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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85 ...

  •   一夜无梦。

      天光破晓时,沈绒就醒了。窗外传来啁啾鸟鸣,芭蕉叶上的露水嘀嗒滑落,又是新的一天。

      她望着天花板怔了几秒,才找回一些真实感。没错,她回到了霍家,这个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从床上坐起,她迅速更衣洗漱,然后下楼觅食。

      虽然时间还早,没过七点,别墅里的早班佣人已经与值夜的佣人完成了交接,各司其职,轻手轻脚地做着各自的分内工作。男男女女十余号人,井然有序,来去间脚步无声,宛如一道道安静的影子。

      “大小姐好。”

      “大小姐早安。”

      一路上,身着统一制服的佣人向她欠身行礼,又轻轻退下。

      对此,昔日的霍家大小姐会视为理所当然,但如今,这种等级森严的环境令沈绒不适。

      虽然沈绒在商场当导购时也要对顾客行礼问候,但那只是职业礼仪,她从不认为导购就低人一等。而霍家这些佣人,他们真心认同自己与霍家人天生就有等级差异,宛若云泥之别。

      终于,沈绒忍不住开口:“不必这么多礼。其实你们不需要把我当成大小姐,当成普通人就好。我和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你们在这里工作,而我是这里的房客,我该感谢你们……”

      她希望与这些人平等相处,但下人们对此感到惊惶,面面相觑。他们似乎无法理解沈绒的话,就像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把白叫做黑、把太阳叫做月亮。

      对此,沈绒很是无奈。被派到她身边伺候的佣人,几乎都是从小就在霍家环境里、按照下人的严格标准培养起来的,尊卑有别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不是沈绒在一朝一夕之间就能改变的。

      她只能暂且默许下人对她的态度。

      “大小姐,您的早餐已备好,在二楼的小餐厅。”女佣在前面引路,带着沈绒乘坐室内电梯来到二楼,穿过走廊,为她拉开小餐厅的门,“请进。”

      这里并非宴请宾客的主餐厅,而是主人日常用餐之处,因此叫做“小餐厅”。但实际上它的面积一点也不小,足有九十多平,两层楼高,全用云白色的大理石装饰。

      餐厅两侧是法式拱门,后方是落地观景窗。摩洛哥绒缎地毯铺满整室,吸走足音。

      路易十五风格的长餐桌,柔软的丝绸桌布上,白玫瑰在古董银花瓶中绽放。成套的骨瓷餐具釉面透白细腻,流淌着暗光。

      这是沈绒少女时期喜欢的陈设风格,如今看来却太过甜腻,到处透着洛可可式的精致矫情。

      然而此刻吸引她注意的不是这里的陈设,而是餐桌前那名坐在天鹅绒靠背椅上的不速之客。年轻男子的外貌极其优越,身姿挺拔,眉目深邃,骨相极佳,宛如造物主精心设计的杰作。

      但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首先感受到的往往不是出众的颜值,而是不似尘世中人的冷淡气质。像巍峨高山上的冰雪,看上去很美,却因太过冷冽而令人不敢靠近。

      竟是苏嘉明,他正在用早餐。

      雪白的蚕丝手套戴在手上,修长的手指握着银餐刀,正用刀叉切割盘中的煎鳕鱼,动作慢条斯理而又游刃有余。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用餐动作,却宛如小提琴手按压琴弦般优雅自然。

      若是霍家的其他主子用餐,都会有佣人在近旁伺候。唯独苏嘉明不喜旁人近身,佣人都远远站在一边,像影子一样化为背景。

      餐厅里十分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你怎么在这儿?”沈绒皱眉,她可不会邀请对方来这里。

      苏嘉明头也不抬,淡淡道:“霍先生让我住在这里。”

      沈绒这才想起,之前霍白说过要让苏嘉明抽空陪她,他俩多相处。只是她没想到,苏嘉明会直接搬进别墅。这算什么,婚前同居?

