像一位慈爱的父亲。

      沈绒身体僵住,终是没有抗拒,任由他去。

      霍白把用完的手巾放在桌上。脏了的手巾不会再用第二次,一名佣人立刻上前把它收走。

      沈绒这才得以坐回原位。

      男人施施然换了个话题:“这几天,你和嘉明那孩子相处得怎么样?”

      最近这几日,她与苏嘉明虽然同住在一座别墅里,却是不同楼层、不同房间。再加上她有意避开他,两人几乎不怎么碰面。

      这里是霍家,这些情况定然是瞒不住霍白的,自有下人向他汇报。现在他这么问,应该是意在提醒她,希望她表现得更积极,而非回避。

      沈绒只好敷衍道:“还好,没吵架。”

      确实没吵架,因为根本没有交集,吵架也无从吵起。

      霍白低低叹了口气:“绒绒,爸爸年纪大了,无法一直陪着你。将来总有一天,嘉明会是你唯一的家人。你们好好相处,我才能放心。”

      沈绒一怔,内心五味杂陈,沉默不语。之前她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因为霍白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也鲜少流露出如此脆弱的情绪。他似乎永远都是最稳定、最强大的存在,永远不会消失。

      霍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平静道:“再过几日,便是每月祭祖的日子。你多年未归,这次作为霍家大小姐,该去祠堂上一柱香了。”

      沈绒对此毫无兴趣,但她现在为了演戏取得进入书房的机会,已经承认了自己作为霍家大小姐的身份。既然认同了这个身份,就有义务祭祖。

      于是,她点点头:“好,我会去的。”

      “到时候,绒绒和嘉明一块去吧。”男人说得风轻云淡,仿佛这是理所当然。

      沈绒想拒绝,但最终忍住,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好在这事花不了多长时间。

      ————————

      霍家祖宅,小洋楼,书房门前。

      伴随着“叮”一声轻响,沈绒的身份信息通过验证。厚重的钢门在她面前洞开,感应灯光也自动亮起。

      看来霍白的确履行了他的承诺,给了她进入书房的权限。

      举步入内,室内除了她便空无一人。四周空间高敞,低调的黑白灰,极为简洁的风格。

      恐怕很少有人知道,许多足以改变世界的密令正是从这里发出的。

      房间看似普通,实则大有讲究。譬如墙体内部设有厚重的金属层,一来防盗,二来可以屏蔽信号。所有墙面和地板都用隔音夹层做了处理,夹层内没有空气,真空状态无法传递声波,能有效避免窃听。

      说是书房,其实这里更像霍白的私人办公室,结构是典型的双套间。

      外面是小会客厅,除了沙发和茶几,只有几盆沈绒叫不上名字的绿植。光线柔和均匀,明朗洁净得宛如无影棚。

      沈绒环视四周,在室内仔细检查了一遍,没发现监控摄像头的痕迹。这很好,在这样的前提下,她才敢展开搜索行动。

      第一次做贼,要说不心虚,那是假的。她没有逗留,径直穿过这间会客厅,向里走去。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她一路走进去,脚步声都被地毯吸收。偌大的空间内唯有沉寂,静得能听到走路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

      里面才是书房的核心区。走进里间,令她意外的是,这里的陈设与她童年记忆里的完全不同,那些黑沉沉的书架和文件柜都不见踪影,只有一张摆放电脑的办公桌,其余地方空空荡荡一览无余。

      难道那份文件在办公桌里?她立刻开始翻找桌子的抽屉。

      抽屉里的东西不多,除了钢笔、墨水之类的文具,唯有一个天鹅绒的匣子。匣子里装着些零零碎碎的物件,都与沈绒有关。包括一叠她以前与霍白在各种场合的合照,以及她小时候亲手做的一些小玩意,诸如用叶子做成的书签、白纸折成的蝴蝶、在一块卵石上画的粉色小猪……

      这些小玩意都很简陋,在旁人眼里没什么价值。她没想到霍白会把它们珍而重之地存放在办公桌里。

      匣子里所有的东西,沈绒都有印象,除了一件物品,她从未见过。

      那是一个小小的玻璃盒子,里面存放着一朵雪绒花的标本,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英语写着:约西亚赠。

      约西亚是谁?沈绒一无所知,此时她也无暇思考这事,一心只想快点找到文件。

      但办公桌里没有,那么唯一可以保存文件的地方……

      沈绒的目光投向桌上的电脑。

      这是一台科技感很强的触屏电脑,银白光滑的机箱金属外壳上没有任何品牌标志。屏幕共有三块:前方一块,左右各一块。每块触屏都很薄,面积不小,可以自由滑动位置,还能弯曲折叠,属于市面上罕见的黑科技。

