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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问花 ...

  •   轻薄的云被几缕微风吹开,毒辣辣的阳光又打下来,引得躺在房檐上的白发少年不适地眯起眼。最近的天实在是热的不正常,扇动衣袖也只是热浪滚滚。院子里的花怏怏垂着,浇花儿的人早进屋乘凉去了。五条悟侧着脸去看那边儿那家,发现那儿的花竟出乎意料地被照顾的很好。禅院家主是个大条的人,仆役也没这闲情雅致去照料这些脆弱不堪的生命,那么......他目光一转,于几丛花木间寻着位黑衣少年,乌发碧眼,长睫轻垂,是个标准的东方美人。

      五条悟顶着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少爷名号,懒洋洋躺在房檐上,偷偷看那个人很久了。他向来是三分钟热度,对什么都是。比如表亲前阵子送来的那只猫,三色绿瞳,少有的名贵品种。送猫的人心里什么意思他自然懂,无非就是想沾点儿五条家的光。猫呢,不要白不要;人情呢,他压根儿没放到心上。猫确实是好猫,毛如貂皮般柔顺光滑,脾气也叫人训得服服帖帖。五条悟刚开始是对它爱不释手的:好吃好喝供着,香囊小屋养着。有回宗亲聚会,他抱着猫到堂上,被表亲家的人见了,人家大喜过望,问要不要再送几只来。新猫还没送到,幕府那儿先送了只短毛名种小猎狗,五条悟天天上街领着,把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家主派人来打扫少爷府,看见这猫屋凄冷得很,猫早死在里面了。去禀告少爷,却只得草草一应,一扭头又接着玩乐了。

      现在,那只短毛小猎狗也从五条家的少爷府消失了。

      五条悟看着隔壁那家的人进了屋,这才站起身来,纵身一跃下了房。说来他也不大懂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大可不必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他是五条家的少爷、六眼无下限的继承者、五条家未来的家主,只要他说句话,什么人不争先恐后地往他跟前凑。可对那个人,他破天荒地认为这鲁莽行为十分不妥,怎么都要摆桌置酒,正正经经地问了姓名才好。

      怎么会对这人感兴趣了呢?五条悟难得地有些苦恼。他现在十五岁,还差一年才到成婚的年龄,却已有无数家带着各色美人陆陆续续上门提亲了。五条悟嘴挑,只在来时说几句漂亮话,走时方已将佳人姿色抛到九霄云外,更别说什么回礼了。对隔壁家那位,他想,大抵是距离产生美,群花的映衬太厚重,等相对而坐,双上几句话,这突发的兴趣也许就没了。

      他由此抓住了偷看的理由,好像那人就应该天天出现在院子里让他瞧的。他发现那人在园艺上别有一手,即便是五条悟本身对这东西一窍不通。院子里一枝樱花叫突来的寒潮冻坏了,被那人摆弄了一会儿,第二日竟正常开了。没有使用咒力,六眼不会骗人。不使用咒力能做到起死回生,是何等的......强大。

      强大。这是五条悟有生以来,第一次由衷地赞美别人。

      湖边的海棠冒了几个花骨朵,最先是淡淡的粉,小小的,一团一团,疙疙瘩瘩不均地分散在深褐色的树枝上;接着阳光沐浴,雨露滋润,淡粉簇起成薄红,群蜂常顾,蠢蠢欲动;最后光露已饱,鲜衣半开,成了夺目的绯色。倘若不出意外,明日一大早就是花开之时。

      可雨偏要这时候落了。

      这雨倒也不是落得没有征兆。早晨天边不正常的红已预示了这场灾,绿瞳的少年在院子里转了又转,一双眉紧锁着。五条悟心情也不大好,仆役喊他去大堂吃饭的时候,他还没来由地发了通火,打坏了家里的几处陈设。到午时左右,灰了许久的天总算是晴了,院里人和墙上人都长长舒了口气。五条悟大口吃着方才仆人送来的豆糕,看见那人仍留在花前久不肯去,忽反应过来,这人似乎一整天都没往肚子里填东西了。