      想到这里,沈绒一阵恶寒,脱口而出:“你可以走了。这是我的地方,不欢迎你。”

      对方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刀叉,慢条斯理道:“这是霍先生的安排。你可以找他说,让他改变主意。”

      想到要去找霍白,沈绒犹豫了。她现在要尽量缓和与霍白的关系,还要假装安心留在霍家。

      “这栋房子里,你住哪儿?”她试探着问。

      苏嘉明无视了她,没回答。

      还是旁边一名下人给出答案:“客房昨晚已经收拾好了,做了全面消毒和深度清洁。”

      这座别墅每天都有佣人负责清洁,处处一尘不染,任何一间卧室都随时可以拎包入住。还额外需要“全面消毒和深度清洁”的,非洁癖患者苏嘉明莫属。

      看来他只是住在客房,那就好。这座别墅很大,仅客房就有十几间,与沈绒的主卧不在同一楼层,还有各自独立的电梯。他们完全可以互不打扰,这在她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不过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不会整天待在这里吧?”

      他这才抬头,淡淡扫了她一眼。那种淡漠的眼神,仿佛云端的仙人偶然垂眸瞥向人间,令她不自觉地绷紧了后背。

      “我有我的事,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他道。

      那就好,她暂时放弃了驱逐对方的想法。

      “先说好,我可以让你住下,但要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打扰你,你也别管我,反正你只是想应付霍白,对吧?”

      对方没说话,她便当成他默认了。

      放松下来,她定了定神,在餐桌旁离他最远的一端坐下。

      立刻有佣人推着餐车,把沈绒的早餐送来。另一名女佣站在沈绒身后,想要为她布菜并料理食物。

      沈绒柔声谢绝:“谢谢,不用了,我自己来。”

      女佣这才退下。

      餐厅内再次陷入寂静。偶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都是沈绒不经意发出。

      她自顾自地进食,把苏嘉明当做空气,对方也未曾主动开口。两人坐在长餐桌的两端,中间隔了一张桌子,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落地观景窗外,天色渐渐明朗起来。赤金色的晨光穿透云层,新的一天自此开启。

      苏嘉明很快结束了早餐,放下刀叉,用餐巾印了印本就没留任何痕迹的嘴角,起身离开。

      他一走,沈绒紧绷的神经终于完全放松。现在她心心念念的,是那份至关重要的文件。

      文件在霍白的书房里。关键在于,那不是什么普通的书房,而是霍白处理各种事务的私人场所,安保等级极高。平日里除了霍白本人,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出入其中。

      沈绒小时候进去过几次,都是为了去找霍白。在她模糊的记忆里,书房的空间不小,有高大的桌椅、沙发,以及成排的书架和几座文件柜。对孩童而言,这样的环境太沉闷了,没什么好玩的东西,她后来就再未去过。如今时隔多年,她必须再次踏足其中。

      在霍家,她的行踪轨迹恐怕瞒不住人。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得为自己造访书房找个由头。

      用完早餐,她与一名年长的女佣闲聊了会儿天,谈及以前在霍家的回忆,然后貌似不经意地提到:“大概六七岁的时候,在一个园子里,我和一群小伙伴玩游戏。园中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假山,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打闹追逐时,我不小心撞到石头,摔了一跤,胳膊上青了一块,还敷了药。这事您还记得吗?”

      女佣点头,她不仅记得,且印象深刻。当年的沈绒可是最最娇贵的掌上明珠,稍微磕碰到都是一桩大事。那次就有好几名下人因此受罚。

      沈绒又问:“对了,您记得那是哪个园子吗?”

      女佣很快给出答案,说是祖宅里的某处。

      沈绒装作不经意道:“说起来,已经好久没去那些地方了,都不知道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略作停顿,她状似心血来潮,决定出门走走,去那里看看。外头天气和暖,微风荡荡,的确适合散步。

      听她这么一说,下人立刻安排车辆。很快,司机将她载到目的地。

      其实沈绒还记得这座古老的园林。它始建于五百多年前,由那个朝代的画坛首领设计,造景别致。除了独具特色的流泉曲水,还有一大片堆山叠石。形状各异的奇石假山错落有致。

      晴光遍照,天地间明亮如初生。沈绒徜徉于园内,很快注意到一个问题,询问跟随在身后的下人:“我记得以前这里有一大片假山,怎么不见了?”