      她尝试开机,却发现需要输入六位数的开机密码。不仅如此,电脑上还连接着非接触式的读卡器,就像一把电子锁,而钥匙是特定的感应芯片。只有同时知道密码并拥有感应芯片,才能开启电脑。

      意识到这一点,沈绒的心沉了下去。

      这台电脑里或许储存了不少机密的资料。她能以什么理由,去找霍白索要开启电脑的权限?这实在太可疑了。

      正当她望着电脑失神之际,外面传来房门开启的声响。有人进来了。

      她瞳孔一紧,感觉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以最快的速度把所有物品归位,合上书桌的抽屉。

      一系列动作明明只发生在几秒钟之间,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当她刚完成最后的扫尾,年轻男子的身影就出现在视线中。

      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太惊险。

      她没想到苏嘉明竟在此时进入书房,险些就被他撞破她的“作案”现场。

      她的内心翻江倒海,对方却很平静,仿佛毫不意外会在这里遇见她。

      她先发制人,直接质问:“你怎么来了?”

      年轻男子仍是一贯的表情冷淡,语气平静不带波澜:“霍先生让我过来查阅几份文件。”

      说着,他看向书桌上的电脑。

      沈绒心道,看来的确有一些文件储存在电脑里。

      男子语调淡淡:“你为何来此?这里应该没有什么能让姐姐感兴趣的东西。”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确实,这里没什么有趣的东西。但这又不是你的地盘,你能来这里,我也可以。我已经得到特许,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

      苏嘉明瞥她一眼,没说什么。他走到书桌前,开启触屏电脑,屏幕上显示需要输入密码。

      密码!

      沈绒眼前一亮,立刻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停在男子身后,屏住呼吸,紧盯着他的动作,想趁机把密码记在心里。

      眼看着苏嘉明伸出手,戴着手套的修长手指即将触及屏幕。

      但在输入密码的前一刹那,苏嘉明忽然收回手,骤然转身,幽深的眼眸正好迎上她窥探的目光。

      难道她的意图被发现了?她有些慌乱,心跳如鼓。

      但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看着她,把她看得心底发毛。

      她移开视线,掩饰着自己的心虚:“你盯着我做什么?这样很没礼貌。”

      “刚才你动过电脑?”他平静地问。

      她心中一紧,拿不准对方是否看出了什么,或许她刚才碰电脑时留下了什么痕迹。若她矢口否认,这谎言可能会被对方抓个现行,不如大方承认。

      于是她道:“哦,是的,我的手机没有网络信号,想用电脑上网,不过没法开机。”

      男子淡淡道:“这里的确没有信号。为了保证信息安全,电脑都是不联网的,整座楼内部都无法与外界通讯。你若想上网,可以去外面。”

      她故作生气状:“你凭什么赶我走?那我就偏不走了。”

      苏嘉明对她的作态视若无睹,转过身,继续输入密码。

      沈绒盯着他的手,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老天都在眷顾她,男子输入密码的速度偏慢,每个数字之间都有停顿,足够沈绒看清并记下。

      六位数的密码,深深印在她心底。

      随后,苏嘉明从领口勾出一条细细的银链,上面挂着一枚小小的玉观音坠子。他用坠子靠近读卡器,并不接触,仅轻轻一晃,电脑就解锁了。他把坠子重新放进领口。

      沈绒真没想到,芯片会藏在这个坠子里面。这坠子她还记得,是她小时候随手送给他的。

      其实那白玉坠子只是胜在工艺精巧,远远算不上最好的,在豌豆公主看来不过是个普通的小玩意。但后来苏嘉明一直戴着,她嫌寒碜,便叫他去她的库房里换个更好的,他却没换。她猜想可能是他习惯了旧物,便没再管。

      没想到,如今这坠子成了她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只要得到它,再加上密码,她就能取得文件了。

      但她有什么理由向他讨要这个坠子?苏嘉明这么有心机,她担心他会怀疑她。

      于是她只能沉默着,看着对方打开电脑,通过触屏检索调阅了几份文件。

      虽然不是她需要的那份文件,但通过观察对方的操作,她已经大致明白了该如何找到目标文件。

      万事俱备,只差一个能开机的芯片。

      她看着苏嘉明关掉了电脑,压抑住了内心想要阻拦的冲动,脑中飞速运转——

      能自由进出书房的人很少,能开启这台的电脑人应该更少。目前看来,她想获得这个开机芯片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从霍白那里得到,要么从苏嘉明这里。