      不饿吗?五条悟盯着木盒里只剩一块儿的豆糕,眨了眨眼。八九块儿糕点下肚,他那隐忍了一上午、后知后觉的饥饿感才消了消。他盯着那人看:黑色家袍松松裹在身上,袖里露出的一双手纤细修长,两颊虽没什么肉,却也不至于凹进去。五条悟估摸了一下,这人身子单薄得很,要比自己瘦上许多。

      这样......不吃饭真的没问题吗?五条悟有点儿担心他会不会突然晕过去。看这少年的扮相也不像是禅院家的落魄户,况且六眼早已看出他身上的强大咒力——十种影法术和反转术式。然而,五条悟在墙上坐了一上午,压根儿连个仆人的影子都没瞧见,更别说来问他饿不饿了。

      不讨喜?五条悟抓了抓脑袋。这么个性情文雅的美人儿,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何况还能入了他五条悟的眼,那肯定是举世无双,万里挑一的。他正想着,余光中瞥见那抹黑色似乎晃了几晃,引得他急忙看了过去。

      要不......五条悟转了转手里的木盒。孤零零的豆糕无助地一下下撞在木盒壁上,发出沉闷响声催促着主人。五条悟做了一会儿心理斗争,犹豫再三,总算敲定了主意,决定将这豆糕给人送去。可他这好不容易下了决心,正要实行时,那人却已转身向屋里去了。五条悟自讨没趣,愣了一会,将最后一块儿豆糕囫囵吞下了肚。

      到日落时分,雨还是没落下。五条悟有些好玩地想,这老天竟也有朝令夕改的时候。他脸上漾着笑入了寝,同早上判若两人。

      五条悟是被半夜的雷声惊醒的。雷初鸣时还未下雨,他已从床上弹起来,随便披了件外衣,灯也不点就往窗前凑。天地黑乎乎连成一片,天空“撕啦”一声被几条无规则的线劈成几瓣,乌云刚显出影子却又隐了回去。只消几声雷的功夫,天空的黑洞里泼下一大捧水,倾盆大雨如约而至。

      花......禅院家的海棠......五条悟快速反应过来,开着无下限术式越出了窗,几下子又进了邻家的院,径直朝那株海棠去了。他的救援来得太及时,花还未被伤着,便已被安全护在袖下。确认花朵无碍后,五条悟抬头看天。闪电在一片黑里张牙舞爪,雷声轰隆助威,豆大雨点“咚咚”砸在各处,听来像是几百号仆从疯了似的在木质地板上狂奔。

      这一夜怕是睡不了了。他想。

      突然,五条悟灵敏地发觉周身雨点似乎停了,可那“咚咚”声分明丝毫未减。他回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翠绿色的眼。

      “您也喜欢花吗?”那人先开了口。

      喜欢吗?大抵不算是喜欢吧。他对花是一窍不通的,今晚的行动真实目的也并非是花。可若是答“不喜欢”,那人若再抛来什么问题,他又该如何作答呢?

      五条悟半天没能答上来。对方十分体贴地察觉到了他的失措,不再追问,将手里的油纸伞塞给了他。

      “ 拿着。”

      五条悟迷迷糊糊接了伞,看见那人从怀中又摸出一把撑开,给海棠花撑上。末了,他接下自己外袍,不由分说就给五条悟披上。

      “天冷。”

      他的话很少。

      五条悟顺理成章地在那人的屋里过了一夜。对方发出邀请,他自然不会拒绝。他甚至还解开了无下限术式,故意淋了会儿雨,让那人担心得摸黑去厨房给他熬了碗姜汤。五条悟美滋滋坐在那人床上,披着那人的外袍,喝着那人亲手熬的姜汤,眼珠子转了两转,不忘自己的真正意图。

      “你叫什么名字?”五条悟自氤氲水汽中抬眼。

      “喝汤。”那人垂着眼,手臂交叉环在胸前。

      五条悟见状只得又喝了几大口姜汤。温汤入肚让他整个人暖和了不少,汤虽非酒却也壮了他的胆,还没一会儿他便又开口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眨了眨眼。

      “......禅院惠。”那人眼之抬了一下,又立即垂了回去。

      “恩惠的惠吗?”