      下人一五一十地回答:“您在这里受伤以后,假山就被全部移走了。这是先生的吩咐。”

      当年,年幼的沈绒带着一帮玩伴在园子里游戏,在高低错落的奇石间嬉戏。她不慎撞到石头,受了点皮肉伤。对普通人家的小孩而言,这种程度的磕碰很正常,但霍白听说后,命人把假山全部移走。

      对此,沈绒之前并不知情。自从受伤,她再未来到这里,没想到霍白为了她,让这些有五百年历史的山石在一夜之间消失。

      曾经的霍白,的确是极宠女儿的。

      沈绒沉默,在风中驻足片刻,方才继续前行。

      表面上看,她只是在园子里随意散步,其实昨晚她就规划好了路线,有明确的目标。

      终于,从园子的北侧门转出,便望见了不远处的小洋楼。

      单看外观,这座民国风的青砖小洋楼并不起眼,拱形门窗,西洋建筑风格,掩映在一片梧桐绿荫中。但实际上,这是整个霍家的核心机要地点之一,因为霍白的书房就在楼内。

      越靠近小楼,沈绒越是紧张,甚至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但她表面上依然是悠然散步的模样,装作自己只是偶然经过,心血来潮想进去逛逛。

      眼看终于来到小洋楼外面的围墙前,黑色的镂空铁门上爬满了蔷薇。

      她正想推门进去,身旁忽然传来低沉人声——

      “大小姐。”

      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吓了她一跳。

      男子面色沉静,垂手肃立:“大小姐,抱歉您不能进去。此处是先生的私人区域,得到他的特许方可入内。”

      沈绒心下一沉。好在她早有心理准备,也有应对策略:摆出骄纵大小姐的模样,以权势压人。

      她蓦然沉了脸色,冷笑道:“你叫我大小姐,就应该知道我是谁。我是霍白唯一的孩子,这里是我家,而我竟然不能进去,这不是笑话吗?给我让开!”

      虽然她极力威慑,对方却面无惧色,就事论事:“抱歉,这不是针对您。任何人,包括夫人在内,若无先生特许,都不能进入。”

      原来连苏荟都不能进去?沈绒没觉得喜悦,反而更感棘手,只能硬着头皮与之争辩:“你胡说,我小时候明明进去过好几次,霍白他不可能不准我进入。”

      对方神色恭敬,态度却寸步不让:“无论如何,除非您拿到了先生的特许,否则属下不能放您进去。这不是针对您个人,属下职责所在,请您谅解。”

      沈绒当然理解对方的职责,但她不得不无理取闹:“你别拿着鸡毛当令箭。我是霍家大小姐,是这里的主子。要是你敢阻拦我,我就让你后悔莫及。”

      一边放着狠话,她一边大步往里走。既然说不通,就只能硬闯。

      今天她穿了一条单薄的双绉衫连衣裙,赌对方不敢直接上手抓她。霍家内部向来保守,有严格的主仆之分和男女之防,男性下人绝不能未经允许便主动触碰女主人的身体。

      如她所料,中年男子没敢与她发生肢体冲突,静静站在原地。

      她暗自松了口气,以为对方知难而退。

      不料男子突然低声道:“得罪了,大小姐。”

      说完,他双指并拢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

      随着哨声响起,一名年轻女子如鬼魅般出现在沈绒身后。女人明显是练家子,身手矫健,一下子就拦住了沈绒:“大小姐,恕属下无礼,您不能进去。”

      沈绒无奈。安保人员多为男性,没想到这里还准备了女性安保人员。

      距离小楼仅有咫尺之遥,沈绒却是进退维谷。若是放弃,下次再来恐怕也是同样结局。怎么办?

      这时,眼前的铁门突然打开。

      “姐姐。”

      从门内传来的声音,令她身体一僵,神经瞬间紧绷。

      年轻男子出现在内门,在这压抑的环境中,宛如从深潭中浮现的一枚寒玉。

      他怎么会在这里?沈绒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跟踪我?”