      但她提前打听过了,知道最近半个月霍白都不在祖宅,而苏嘉明现在与她住在同一座别墅里。那么两相比较,想办法从苏嘉明这里取得芯片应该更容易。

      不过其中存在一个问题:如果芯片来自苏嘉明,她利用芯片开机窃取了文件,之后事情曝光,苏嘉明可能也会连带受罚,至少有个“保管不力”的罪名。虽然沈绒讨厌他,却不想因自己而连累别人。

      她暗自犹豫,一时拿不定主意。

      苏嘉明已经关掉了电脑,忽然开口:“霍先生让我带你去祠堂祭祖。”

      意识回笼,她这才想起霍白先前提过此事。算算日子,今天好像就是每个月祭祖的日期。

      “你打算现在去?”她皱眉问。

      对方点了点头。

      这事既然答应过霍白,她不好反悔,只能接受。待完成,就算了结一桩任务。

      她轻轻吸了口气:“那走吧,早点完事最好。”

      离开书房的前一刻,她的目光恍若漫不经心地扫过电脑,宛如蜻蜓点水。

      她必须得到那份文件,无论如何也要得到。

      ————————

      祠堂坐落在霍家祖宅北端,藏于山谷内的森森竹林中,据说风水极有考究。始建于数百年前的古老建筑,纯木结构,青色屋瓦被苍苔覆盖。

      对小孩子而言,这里过于肃穆幽静,阴影中的龛笼仿佛蛰伏的怪兽,就连长明灯的火光与香烛的点点微光也显得扑朔迷离。沈绒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地方,霍白也由着她,她很少来此祭拜。

      如今沈绒早已长大成人,却依然不喜此地。

      一进入祠堂大门,就感觉此间温度比外面低,凉飕飕的,令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四周不见人影,悄然无声。她与苏嘉明一路走过,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廊间回响。

      两人沉默着进入高柱大殿。

      殿内空间很大,年深日久,墙上全是阶梯状的牌位格,一层层垒到最高处。成百上千的牌位密布在这里,在徐徐跳动的烛光里,在丝丝袅袅的香火气中,森严肃穆,高高在上地俯瞰来人,让来人一跨进门槛就感到强烈的压迫感。

      最高处供奉的长明灯,代代流传,由专人小心翼翼地日夜守护,据说历经数百年不曾熄灭。

      根据传统的说法,这叫“香火不断”。牌位越多,证明家族越是枝繁叶茂、源远流长。

      沈绒一直不喜欢这种所谓的“传统”,因为其中包含了太多封建糟粕,譬如重男轻女。虽然如今女性也可以被写入族谱,但霍家族谱依然与现行的姓氏体系一样,实际上以父权为核心——霍家的女儿如果外嫁,后代就不能记入族谱。

      除了性别的不平等,还有阶级。自从沈绒经历过疗养院的黑暗,更清晰地意识到,这些所谓的祖先牌位背后暗藏着见不得人的罪恶。所谓的传统与规矩,不过是一重重无形的枷锁,它是吃人的。

      按照仪式规则,沈绒应该屈膝跪在蒲团上,向祖先的牌位磕头。但她没这么做,只是静静拈了一炷香点燃。如果可以选择,她不想敬拜这样的先祖。

      令她意外的是,苏嘉明也没有遵守规则。他甚至没有敬香,只是袖手立在一旁。不过她转念一想,他这样的恶人,自然不信什么神佛先祖,否则岂会不怕报应?

      她将手中的一炷檀香插到炉上,抬起头来,突然被面前不远处的人影吓了一跳。

      只见昏暗的光线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老人。他穿着灰色布袍,身形清瘦,白发苍苍。

      老人出现得过于突然,宛如一个无声无息的幽灵。但很快她便平静下来,因为这个老人她认得,以前她来祠堂时见过。他是这座祠堂的管理者,掌管族谱的保存与修撰。

      按照家规,祠堂每一代的管理者都来自霍家旁系。他们在家族中地位不低,却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把一生都奉献给祠堂。不能结婚生子,也不能离开这个冷僻的地方,形同终身幽禁。

      这个老人就住在祠堂后面的竹舍里,总是独来独往,甚至鲜少开口说话。事实上,在沈绒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开口,她甚至错觉他可能是哑巴。

      但这次,他竟然开口了。

      老人语速缓慢,嗓音枯涩沙哑:“少爷,您来了。”

      空旷的大殿内,每个音节都伴随着回声。

      “嗯。”苏嘉明淡淡应了一声。

      老人混浊的目光落在沈绒身上:“这是您的未婚妻?”