      “嗯。”他将脸扭到一边儿,不再说话了。

      五条悟抿了唇,将还剩个底儿的姜汤放到桌上。他一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去盯那人的脸。半晌,禅院惠总算是被看得不自在了,这才扭过头来。

      “怎么了?”禅院惠的语气带上点儿嗔怪。

      五条悟咧开嘴,脸上能开出朵花儿来。他这么笑眯眯地盯着人又看了半天,及时叫停,在那人现出愠色之前接上话。

      “你就不问问,我叫什么吗?”

      “为什么要问?”禅院惠似乎有些不解。

      “唉?礼尚往来嘛!”五条悟一副花枝招展的模样解了,尾音还带上些委屈。

      夜里那人不禁笑出了声。禅院惠弯着眼看他,看的床上的人心脏“咚咚”直跳,热血上头。

      “我知道你叫什么的,五条悟。”禅院惠声音轻轻的,如羽毛般扫着五条悟的耳,“你都坐在墙头上看了这么久了,我再不知道您的大名,多失礼啊。”

      五条悟呆呆看着那人脸上的笑,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反将了一军。禅院惠起身拿了桌上的碗向屋外去,合门前给五条悟留了句话。

      “早点休息。”

      五条悟向来是不爱到大堂去的。那儿人咂嘴碎,嗡嗡嗡像是群蜂聚到一块儿吵架。于是当五条悟出现在大堂门口,又若无其事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时,昔日里吵吵闹闹的大堂一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怎么了,继续啊?”五条家的少爷十分困惑地环视一周将一块儿糕点塞进嘴里。他虽是放了话任他们吵闹,可没人知道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都只压低了声,将头凑近了些。

      五条悟没再多说。他后来每日下午定点儿来,坐上一会儿,吃上几块儿糕点,喝上几口甜茶,等到日落时分,窗前最后一缕光散了,他就悄无声息地从大门走了。久而久之,大堂的仆役们对他少了份忌惮,纵他就在身边儿坐着,也敢大声谈论街中听来的琐事。如此一来,五条悟的目的恰也达到了。五条悟仍旧不喜欢大堂,这没得说。他天天来这儿不为别的,就为从仆役的碎话里捉住点儿禅院惠的影子。禅院惠是个冰疙瘩,他用尽了甜言蜜语都套不出几句话来,有时还招来那人怒气冲冲的一瞪。他实在是没法了,才出此下策。

      大堂人的嘴倒也待他不薄,禅院惠的家底全叫五条悟听去了。这禅院惠原并非正室之子,而是个不知名的小妾生的。没想到他意外继承了祖传的、几代未现的十种影法术,基本算是被正室强行夺了去。而他生母的结局自然是不甚凄惨的:唯一的儿子被夺去,在家中无依无靠,备受欺凌,后来死了几天,尸身都臭了才被人发现,最终只草草葬了,连个葬礼都没。正室也怕禅院惠心有怨恨,将他身边人全都疏开,又对其言语天天堤防着。好在禅院惠为人乖巧顺从,话又少,活到十六岁倒还没得罪了谁,继承者的位子还稳稳坐着。

      五条悟听了几天,最后听到这儿,一推桌子,站起了身。古檀木椅子伴他的动作痛苦地发出“吱呀”一声,满堂喧闹戛然而止。

      “走啦,”他向门口走去,背着身高举右手摇了两摇,头一回道了别,“不见。”

      他没有立即回少爷府,而是奔去了不远处的花市。他昨日听说禅院家的人使唤禅院惠来购取节日用的花,这个点儿花市正是热闹的时候,禅院惠应当还没走。
      五条悟用六眼去寻那个黑发碧眼的少年,发现他怀抱了好几盆又厚又重的花,十分艰难地一步步往花市出口挪。五条悟以最快的速度穿过人群,二话不说先抢过了那人怀里的花。不等那人开口,五条悟已露出一副十分庄重的神情,只是那两盆花有些长的枝叶半搭在他脸上,显得他这份郑重又有点好笑。