      话音未落,她便意识到苏嘉明是从小洋楼里出来,他比她先来这里。若是跟踪,也该是她跟踪他,而非反之。这就有点尴尬了,仿佛她自作多情。

      对方只是漠然回答:“我听下人说姐姐在外面闹事,就出来看看。”

      简单的“闹事”二字,就给她的行为定了性,好像她是个撒泼打滚的无赖,故意来这里碰瓷。

      其实这说法没错,她对自己无理取闹的行为不是不羞耻。但再羞耻,也得厚着脸皮硬撑下去。

      “我可没闹事,是这些下人对我无礼。”她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苏嘉明没接她的话,转而问道:“我好奇的是,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住的别墅,离这里可不近。”

      她有点做贼心虚,故作镇定:“这是霍家,是我家的地盘。连你这个外姓人都可以来这里,凭什么我不能过来散步闲逛?”

      “哦,原来姐姐是在散步闲逛。”对方平静道,“不过霍先生不在楼里,这楼内也没有什么风景,姐姐想进来逛什么?”

      这的确是问题的关键,幸好沈绒已有应对之策。

      她冷笑道:“我原本只是在这附近的园子里逛逛,偶然路过这里,随便走走罢了,也不是非要进去。没想到有人硬拦着我,不让我进这道门。哼,那我就偏要进去看看。”

      这么一说,事情就成了赌气行为,你不让我做,我就偏要做。沈绒以前在霍家就是骄纵任性的公主,现在这副做派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苏嘉明似乎没买账,淡淡一句:“说起来,你最近很反常。”

      沈绒心中咯噔一跳:“别胡说,我一直都这样,有什么反常的?”

      男子微微扬了扬眼睫,语气还是那么平静:“第一,你之前一直想逃离霍家,现在却自愿回到这里。”

      “没错,我的确不喜欢这里。但被歹人绑架之后,我发现独自在外很危险。为了人身安全着想,我在这里暂住,不可以吗?”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明明什么也没说,竟给她一种脊背发毛的感觉。

      一定是我心虚了,她安慰自己。

      静了几秒钟,他再次开口:“第二,前男友才刚去世,姐姐就有心情到处闲逛,还与下人发生争执,实在看不出悲伤的样子。”

      她噎了一下,争辩道:“喂,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要我每天闭门不出、以泪洗面,才算正常?你安的什么心?”

      对方不语。

      她继续解释:“正是因为心情不好,才需要出来走走散心。没想到竟然遇见这么讨厌的下人,连我都敢拦,这是没把我放在眼里。我离开霍家几年,现在谁都不把我这个大小姐当回事了吗?我还得忍气吞声,不能发火?”

      苏嘉明只是静静看着她,神色寡淡,目光却幽深,令她有点心惊胆战。

      “第三,今天早上,姐姐刚对别墅里的佣人发表了一番话,声称你与那些下人都是平等的人,让他们无需对你多礼。但到了这里,姐姐的态度就全然不同,开始强调主仆之分,以大小姐的身份胁迫下人。”

      沈绒的背心沁出了一层冷汗,她差点忘了,今早苏嘉明也在别墅里。

      她只能强行辩解:“我现在心情不好,不行吗?别墅里的佣人态度恭敬,又没犯错,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但对于这种和我作对的家伙,我可不是圣母。”

      对方步步紧逼,而她疲于招架。担心苏嘉明继续说下去会拆穿她的伪装,于是决定先战术性撤退,下次再来。

      “算了,既然你们非要拦着我,不让我进去,那我就先回去了,懒得与你分说。”她转身欲行。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姐姐真想进去吗?”

      她的脚步顿住,一时没明白他这明知故问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对方淡淡道:“你可以进去了。”

      这话是反讽?她明明被拦着,根本进不去。

      没想到,刚才拦住她的中年男子,现在毕恭毕敬地躬身做出“请进”的手势:“您可以进去了。”

      沈绒一时不能置信:“现在我可以进去了?那刚才你为何拦我?”

      中年男子垂首作答:“刚才您没有得到特许,现在有了。”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苏嘉明给了我特许?”

