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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们穿过雨 ...

  •   1
      “伏黑,真的要这样做吗?”虎杖和钉崎异口同声。
      “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被叫到的人十分冷静地答,而摸后颈的动作已经暴露了实际的兵荒马乱。
      面前两人神情一滞,而后虎杖先行反应过来,转向伏黑惠身边的老头子道:“您真的不知道别的办法了吗?”
      “这种情况下,能有办法已经是万幸了吧。”老头子眯起眼,十分不耐烦地答。
      “可是,可是,伏黑可是你们家主......”
      “和这没有关系的吧。”禅院池打断他,“我刚刚说的不够明白吗?家主这样做只会失去和五条悟相关的记忆,和其他人的记忆不影响的,也不影响家主回到禅院家主持大局。”
      虎杖握了拳,眉头紧了紧,又转向另一边:“伏黑......”
      “我已经决定了,不用再说了。”伏黑惠叹口气,“我们开始吧。”
      禅院池应他声先行退后一步,虎杖和钉崎见状,无奈也只得不情不愿退后。伏黑惠轻轻点头示意,双臂抬起,两手相扣,墨色的影自他周身溢出,吞噬阳光,向着前方,咒术高专的檀木桌上,那一长满了眼睛的四方体去了。

      时间倒退到之前。

      狱门疆已被夺回一阵子了,然而由于莫名其妙的大人莫名其妙地破坏了一系列能够拯救自己的法子,一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夺回的狱门疆只能干干放着,几个人天天对它大眼瞪小眼,却终究是无计可施。
      伏黑惠也因此有许久没合过眼了。
      刚开始是虎杖来劝他,让他按时睡觉,注意身体,两个人可以换班。伏黑惠先是拒绝了,然而虎杖一直缠着他不放,于是他做样子答应下来。虎杖是很好骗的。本来说是要轮班,只消一会儿功夫,那家伙就先行睡了过去,连伏黑惠推门进来的声音都没听到。伏黑惠便如此走过去,动用术式以影子将虎杖移回宿舍,自己则替代了他的位子。
      他看向那方块儿上密密麻麻的眼睛,想透过这些看见点儿什么,只是没能成功。夜已深了,外面虫鸣都消了不少,只几段枝叶在晚风里沙沙地摇。月光将影子照进屋里,打在白盒子上却依旧是惨淡。伏黑惠不禁上手去想拂去这层惨淡,上面眼睛伴他触碰不适地眯起。他由此想起那个孩子气的大人,不禁扬了嘴角,等回过神来,口中却只有苦涩。
      五条老师。伏黑惠张张嘴,却像是怕吵着人似的没有出声。他俯下身,合上眼,颇为天真地等人回应,等了许久,终于还是没等着熟悉的笑声,只等着宁静黑夜里有些刺耳的开门声。他在疲惫中的身体条件反射地作出反应,皱着眉扭头时正对上门口穿着和服的白发老头子。
      是禅院池。
      伏黑惠接任家主以来一直是禅院池招待他,可见这老头子在禅院家的举足轻重。
      “家主大人。”禅院池微微倾身,十分优雅地行了个礼。
      “不知您来是什么事?”伏黑惠没什么心情兜圈子,直切入题。当下这种情况,他实在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然而嘴上习惯性地保留了敬语。
      禅院池何等眼力,自然察觉出伏黑惠的躁动和疏远。只是他看破不点破,顺着那人的话,干脆也不兜圈子,直来直入:“有救五条悟的方法。”
      他前两个字刚脱口就看见伏黑惠身子猛地紧绷,等他一句话说完那人已撑了桌子站起,一双碧绿的眼里是惊讶与难以置信,更多的是欣喜。伏黑惠脸上失态只现了一瞬,很快又回归平日里的冷脸,声音刻意压了欢喜:“什么办法?”