      苏嘉明颔首。

      老人看着沈绒缓缓道:“以后您就是霍家人了,将来您的牌位也会被供奉在这里。”

      沈绒一愣,感觉莫名其妙。

      老人这句话若是对苏嘉明说的,就没什么问题,苏嘉明入赘霍家后会被记入霍家族谱。怪就怪在,老人说话时一直盯着沈绒,语气郑重,让她觉得这话像是对她说的。

      但若是对她说的,这话显然有问题。她从出生那天起就是霍家大小姐,根本不存在“以后就是霍家人”一说。

      应该是我多心了吧,沈绒暗想。老人年纪大了,可能偶尔有点糊涂,搞错了说话的对象。于是她礼貌地保持沉默。

      老人鞠了个躬,颤巍巍地转身离开。步履蹒跚,背影显得格外寂寥。

      望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沈绒不禁心生同情。

      苏嘉明忽然开口:“你可怜他?”

      她忍不住道:“这里的规矩应当改改了,太不合理。”

      “哪里不合理?”

      虽然男子语气平静,她却怀疑他故意装傻,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的问题。

      沈绒道:“管理祠堂就不能成家,必须终身被禁锢在这里。这种规矩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早就毫无必要,只是活活折磨人。”

      “他是自愿的。”

      “奴隶主总是宣称:奴隶都是自愿卖身为奴的。”她语带讽刺,“但如果能选择做主人,谁甘愿做奴隶?把任何一个人置于不得不卖身的境地,给他洗脑,他都会选择自愿卖身。”

      男子沉默。

      沈绒冷笑:“你是不是想说,他已经过得够好了?没错,表面上看,他衣食无忧,工作清闲,有人侍奉,比世界上大多数人过得更好。但他依然是被损害、被压迫的。”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激动。

      被这个巨大的结构性系统压迫的人,又何止这位老人,还有太多太多。就像古代的奴隶也被分为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奴隶过得可能比大多数人更好,但他们依然是奴隶。

      那一瞬间,沈绒想起了疗养院里那些非人的虐待,也想到了奔奔。他们都是受害者。

      四周是数不清的牌位,无数模糊的名字。烛光跳动着,影影幢幢,愈发显得沉闷压抑。

      她突然忍不住问:“你还记得奔奔吗?”

      刚说完,她就知道自己冲动了,不该直接地挑起这个敏感话题。

      “记得。”苏嘉明语气平淡。

      她轻轻吸了口气,整理好情绪:“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原本她以为对方会说“不知道”或者“在国外”,不料他道——

      “他死了。”

      轻飘飘一句话,声音依然那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

      沈绒却浑身一颤,原来他是知道的,他早就知道!

      她再也压抑不住怒火,高声质问:“你们以前告诉我他被人收养去了国外,过着幸福的生活,现在你说他死了?”

      “那是骗你的。”他淡淡道。

      “骗我?”

      面对这个平静得不可思议的男人,她只觉得荒谬。她不明白,一个罪恶的骗子面对被骗的人为何还能如此冷静,毫无愧疚之色。

      苏嘉明平静道:“人们给小孩讲圣诞老人的故事,也是一种欺骗。而小孩长大之后,这种欺骗就不需要了。”

      原来对他而言,这场巨大的欺骗仅仅等于一个圣诞老人的故事?

      她的声音发颤:“好,按你的说法,我现在已经不需要谎言了,那你告诉我,奔奔为何会死?”

      “因为我,我不想让他活着。”

      她早该想到,这个冷血无情的怪物,根本毫无悔过之心,于是可以轻易地承认,是他故意害死了那个无辜的男孩。

      “……为什么?你与他无冤无仇,为何害他?”

      一阵风吹来,牌位前的一排排烛火幽幽摇曳,仿佛自光阴深处透出。

      “因为……”

      男子眸光深寂,略略停顿,继而毫无波澜地说下去——

      “……因为你说你想做他的新娘。但霍先生说过,如果我想继承霍家,必须与你结婚。”

      啪!

      沈绒急火攻心,终于忍不住抬手,重重扇了他一个耳光。

      他被扇得侧过脸去,脸上肌肤红了一块,却抿着唇神色未变,仿佛被打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旁观着她这疯狂的举动。

      她还想动手,却被他紧紧攥住了手腕,推到墙边,整个人都被压在墙面上。虽然她努力挣扎,但性别差异造成的力量悬殊,让她无法再对他造成伤害。

      肢体纠缠之间,两人距离极近,呼吸交错重叠。身高优势下,他的唇似乎不经意地擦过她的额头。

      “恶心,滚开!”