      对方的沉默就是承认。

      她简直被气笑了:“凭什么他能给我特许?你刚才不是说,只有霍白的特许才管用吗?”

      对方如实道:“先生这次离开前吩咐过,当他不在霍家时,由苏少爷暂代他行使权力。所以苏少爷可以给您特许。”

      沈绒被这话噎住。她没想到,苏嘉明在霍家的地位竟然已经这么高了,甚至可以暂代霍白掌权。但仔细想想,也算情理之中,毕竟在她与苏嘉明订婚后,苏嘉明就以入赘女婿的身份成了未来的霍家继承人。就像古代的太子监国,在皇帝无法上朝理政时,由储君代理。

      虽然沈绒不想让苏嘉明这么顺心如意,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他的特许对她有利。

      望着眼前的小楼,终于可以不被阻拦、顺利进入,沈绒却略显迟疑。

      她蹙着眉,转向苏嘉明,狐疑道:“你为什么让我进去?”

      她可不信他会突然萌生好心。

      “不想进去了吗?”他语气平淡,就像提及此时天气,“如果你不想进去,那我可以撤销特许。”

      她连忙声明:“不,我要进去。”

      无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都应该抓住这个机会进入小洋楼,不然谁知道下次这个特许是否还有效?

      担心对方撤销特许,她匆匆向门内走去,一时不慎,没注意到门后还有一级台阶,脚下踏空,一个踉跄,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跌去。

      眼看险些摔倒,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

      竟是苏嘉明。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道谢,对方已然迅速收回了手,抿了抿唇,取出一方带消毒液的湿巾,开始擦拭手指。

      这明显的嫌弃态度,瞬间抹消了她道谢的念头。

      幸好苏嘉明没再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临走时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不明。不过沈绒并未察觉这些细节。

      他一走,她就松了口气。被特许进入楼内的唯她一人,所有下人只能待在门外等候。这对她来说是好事,等于摆脱了耳目监视。

      外观平平无奇的小洋楼,实则守卫森严,固若金汤。别说大活人偷偷潜入,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但沈绒有了特许,便一路通行无阻。

      小楼内部装修陈设都十分低调朴素。深色的木地板,走廊上的纸灯,给人一种幽深之感。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在寂静中每走一步,连脚步声都似有回音。

      好在对书房的位置,她还有模糊的记忆。

      注意到楼道里的监控摄像头,为了不引起怀疑,她不能直奔书房而去,那样目的性太明显。她先假装在楼内闲逛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悠悠地来到书房门口。

      到了门口,却发现还有更大的阻碍等着她——

      如今想进入这道门,先得通过四重认证的智能检测,包括声纹比对、人脸识别、指纹扫描与虹膜验证。

      沈绒试了试,不出意料地失败了。连这座小洋楼她都差点进不来,更不可能具备进入书房的权限。

      眼前紧闭的一道房门,如隔天堑。

      如此严密的安保系统,她根本不可能蒙混过关,唯一的出路就是获取权限。

      她吸了口气,迅速调整心态平静下来,又闲逛了一会儿才离开小洋楼。

      为她服务的专车就停在楼前,司机为她拉开车门。

      坐上车,隔着车窗最后望了一眼小楼。青碧的天空下,小楼是一道静默的剪影,偶有飞鸟掠过。她心事重重。

      ————————

      “前男友才刚去世,姐姐就有心情到处闲逛。”