      “禅院,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禅院惠不明所以,只能先顺着他的意点了点头。

      五条悟做了个深呼吸,道:“你以后可以和我多说几句话的。”

      禅院惠的眉头按了下去,似乎觉得他在无理取闹。五条悟不慌不忙,无比认真地看着那人的眼睛,坚定地开口。

      “我保证不会和任何人说的,我发誓。”他伸手要做手势,无奈怀里还抱着两盆花,只能勉强地腾出几个手指。禅院惠没有笑,也不说话,只深深地低着头,看不出喜怒。

      “知道了,谢谢。”半晌,禅院惠从五条悟怀里夺回了一盆花,抢先大跨几步走在五条悟前面。

      从那日之后,五条家的少爷府里就很难见着五条悟的影子了。禅院惠的屋子里向来是只有他一个人的,于是五条悟总是假装自己先睡了,半夜又爬起来钻到隔壁家的被窝和那人咬耳朵,等一大早又被禅院惠催着赶回五条家。五条悟这样来回往复,乐此不疲。

      天气好的时候,他们会一同爬上屋顶去看星星。五条悟会从自己府上带许多酥饼甜糕,美其名曰“好朋友有福同享”,实则是想给禅院惠加餐。禅院惠的身子实在是太单薄,说不定哪一日狂风大作,他就转着圈儿被旋上天去了。他是一番好意的,可惜禅院惠不喜甜,一大盒酥饼往往只意思着吃一小块儿。五条悟于是换了法子,天天带的糕点不重样,这道也真是难为了五条家的厨子们。

      “这酥饼可不可不放糖啊?”五条悟靠在门边儿突然出声,吓了里面的人一大跳。

      “回少爷,酥饼若是不放糖就不叫酥饼了。且少爷您嗜甜,这糖我们向来都是加量放的。”

      五条悟沉默了,手抵着下巴,像是在思考。

      厨子于是又小心翼翼地回:“您若是想不放糖也可以......”

      五条悟顿时舒了颜。

      第二日,五条悟又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一双眉微微颦着。

      “还是不行啊……”他说,又好像是自言自语,“要不......再换个做法?”
      五条悟抬眼,虽是笑着的,厨子却感受到了其中深深的寒意,于是只得怯怯应了。可这一应,之后的折磨就是无穷无尽了。厨子们的黑眼圈越来越重,原因是无缘无故多了项任务——想不同的糕点做法。

      这种情况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一个清爽的夜,五条悟笑眯眯打开雕花盒子,禅院惠却没伸手来拿。他对着笑成一朵花儿的五条悟看了一会儿,叹了口长气。

      “你不必这么难为厨子们的,我真的不吃。”

      五条悟嘟起嘴,显然是不大高兴了:“他们向你告状了?”

      禅院惠又叹了口气:“你这天天不重样,我能猜出来的。”

      被拆穿了意图的人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一双伸出的、捧着雕花盒子的手还悬在半空,月光恰叫云遮了去,五条悟整个人都黯淡了许多。禅院惠见他这样不由心软了,别过头去轻咳两声,退了一条线。

      “我也不是不喜欢......你的桃花酥也是挺好吃的。今后只带一块儿桃花酥给我便够了。”
      他话音刚落,五条悟就像打了鸡血般立即活了过来。
      “等等,先说好,我可只要一块儿,多的你可得自己吃了。”他急急又补上一句。
      也不知五条悟听没听进去,一双浅蓝色眼亮晶晶的。禅院惠正要再重复一遍,那人转了话题,腾出只手指向斑驳的夜。

      “禅院,看,是流星!”