      禅院池读出他话里的焦急,没卖关子:“家主也知道,狱门疆须通过干扰术式解开。先前说能破解的物具都已被破坏,所以破坏走不通,还有个方法就是‘交换’。直白点说,就是拿和五条悟相关的记忆来交换。记忆越长越好,越可以替代其中的真身。家主与五条悟共事十年,这记忆想必是足够的。况且……”他顿了一下,“和狱门疆谈交换也是需要条件的,需要一个联通的‘媒介’。稀有术式六眼和十影都有这个功能,只是五条悟现在在狱门疆里,那么狱门疆之外符合要求的,就只有家主您了。如此,能不能救出五条悟,就只看家主您,愿不愿意拿这份记忆做交换了。”
      “这有什么愿不愿意的。”伏黑惠即答,一张脸隐在黑夜里,看不见表情。
      禅院池似乎没想到他会答应地如此痛快,愣了一下,这才拱手道:“那我们事不宜迟……”
      “不行!“禅院池话没说完,就被突然闯进的虎杖和钉崎打断了。
      “你们两个家伙……偷听了多久。”伏黑惠有些揪心地揉了揉眉心。他这几日没合眼,困倦如此,居然连房外藏了两个人都没觉察出来。
      “伏黑,老师肯定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虎杖没理他先前的话,急性子地开口。下一刻他就被钉崎狠狠掐了一把,有些委屈地扭头却看见月光下伏黑惠渐渐阴沉下去的脸。虎杖虽不清楚刚刚说的话说错在了哪里,在钉崎恶狠狠地注视下还是乖乖噤声。
      “说来,我实在不知道先生为什么帮我。”伏黑惠轻轻呼了一口气,转向旁边的禅院池,“五条家和禅院家是世仇,解救五条老师对禅院家不会是好事,您作为禅院家老一派,应该不希望这件事发生才对。”
      “五条悟出来自然不是好事,但是家主失去记忆就另说了。”禅院池抬眼,脸上纹路皱在一起,似有笑意,“禅院家主于五条家主藕断丝连的实在是不妥。倘若家主失了记忆,从此就断了个干净。如此,以家主的能力,禅院家复兴指日可待,也不枉老夫辛苦一趟了。”
      一时沉默。
      “伏黑……”虎杖先行打破僵局,却只是犹犹豫豫叫了名字。
      “没事的。”伏黑惠道,声音比先前柔和了许多,也不知到底是在安慰谁,“五条老师身边人很多,对谁都是一副嬉皮笑脸,一视同仁,少我一个,不碍事的。”他后面这句话嘟嘟囔囔,根本没叫人听清的意思。那边虎杖和钉崎正想问他说了什么,却见他忽然正了色,无比郑重道:“今后,五条老师,就拜托你们了。”
      对面两人愣愣看着他。

      时间再回到现在。

      领域展开后,伏黑惠就陷入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四周没有活物,房间里的陈设也都消失了。他借用自己的术式探索,却发现力所能及的只是小小一片。
      “你想拿什么来交换?”黑暗里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
      伏黑惠知道这是交换筹码,答:“十年的记忆。”
      够吗。伏黑惠心中发问。黑暗里半天没再有声音,他暗暗捏了一把汗,不自觉皱起了眉。
      “成交。”半晌,再度响起的声音带着有些癫狂的笑意。
      语落,伏黑惠只觉一阵晕眩,周遭风景变幻,他只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看见瀑布逆流而上,太阳向东坠入海面,新叶收回枝条,藏进温润土壤里。人群向后倒退,高楼夷为平地,而后水泥消失,冻土再现。一切都在后退,他即使是站在原地不动,也是在前进了。伏黑惠有些茫然地望向前方,任风与音色呼啸而过。终于,万籁俱寂,一切的一切,归为空白。世界是空白的,他站在那里,听见四面八方的空白此起彼伏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应了一声,色彩开始涌入,于是他的眼睛再次回归清澈的绿,里面映出他能看到的一切——几双焦急的眼。
      “伏黑,你总算醒了!”虎杖雀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此分贝对于一个刚刚醒来、意识还不大清醒的病人来说着实有些刺耳,伏黑惠被冲得脑壳痛,身上又没什么力气,只能满脸黑线地看向床边儿。可惜虎杖神经大条,分毫没察觉到他的不适,眼见着就又要开口了。