      之前苏嘉明的这句话提醒了沈绒:男友刚死于非命,还是因她而死,她的悲伤应当落实在更具体的行动上。

      于是她用自己攒的存款,在城市郊区的公共墓园里,为程安立了块墓碑。

      若是让霍家人来操办程安的后事,能在更高档的墓地里立更贵的碑。但那不是她的心意表达。以她的性格,定然不愿霍家人插手。

      这天并非节假日,天色微阴,墓园里前来祭扫的人不多。四周松柏森森,愈显安静。

      沈绒站在墓碑前,一身黑衣,左臂上别着黑袖纱。通身黑色,衬得怀中那捧白菊花格外醒目。

      她俯身将花置于碑下,指尖摩挲过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浅浅地微笑着。

      她静静站在那里,任风吹动发丝。又一阵风袭来,吹散了花朵,白菊花零落一地。

      她弯腰把花一枝枝拾起,再次摆好。每个动作都充满耐心,有条不紊,摆得齐齐整整,仿佛毫不在意时间的流逝。

      直到脚步声传来,一个男人出现在身后。

      她转身,只见来人长得很像墓碑照片上的男子,眉目清朗,意态温柔,令人难以生出厌恶之心。

      纵然相貌肖似,沈绒仍能一眼认出,这是周即温,而非程安。

      周即温也带来了一束白菊,默默置于碑前。

      沈绒没说什么,继续整理那些花,仿佛每朵花都无比重要。

      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打在包装纸上,扑拉扑拉轻响。

      周即温竟忽然有些羡慕逝者。他明白,若他突然去世,沈绒或许会礼节性地到墓碑前送上一束花,却绝不会这样弯腰整理。

      看向碑上的照片,周即温心情复杂。

      回想起来,起初对于程安,他并未太在意,心底甚至孳生出一丝隐秘而晦涩的欣喜:沈绒到底还是念着他的,不然怎么会找了一个如此肖似他的男友?

      但后来,他察觉沈绒对程安颇为认真,并非当做替身。他派人调查了程安的背景,发现这人的感情史并不简单:年少贫寒时就赢得白富美同学的爱慕,秘密交往,受女友资助,后来分手时又显得太过冷酷无情。

      周即温认为,这应该是一个十分世故且精于算计的人。但这样的男人,竟对表面上普普通通的沈绒格外体贴温柔、处处上心,这本身就很奇怪。周即温非常熟悉那种伪装,因为他就曾那样赢得了沈绒的心。他看程安,仿佛对镜自照,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但程安为何对沈绒处心积虑?周即温猜测,对方或许猜到沈绒出身不凡,妄图攀附。但这些只是他的个人猜测,没有证据,更不可能告诉沈绒。

      他不想让沈绒受骗,于是尝试拆散她与程安。但在心底深处,其实他也明白,这冠冕堂皇的动机中隐隐掺杂了一丝不可言说的阴暗:他自己不是真正的周家血脉,所以不够资格肖想沈绒,与她的关系硬生生被老夫人拆散,那凭什么一个比他更卑贱的男人能被幸运眷顾?

      如果沈绒一定要结婚,他宁愿那个男人是苏嘉明,因为沈绒不可能爱上苏嘉明。周即温清楚这一点,他清楚她喜欢什么样的人。

      之后,他的努力失败了,沈绒没有与程安分手。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一个真相: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霍家大小姐已经消失,沈绒是真的不爱他了,没有丝毫留恋。

      这一点,他早该想到。沈绒从小就是那样爱憎分明的性格,喜欢一样东西时心无旁骛,不喜欢时就弃如敝履。对待感情,她绝不会放下自尊、委曲求全。

      心底深处,他竟有些羡慕程安,即使后来沈绒被迫同程安分手、与苏嘉明订婚。因为程安至少得到了沈绒的感情,而苏嘉明与沈绒注定是一对怨偶。

      但现在,程安死了。听闻这个消息时,周即温不太意外,想来也是顺理成章:自从沈绒处心积虑逃离霍家与程安私奔,似乎就注定了这样的结局。以前霍家还能容忍程安的存在,只是把他打发到国外。但一场私奔彻底磨灭了霍家最后的宽容,于是程非常“巧合”地安命丧于绑架者手中。

      这是周即温的猜想,也令他有些同情程安。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并不比程安好多少。虽然名义上他是周家公子,但周家的实权都被老夫人掌控,而他不过是老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若他过分忤逆,或许哪天也会这样不明不白地突然去世……

      又一阵风吹过,深深浅浅的树影晃动起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命运由不得自己。

      待他收回思绪时,沈绒终于摆好了碑前花束,视线这才落在他身上。

      她忽然想起,之前听闻周即温即将旅行结婚。算算日期,此时他应该还在国外度蜜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蜜月提前结束?