      禅院惠闻言抬起头。
      无数小亮点拖着灿灿的长尾巴呼啸而过,风吹树动的哗啦声像是喝采,漆黑的长空好像是早早准备好的赛场。禅院惠想起自己小时候一次路过赛马场时,里面的人声鼎沸,和斗马两双充血的、坚定不屈的眼。那时他心头涌上鼓说不清的情感,同现在一般,却又不太一样。他扭过头去看五条悟,看见那人脸上漾着少年人应有的笑,点点星光尽收眼底,化成一条流动的光明之河。风撩起禅院惠长长的衣摆落入五条悟怀里,五条悟笑着回头,一双眼弯一弯泻出泉春水。
      两条不同颜色的河,于此刻,汇入了同一片海里。

      五条悟后来回想起那段时光时总笑着叹很久的气。那时他们都算是处在无忧无虑的年龄,家主都健在,御三家关系还算稳定,什么事都轮不到他们来关心。彼时少年不更事,只知天高任鸟飞。

      在他们相识相知的第五个年头,风云骤变。
      附近的山上出现了极强大的特级咒灵,受托而去的十几个咒术师,无一生还。山上已是血光冲天,怨气四溢,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禅院家家主先一步站出来,五条家主紧随其后,两个人几乎是在一瞬间统一了战线,头也不回上了山。他们这决绝的一去,便再没能回来。山上乌云聚了两天两夜,电闪雷鸣了两天两夜,阴风怒号了两天两夜。等山上的领域总算散了,总算许人进的时候,五条与禅院两家领了上百号人上山去。五条悟拉着禅院惠走在前面,其余人跟在后面。禅院惠看了看他们紧握的手,又看了看五条悟平静无比的脸。那张脸分明已是做好了充足准备了的,可禅院惠分明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人的手在颤抖。禅院惠不禁咬了唇。

      “五条。”他轻声唤了他。

      “......嗯?”那人反应了一下才堆了笑回过头。

      “没事。”禅院惠摇摇头,将手又握得紧了些。

      山上很静,静得只能听到一行人的木屐踏在碎叶上的声音。风冷得刺骨,穿了衣物之间的缝隙爬上皮肤,长久停留着。山顶显然经历过一场大战,寸草不生,泥土散发着烧焦了的味道。战场中央躺着两个人,一个一头黑发,一个一头白发,身上衣袍都已被打得破破烂烂,剩余的布料均被鲜血浸润,又早早地被野风吹干了。有人上前探了探鼻息,摇了摇头。人群一窝蜂涌上去,哭号之声响得震天。突然,五条家有一人含着泪抬起头,指着对面破口大骂:“我家主身上还残有你禅院家的咒力!区区一个咒灵,怎能让我五条家主身死于此,一定是你们,一定是你们!”
      禅院惠闻言一怔。确实,五条家主同禅院家主关系不好人尽皆知。可都到了这种时候,还要靠这些碎话来辨别是非吗?在战友身上残有咒力,合力而击,难道不正常吗?
      他想要发声,可禅院这边已有人先他一步开口,不服输地,极有力地骂了回去。他心中大叫不好,有些惊慌地去寻五条悟,却只寻到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他这时突然想到,五条悟和他是不一样的。五条悟的家庭是幸福的,是美满的,在他心里有千斤之重。五条悟不像他,是只任人踢来踢去的丧家犬,对这个家只有深深的恨意。
      禅院惠无助地长了张嘴。他想要解释点儿什么,可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于是他终于什么也没说。那边的两群人还在吵,一发不可收拾。他无心去管那些,只觉有一团东西堵在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恍惚中他听见五条悟半压着怒火,沉声喊了一句,四周瞬间静了。

      “闭嘴。”

      下山的时候,五条悟没再来拉他的手,他亦一句话也不再说。

      三月孝期满,长虹万里,擂鼓鸣贺,新家主继位。五条悟长跪大堂之上,由母亲给自己系上五条家家主身份象征的眼帘。他听见乐声中叔父走上台,高声念着父亲的遗嘱。

      “领御三家之首,结幕府,定四方。与吾志不同者,如禅院一族,若尚安,则可少与之往来;若有变,待力强,方可吞并。禅院族内不和,可用其弊而破之。加茂一族,可拢之。国之兴衰,皆在君身。勿负吾言,勿负先辈之望。
      悟,从吾志,切不可怠慢。”