      她的声音充满了嫌恶。

      下一瞬,他骤然放开了她,后退两步。

      她也渐渐冷静下来。

      她怨恨他,同时也无比自责。原来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只因她幼时开玩笑说自己想长大后成为奔奔的新娘,苏嘉明就要除掉奔奔?

      为了继承霍家,苏嘉明竟如此丧心病狂。当年他还那么小啊!

      没错,她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当年的苏嘉明不过是个孩子,即使有心,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操控这一切,还让所有人都瞒着她。事情的背后一定有霍白的默许。

      罪魁祸首是苏嘉明,更是霍白,是整个霍家的共谋!

      那一刻,她更坚定了决心,要报复他,也要报复霍家。

      那个芯片,她决意从苏嘉明处窃取。如果霍白事后追责,苏嘉明也逃脱不了对芯片保管不力的责任。

      之后,只要程安能平安脱困,她便绝对不会与苏嘉明结婚,绝不让他有机会继承霍家。这才是对他最大的报复。既然他唯一看重的只有继承权,那她就要尽可能阻止他实现野心。

      至于偷走文件信息,也是对霍白的报复。

      想到这里,她的心变得坚硬,神色愈发冰冷。

      在她转身离开之前,冷冷抛下诅咒:“苏嘉明,你这样的人渣,为什么不去死?如果老天有眼,死掉的人应该是你!”

      随着一阵毫不留恋的脚步声,她离开了,对方没有阻拦。

      祠堂的大殿重新归于寂静,只剩男子一人伫立在烛火的光影之中,身影孤寂。

      片刻之后,有人进入大殿,白发苍苍,身形清癯,是刚才的老人去而复返。

      “少爷,小小姐的名字已经加入族谱。”

      老人的嗓音低沉喑哑,却极为郑重,透出一丝喜悦。就在今日,他在霍家嫡系家谱上添了一个女婴的名字——

      霍蕴宁。

      这是一件大喜事。霍家嫡系一脉单传,人丁稀薄,已经许久没有增添新的孩子了。可惜这事如今还是秘密,不能对外宣扬。

      说起来,老人知道的秘密可不少,因为他负责修撰霍家族谱。真正的族谱是绝密档案,连沈绒都没亲眼见过,所以她不知道那上面记录着,现任家主霍白只有两个孩子——

      一个是尚未出生便夭折的霍羽,一个是霍嘉明。

      没错,是霍嘉明。

      其实苏嘉明本就应该姓霍,因为他是苏荟与霍白的孩子。

      而沈绒的名字被记录在霍嘉明旁边,作为他的未婚妻。这当然不是姐弟□□,因为她根本不是霍家的血脉。

      只可惜,这些都是秘密。除了老人,霍家没几个人知晓这些秘密。

      当然,苏嘉明是知道的,他早就知道。

      “嗯。”

      此刻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转过身,目光扫过老人,依旧面无表情。

      “刚才你不该对她说那句话。”他缓缓开口,偏冷的音质在沉闷的环境中宛如一道凉风。

      老人低下头,自知失言,他的确不该对沈绒那么说。秘密目前还不能揭开,而他本该守口如瓶。

      “是我的错,请少爷责罚。”老人低声道。

      “自己按家规处置。”

      除了对沈绒,苏嘉明对别人犯错向来不留情面,一切赏罚照章办事。

      “是。”老人垂首领命,退出大殿。

      但在他踏出门槛之前,身后忽然传来苏嘉明的声音——

      “你觉得自己可怜吗?”

      老人一愣,这个问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更不像苏嘉明的风格。

      他停住脚步,望向对方,小心翼翼道:“恕属下愚钝,不太明白少爷的意思。”

      静了静,空旷的大殿里传来平静的声音:“如果有人同情你,认为你一辈子被禁锢在这里很可怜,就像失去自由的奴隶,而霍家是罪恶的奴隶主。你觉得这话有道理吗?”

      老人听得胆战心惊,背后沁出冷汗,连忙回应:“当然不,这是什么谬论!这都是我自愿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的使命,从来没有人强迫。我很满意如今的生活。真的,请少爷相信我!”

      “如果你想走,我可以放你离开。”

      老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道:“不不不,请您千万不要听信那些谬论,不要赶我走!”

      苏嘉明不再言语,只漠然瞥了老人一眼,便走出大殿。留下老人独自跪在地上,惶惶不安。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8-09 19:59:49~2022-10-30 14:5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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