      出于礼貌,她客气道:“听说你结婚了,新婚快乐。”

      没想到对方摇了摇头:“婚礼推迟了,暂时不会举行。”

      他没有解释太多。实际上,就在他即将登上旅行结婚的游轮时,听闻沈绒失踪的消息。于是他推迟婚礼,执意留在国内,派人协助霍家寻找沈绒。

      老夫人虽然不悦,却并未强迫他完成结婚计划,她似乎在忙着其他隐秘之事。对此他也意外,并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沈绒的失踪背后可能有“下生”影子,否则还有什么势力能避开霍家的监控、把沈绒成功地藏起来?老夫人肯定知道这一点,所以忙着趁机追查“下生”的相关线索,暂时顾不上操心他的婚事。

      事情不免有些讽刺:他竟是由于沈绒的失踪,才暂时避开了他本该无法抗拒的婚事。

      不过,他的确为沈绒的安危担心过。听说她平安回到霍家,他松了口气,想亲眼见一见她。如今见她安然无恙,方才彻底放心。同时,他来此还有另一个目的:试探她的失踪是否与“下生”有关。

      当然,对于这些内情,沈绒一无所知。她不关心周即温的想法,此刻满心想着的都是如何窃取文件信息。心念一动,她忽然想到,或许周即温能帮到她。

      他的确是很好的求助人选。霍家的眼线到处都是,却不太可能监视周家公子。更重要的是,周即温有能力帮到她,唯一缺少的只是帮她的理由。但之前他曾表示歉疚,想对她弥补他的过错。

      想到这里,她抬头看向他,主动找话题,与他闲聊了几句。

      周即温还是谦谦君子的老样子,态度亲和,宛如夏日里拂过荷花的晚风。那种温柔仿佛与生俱来,令人感觉舒适。

      两人距离很近,她微微仰首,便对上他明澈的目光,眸中的关切之意别有一种动人的温情,看上去不似作假。

      话题渐渐展开,她很快便意识到,对方是有意安慰她。她的恋人刚去世,他担心她想不开。

      而这正合她意,目前她的确需要扮演这种伤心角色。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尽量回忆最黑暗的往事,重新体验其中最痛苦绝望的感觉,直到鼻尖发酸,眼底涌起温热的液体。眼睛轻轻一眨,泪水顺着睫毛滑落。

      其实她的演技算不上精湛,经不起推敲。但面对她的泪水,周即温似乎并不冷静。他在努力设法安抚她,貌似没有察觉其中异常。

      于是,她实行了更为大胆的举动——先是握住他的手,然后一把抱住,依偎在他怀中哭泣,仿佛在情绪崩溃时寻求旁人的一点安慰。

      正常情况下,这种行为当然极为不妥,她再悲伤也不可能有如此暧昧的举动。但现在为了程安,她顾不得那么多。这附近或许有霍家的耳目,而她需要与周即温进行私密交谈。虽然理论上说,霍家应该不会监听周家公子,但不能百分百排除这种可能性。最保险的办法就是拉近两人的距离,尽量压低声音。这就是她突然“投怀送抱”的原因。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完全出乎男人的预料。猝不及防地被她抱住,他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滞了一下,双手虚握成拳,却没有推开她。

      她在心中默默说了声抱歉,然后哽咽道:“当年你突然订婚,与景小姐一道去了国外,对我打击很大。那时我很难过,哭了很久……母亲去世,你也不要我了,霍白娶了他的情妇,霍家容不下我……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便什么也没有了……”

      他的手指慢慢收紧,胸膛起伏着,喉间涌上一股苦涩。

      她继续哭诉:“后来我遇到程安,他对我很好,答应永远不会离开我,但现在连他也不在了……”

      他低头看着她,眸色晦暗难辨。

      她的脸上淌着泪,细密的眼睫覆下来,宛如绒羽一般轻挠在他心口。恍然之间,他竟有种错觉,仿佛她还是那个遇到委屈就抱着他撒娇的女孩子,他们还亲密无间。

      这种错觉只维持了一瞬。理智告诉他,沈绒是在演戏。她的演技太差,而他又太了解她。纵然如此,他仍不愿破坏这一刻。

      “是我的错,绒绒,我很抱歉……”