      声落,叔父无比庄重地跪下,以首叩地。

      “诺。”初成人的少年答。

      接下来的五年光阴,他忍着没再去看禅院惠一眼。当时山上之事是他考虑不周,他知这事同禅院惠是没分毫关系的。可当时的情形、当时的形式、当时的人,没一个能允许他去抓禅院惠的手,于是他一咬牙,走在了前面。禅院惠失意地落在队尾时,他的心也在滴血。
      五年过去了,他谨遵父嘱同幕府联合,强了家势,升了权力;同时他又暗中做手脚将禅院家的老头子们一个个从高位上踹下来,将禅院家削减得再无力和五条家匹敌。他日夜辛勤操劳,赢得一片赞声。他时常睡不好觉,攀上墙去,却发现那人早已搬了住处。

      今晚,天黑透的时候,他才独自走回了家。这是个无月的夜,于是星星尤其的多。五条悟仰着头,嘴角的笑长期以来已成了脸的一部分,如诅咒一般永久地长在上面。他仰了一会儿头,脖子不大舒服,正准备低回去时,天空划过一个拖着长尾巴的亮点。
      最开始只有一个,然后是一群,一片,最后占领了整个天空。五条悟眼中许久未现的、属于少年人的澄澈,在这一刹那,被点燃了。
      想见他。五条悟无意识地说出了心中所想,反应过来时又羞红了脸。
      “想见他。”他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笑弯了眼,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家门口。有个黑衣人立在那儿,已等候他多时。
      “禀家主,禅院有异动。”
      五条悟侧过身,压低了声:“什么事?”
      黑衣人又一拱手:“禅院与加茂联姻,明日礼成。禅院家主,和加茂大小姐。”
      五条悟脸上的笑收了。他沉默片刻,拂袖入屋。

      “我明日去一趟禅院家。”

      喜炮吵人耳,空气里的味儿又刺鼻的很。禅院惠一身红袍立在大堂里,脸上没什么表情,辨不出喜怒。这亲事并不是他想定的,实属被逼无奈。上头的人翻了好几个,老夫人坐不住了,亲自到加茂家去谈了门亲事,要合力自保,压根没和禅院惠商量一个字。禅院惠虽不情愿,可既无拒绝的理由,又无拒绝的条件,只得逆来顺受了。他立在堂上,垂着眼,见了那群忙碌的人又心烦,便背过身去。而后人群中出现一阵不正常的骚动,有人惊呼,他回过身去,瞳孔骤缩。

      “怎么,不欢迎我?”五条悟半撩起眼帘,露出笑得弯弯、满含温情的右眼。

      “没有。”禅院惠淡淡地答,方才的惊已收了回去。

      相对无言。五条悟盯着那人看,等待着,又好像是在渴求着什么。

      等什么?等他做个解释吗?五条悟自嘲地想。五年过去了,当初山上的事分明同禅院惠没半点儿关系,可他一句话都没和五条悟解释,半个字都没说。那么现在,局势已明,关系已了,又能指望他说些什么呢?
      五条悟苦涩地笑了。

      “加茂小姐是个好人,能结良缘是好事。恭喜。”