      “别吵他了,让他休息休息。”一个轻柔的男声响起及时救场。伏黑惠吃力地看过去,看见窗边的男人背对着他,身量极高,一头白发,着实让人过目不忘。伏黑惠在大脑里快速搜索了一遍,答案只有空白。
      不认识。
      不认识还这么温柔体贴,也许是新来的医生吧。他想。
      方才搜索已耗费了他为数不多的精力。眼皮子在打架,意识越发不听使唤。他正抱歉地想还没来得及对守着自己的虎杖和钉崎道谢,就又沉沉睡了过去。他这刚合了眼,虎杖就回过头向着窗边儿的人道:“五条老师,伏黑又睡过去了。”
      窗边儿人点点头,下一刻已移到伏黑惠旁边。
      “硝子说没有大碍。他太累了,多睡一会儿就好了。”
      “可是五条老师......”虎杖踯躅着开口,“如果真的像禅院先生说的那样,伏黑真的再也不记得您了,该怎么办?”
      五条悟垂下了眼,一只手紧紧抓着衣角,沉默良久。
      “没关系的。”他终于扯出来个笑,“既然惠当时救我都没有犹豫,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我当然是要负责到底的。”
      “但是拿这么珍贵的东西来换,也太不值了。”他顿了一会儿又小声嘟囔,目光锁定在伏黑惠身上,眉间深了几许。

      伏黑惠再醒的时候是夜晚。他开始时还是头晕,不清楚自己睡了多久。虎杖和钉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去了,只剩窗边那一个高大身影。伏黑惠试着动了动,。身体机能已经基本恢复,他撑着坐起身,动静引得窗边人急急赶过来扶住他。伏黑惠不爱同陌生人靠得近,尽量温和地将那人护在自己身后的手推开。
      “谢谢。我没什么大碍,不用麻烦您了。”
      那人被推回的手在半空尴尬地悬着,一双淡蓝的眼里闪过一瞬的无措。不过那人立即又调整好了情绪,笑着摇摇头说:“惠也许是搞错了什么。我并不是医生。”
      伏黑惠闻言眯了眯眼。能称自己为“惠”,身上又穿着咒术高专的衣服,那么,应该不是老师就是学长了。但是他又看看那张温和的脸,估摸了一下年龄,觉得那人大概率不是老师。
      “多谢学长了。”伏黑惠思量着开口,“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床边的人愣了一下,忽一下没绷住似的笑出了声。伏黑惠不明所以,好在那人笑了一会儿就收了声,说:“叫学长倒也没什么。但是我是老师哦,是高专教师五条悟。”
      伏黑惠轻轻皱眉,思考着这人说话的可信度。自己虽然在高专里呆的时间不算长,但是老师应当都是知道的。但是五条悟这个名字,他在记忆里搜索许多遍,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这个人在说谎。伏黑惠基本上是确定了。他不喜欢被人捉弄,尤其这个陌生人这般捉弄他实在是太不礼貌,于是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冷了许多。
      “麻烦您不要开玩笑了,我没有听说过高专里有叫五条悟的老师。”
      床边人上扬的嘴角渐渐落了下去。伏黑惠以为他是因为被拆穿了而闷闷不乐,就扭过头去不再理人。可那边半天都没动静,伏黑惠没忍住扫了一眼,看见那人淡蓝色眼睛里深沉的哀伤。伏黑惠觉得心口有点痛。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他虽然不是不会对陌生人报以同情,但还要不得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况且对方还是他不喜欢的“不太礼貌的人”。是刚刚的判断错误了吗?伏黑惠对于自己的理智有些动摇。可他伤人的话已经说出去了,他自己又不是会哄人的类型,这种情况下,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伏黑惠无声地叹了口气,决意不再去招惹。
      也就是这时,另一个人打破了沉寂。
      “五条老师,我回来了!”虎杖兴冲冲地推开门,看见坐在床上的伏黑惠时脸上喜悦又加了几分,“伏黑你醒了啊!”