      他拥着她,一下一下轻拍她的后背,给予安慰。待她不再落泪了,他掏出一方手帕,极尽温柔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对她,他似乎永远都有无尽的耐心。

      忽然,她凑近他耳畔,压低声音:“现在,你愿意帮我一次吗?嘘,别出声,这是个秘密,你我之间的秘密,希望你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我想请你帮个忙,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如果你愿意考虑,就轻轻点头。如果不愿意,请现在就推开我。”

      说完这些,她心中没底。如果对方推开她,那是正常的,毕竟他确实没有帮她的义务。

      男人的眼底有莫名的情绪翻涌。须臾静默过后,他点了点头。

      沈绒心下一松,轻声道:“这件事不能被其他人知道,但我现在被霍家监视,需要一个秘密渠道来与你联络,麻烦你安排一下。到时候我会告诉你需要你帮我做什么。如果你不愿意,可以选择拒绝,但请务必保密,且不要问我原因。这样可以吗?”

      男人低声道:“好的,我答应你,为你保密。”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仿佛这样就可以延长与她说话的时间。

      她很快放开他,后退一步,恢复正常的社交距离。刚才的亲密举止,就像从未发生过。

      风吹来,层层叠叠的纤细白菊花瓣随风摇曳,她脸上残留的泪痕被风一吹就干透了。

      随着一阵脚步声响,有路人经过。那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孩子前来扫墓。

      忽然,周即温侧过身去,掩口咳嗽了几声,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

      沈绒想起,自从对方回国之后,每次见到他,他的健康状态似乎都不大好。出于礼貌,她问了一句:“你还好吧?”

      周即温自然听得出来她语气里敷衍的关心。他摇摇头,微笑道:“没事,一点小毛病而已。”

      既然当事人都说没事,沈绒更不会在意。

      一旁不远处,那对年轻夫妻开始扫墓,取出毛巾擦拭着墓碑,摆上果盘。小孩对生死之事懵懂无知,拿着一架纸飞机,在成片的碑林中跑来跑去。

      整片墓园又陷入寂静,唯有孩子的脚步声穿行在一排排墓碑之间。

      或许是碍于附近有人,沈绒没再多说什么。

      周即温本想试探一下关于“下生”的事,但踌躇片刻,他终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又过了一会儿,他告辞离开了。

      当沈绒走出墓园时,一辆通体漆黑的轿车泊在路边。乍看上去很普通的车型,低调得不会吸引路人的注意。

      谭信站在车边,见她走过来,微微躬身,打开后车门。

      她坐进车内。伴随着车辆启动,窗边的风景开始倒退。天色有些阴,似雾又似霾,渐渐飘起雨丝。蜿蜒的盘山公路上,车行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透过前方的后视镜,她看向副驾驶座上的谭信。

      他背对着她,穿着深色西装,坐姿端正,肩背挺直而宽阔。

      她不知道谭信提前在墓园等了她多久。或许他亲眼看到了那一幕:她在恋人的墓碑前主动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寻求安慰。在旁人看来,这难免水性杨花的嫌疑,但她不欲解释什么。

      即使她真的出轨,在霍家这样的家族里也再正常不过,只要这不影响她的婚姻关系。对于配偶的婚外情,除了沈宛那种想不开的痴情女,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绒认为,像苏嘉明那种一心追求利益的家伙,根本不会在意自己头顶是否有一片青青草原。所以她毫不担心今天她与周即温的事情传到某些人耳中。

      视线飘向车窗外,她开口询问:“霍白他何时回来?”

      作为家主,霍白平日里要处理的事务很多,行踪不定。前一天还身在白雪皑皑的北半球,下午可能就抵达烈日炎炎的南半球。带女儿回到祖宅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又离开了J市,故而沈绒有此一问。

      谭信点开手中的平板查看,一五一十道:“根据先生的行程安排,如果没有意外,预定最近几天会回来一趟。大小姐,需要我为您联系先生吗?”

      “没事,不用了。”她的心中已有计划,要在霍白回来后获取书房的进入权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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