      他转回身,大步流星,头也不回。他没看见,在他转过身时禅院惠有些失神地伸出了手,又在他踏出房门的一刹握成了拳。

      花开花落,雁去雁归。风吹桃落邻家院,雨打叶归故时门。河水涨了又降,高山绿了又黑。晃一晃,忽然之间,又过了三年。
      五条悟大业已定,只差最后的收网工作了。御前比武后,五条家将联合幕府之力,一举吞并加茂与禅院两家,并对其上层人员进行大规模屠杀。所谓御前比武,不过是帮幕府物色,从那两家里捡点儿还能用的。而从那之后,他将踏入他亲自打造的囚笼,被历代家主的诅咒束缚着,永无翻身之日。
      五条家坐中位,禅院家坐左位,加茂家坐右位。五条悟游刃有余应付着来人,杯酒一饮而尽。三家分明已闹得不可开交,在这大堂之上却只有禅院家主冷着一张脸,加茂与五条开怀畅饮。世人皆知禅院殿下就是这个脾气,早已见怪不怪。禅院惠兀自饮酒,桌上佳肴没动几口,旁人说话他也一句不插。他垂着眼看酒杯里的酒,看见自己的影映在里面,波纹伴他的手源源不断地出,如囚笼般死死箍着里面的人。
      这种时候,已经无所谓了吧。无所谓了啊……他抬手,学着那弯曲的囚笼,箍住了自己的脖子。没有窒息感,因为他只是虚虚地环着。他余光中看见屋外树枝上挂了个精致的鸟笼,里面的金丝雀慢条斯理地打理自己的羽毛,时不时高歌一曲,引来屋内一片赞叹。树上还停了许多缤纷的,迁徙而过的野鸟,金丝雀用那双滚圆的眼看了它们一会儿,却不为所动,很快便失去了兴趣,重新垂下头去。
      习惯了吗?禅院惠发问,又不知在问谁。他很好奇那双久废的羽翅是否还能飞得起来。仆役又端酒上来,那边两人不知又聊到了什么,将禅院惠扯了进去。

      “禅院,五条殿下说这桃花酥是他们这儿特有的手艺,你先前也应知道的,怎不见你尝一口?”加茂笑着开口,不偏不倚踩着了禅院惠的雷。
      禅院惠的第一反应是去看五条悟。五条悟自然也在看他,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加掩饰。

      “我不喜甜。”禅院惠的脸黑了下去。

      五条悟孤身出了大堂,吩咐随从不要跟。
      五条悟是故意要去惹恼他的。一来,禅院惠向来不好斗,比武之前激一激,比武时才能拿出点真本事,让幕府的人挑中;二来,他故意以桃花酥设局,禅院惠定会再寻上门来,如此,真正撕破脸皮之前,还能再会上一面。
      果不其然,他刚拐了个弯儿,就看见那人阴着脸站在对面,一双碧眼中的怒火险些冲出来将五条悟烧成灰。五条悟不急不忙走进,合了扇背于身后。

      “禅院殿下?好巧,好巧。”

      禅院惠皱眉:“你什么意思?”

      五条悟继续装傻。他十分困惑地眨了眨眼,歪着头去打量对面的人。他这一举动十分成功地火上浇油,将禅院惠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又引了上来。
      一道寒光抵在了五条悟胸口。

      “五条悟,你信不信,我杀了你?”执刀者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一句话。

      五条悟神色不变,似乎早料到会如此。他勾起唇,在自己的生死关头,竟拿着开玩笑的口吻接了禅院惠的话。

      “黄泉人多,不算太冷。”

      他这话出口之时,那寒光又近了。冰冷利刃,距他滚热跳动的心脏,只有一寸。
      然而,禅院惠又将刀收了回去。他叹了口气,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带着一丝绝望地,扭身而去。鸟鸣声很杂,风声很紧,他声音又很轻很小,却还是被五条悟听去了。
      禅院惠说,你我怎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呢。
      尾声很平,不是问句。
      这句话里是一分的怨,二分的久经淡然,三分的情难自己,四分的不甘无奈。八年,八年的口不言,情苦处,全都汇在这一句话里,在这一刻,被他无比绝望地,尽数丢了出去。五条悟望着他已走出两步的背影,十分惊恐地预感到,自己将永远失去他了。

      “禅院!”他失控地前踏一步。

      眼前人闻言停住脚,却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到五条悟眼中只一刹的茫然失措。

      “怎么了。”他的手紧了紧,短刀贴在小臂上。

      五条悟顿了一下,一时没想到要答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似乎说什么都是废话了。他好像察觉出自己的无理取闹,于是说话时难得的结巴了。

      “花,花......那株海棠......怎样了?”