      伏黑惠对他这粗枝大叶的行为已见怪不怪,只点头示意一下。刚才虎杖的话明显给他方才判断打了错号,他心中抱歉,嘴上有些尴尬地问:“……所以,您真的是老师?”
      被点到的人一脸委屈地眨巴着眼。
      “对不起,刚才失礼了。”伏黑惠叹了口气。
      “伏黑,这也不怪你的,毕竟你也是为了救五条老师才……”虎杖笑着开口,说到一半却忽然不说了。伏黑惠扭头,看见床边的白发男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救了你?我怎么不记得了?“伏黑惠一连串发问。他在记忆里搜寻一遍又一遍,没结果又加深了搜寻力度,总算找到一点儿模糊不清的零碎片段。周遭是漆黑,声音被切成几段,伏黑惠费力只等捉住“十年”、“交换”、“记忆”这三个词,黑暗里有人在笑,然后,他看见……
      他又看不见了。
      伏黑惠的眉痛苦地拧在一起。
      头好疼。
      “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有人拖住他下沉的肩,声音里带着分焦急。

      伏黑惠又睡过去了。这一睡又是半天,再醒时已是日照当头。窗帘被人好心地拉上,风吹时却还是鼓动布料露出一点缝隙,阳光就这么从那钻进来,直直打进伏黑惠眼里。绿色经光一照变得透亮,瞳仁经受刺激慢慢缩成一点。窗边那个叫五条悟的白发男人不知道坐了多久,两手交叠抵在眉心,一对白色长睫垂着,一副累坏了的样子。伏黑惠注意到桌上摆了一束桔梗花,是用淡紫色的纸细细包好了的,腰处还系了金色丝带,只是那个蝴蝶结打得有些笨拙。今天天气热,屋里虽开着空调,花也是容易蔫儿的。买花时店家会喷些水来保持花型的立挺,现在花瓣上的水早干透了,却还没耷拉下来,伏黑惠又能觉出上面的一点儿咒力。屋里现在除了五条悟和他再无别人,伏黑惠自己自然是不可能,那么这样做的,就只可能是五条悟了。
      伏黑惠轻手轻脚起身,企图将覆在花上的咒力解除了。他指尖刚触到花瓣,方才还睡着的人忽然回头。
      “惠?“五条悟似乎还没睡醒,说话带着点鼻音。
      “五条……老师。”被抓包的人尴尬地一摸后颈,同时又对这个称呼似乎有些不习惯,“花……没必要的。”
      “为什么?”五条悟问。
      “这几天照顾已经很麻烦您了,花的话迟早会谢,您这样是在浪费咒力。”
      五条悟摸了摸下巴,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
      “我可以理解为惠是在担心我吗?”
      他话音刚落,伏黑惠的眉就重重皱了起来。敲门声也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请进。”伏黑惠的声音听不出怒气。
      门开了。见着来人,五条悟眉头一按。
      是禅院池。他一眼没看五条悟,直直向着伏黑惠来了。
      “家主大人。”禅院池行了一礼,眉眼恭恭敬敬垂着,“家主初登位,这会儿加茂家带了厚礼来贺,怕是要您这会儿亲自走一趟。”
      伏黑惠闻言点点头,掀了被子就下床去。他穿好鞋正要走,五条悟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他身前,紧紧抓住他的肩头。
      “你不能去!”
      “五条先生。”伏黑惠的脸黑了下去,“这是禅院家的家事,您虽然是我的前辈,但是也未免管得太宽了些。”他说着就试图将五条悟的手推开,只是那人手劲大,没能成功。他见这不行,禅院池又说是急事,于是决定冒犯一回,使用咒力。可当他团了咒力的右手拍向肩上的时候,他自己的左手却紧紧握住了右手的手腕。
      是他自己在拒绝他。
      怎么回事?