      “谢五条殿下挂念。”禅院惠冷冷地答,“贱府人少事多,疏于照料,已经死了。”

      他不等五条悟的回话。五条悟回过神来时,空荡荡的长廊上,只剩一人。

      再见是比武台上,针锋相对的时刻。六眼与十影的对决是御前比武的重头戏,台下人都提了兴致。
      上场,行礼,各退三步。五条悟合扇指前,禅院惠两手相扣。
      阵出,影来。玉犬腾跃而起撕破领域,五条悟亦不示弱地在他身上留下道血口子。受伤的式神转回操纵者身边,经一下轻抚,伤口愈合。禅院惠右手伸出,单指叠起。

      “大蛇。”

      一条巨蟒自他身后影子中应声而起。
      他又变换手型,两拇指相交。

      “號。”

      飓风扫开周遭尘土,大鸟振翅高飞。
      两掌交叠,手指勾起。

      “满象。”

      地上多出大片的阴影,象鼻高扬,锋利象牙正对敌手。
      五条悟暗暗捏了把汗。照这阵仗,比武不受伤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但是他其实并不在意自己是否会受伤。他看看对面,不动声色地笑了。
      也好。如此一来,禅院惠便能顺利地被幕府列入免死名单,并且对那连同着海棠花一并凋谢枯萎的一腔少年事,也了无牵挂了。
      他释然,后退一步做防御架势,却看见禅院惠两手一抬,将刚刚召唤出的式神全都散了。台下已有人开始议论,幕府的长官也皱起了眉。禅院惠迎着满座人的目光静立片刻,两手握拳,缓缓抬起。
      不对……不对!五条悟心里大叫不好。
      “禅院惠!”他惊呼出声,冲上前去想要阻止,却早已来不及了。三头六臂的人形怪物拔地而起,挥拳之时将离得最近的一排人砸成了肉泥。场内哀嚎一片,人群四散奔逃。
      这是,最强式神,魔虚罗。
      五条悟立在原地,保持着单手伸出的动作。他去看式神之前的人,看到一潭柔和的碧波,和两片微微扬起的薄唇。
      禅院惠在笑。

      很冷,太阳的光是惨白的,有点像一道雪。禅院惠靠在废墟边上,眯着眼望向战场中央躺着的人。那人的一身白衣已被鲜血染红,长发散乱地铺在地上,看样子,大概是已经死了。
      结束了吧。禅院惠艰难地动了动指尖。魔虚罗助他杀人,作为代价,他自己也伤的不轻,只剩一口气了。肺腔里的积血涌上喉咙,呛得他猛咳几下,精神又衰退了不少。再抬眼时,他看见那个满身血污的人竟奇迹般地站起,拼了最后一点力气朝他扑过来。
      躲不过去了。禅院惠尝试着调动自己早已失去知觉的腿,却只是徒劳。那双腿早先他一步死去,再听不得主人的命令。他只好认命,去看那张不断逼近,他再熟悉不过的脸。他有些释然地想,纠缠了一世,最后被对方杀了,也不算太亏。他合上了眼,等待五条悟做最后了断。
      没有皮肉撕裂的痛,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另一个胸膛的温暖和空气中浓了许多的血腥味儿。五条悟,他的敌人、他的仇人五条悟,不通人情、不可理喻的五条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拥住了他。魔虚罗的最后一击传来,打在五条悟背上,鲜血淋漓。五条悟在禅院惠怀里很小幅度地动了动,咳出一口血,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他笑道,声音已十分虚弱,“你一直知道我在爱着你。”

      他隐约感觉到有雨点打在肩上,又听见禅院惠哑着嗓子说了什么。生死之间,他艰难地辨别出来,那是诅咒,最恶毒的诅咒。

      “昔一望,两相悦。世难料,爱恨依。莫问花,莫辞君。今朝情,来生续。”

      彼岸花海,千里鬼哭。黄泉路漫漫,人影常稀稀。曲折路上响起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一黑一白两只新鬼紧紧拥着,相依前行。凄水尚柔,寒风犹暖。

      黄泉多一人,不算太孤单。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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