      伏黑惠一愣。五条悟显然也被他这动作惊到,双眼圆睁。半响,五条悟先行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道:“惠?”
      伏黑惠放开了自己的右手,两臂自然下垂。
      “花是您送的吧。”伏黑惠没来由一句,脸上没有表情,“感谢,但是,不用留了。”
      五条悟没有接话。
      “虎杖说我救过您,是吧?”伏黑惠冷冷问,又根本没给人回答的时间,“那么,麻烦您看在我救过您的份上,松手。”
      五条悟的力道明显减了,伏黑惠立即从他手中挣脱。对面禅院池等伏黑惠迎面过来时给他披上件外衣,意味深长地看了魂不守舍的五条悟一眼,跟着伏黑惠踱了出去。五条悟站在屋里,看着空荡荡的门口,伸手将那束花抱在怀里。
      桔梗花依旧很□□。

      2
      当家主事多,伏黑惠很少再去高专。禅院池说不去高专也没什么影响,反正家中也能有人来教他。伏黑惠嘴上答应着,没事了却还是要去高专里呆着。禅院池说他不动,最后也只由着他了。
      汗从额角滴下,沿着脸颊和颈线,一路没入宽大卫衣里。黑发少年坐在地上,仰着头大口喘着气。他这呼吸好不容易稍稍缓过来,扶着墙就又站起身,右脚后撤,做出一副攻击态势:“再来!”
      对面虎杖有些为难地挠挠头。格斗室里虎杖只穿了件运动背心,伏黑惠的卫衣则是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动作时隐约能看出里面单薄的身体。二人同处一室,离得又近,很明显能看出体格差异。这边伏黑惠在喘气,那头虎杖倒是和没事人一样。其实如果要比咒具的使用那一定是伏黑惠更胜一筹,可他却偏偏要挑自己最不擅长的近身格斗来比。虎杖担心伤了人,一直都只是站守位,不停放水。伏黑惠似乎也是察觉到了,有些生气地加紧了攻势,想逼着人认真起来。只是他还没达到目的,自己的身体机能先落了下风。他穿得有些厚,体温过高,整个人耷拉下来。虎杖满脸的不知所措,见他不一会儿又要发起攻势,求助似的看向门口。伏黑惠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一个戴着眼罩的高大白发男人。是五条悟。
      他来做什么?
      伏黑惠紧紧盯着他。
      “咳,那个,伏黑,”虎杖先行打破僵局,一只手在伏黑惠眼前晃了几晃来吸引注意,“我们……还继续吗?”
      “嗯。”伏黑惠皱眉应了一声,将目光收回。他心中不知怎的燃起一股无名火,在体力透支的状况下依旧进攻得有条不紊。虎杖只站守位的状态渐渐招架不住,败下风来。可即便是这样,他却始终不还手,直到伏黑惠的拳头停在他眼前。
      “为什么不还手?”伏黑惠问。
      虎杖盯着地板答不上来。伏黑惠叹一声,将他从地板上拉起来。
      “今天不练了,我们回去吧。”
      虎杖就这么愣愣被他拉起来。伏黑惠注意到,他的眼神总是往门口的方向飘,便也推测出他在忌惮什么。白发男子的黑色眼罩让人揣测不出他的心情,然而除了伏黑惠以外,无论是谁,都知道六眼此时的对象。
      伏黑惠拉着虎杖出门时,靠着墙的人站直了身子,突然开口叫人:“惠。”
      伏黑惠停住脚,没有回头:“怎么了。”
      五条悟听他答话安心似的笑了一下,说:“下次记得守位不要一直向进攻反方向退,进攻是也不要总是正面为主。”
      那边没立即回话。伏黑惠好像没想到他居然会履行教师的职责,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才答:“……谢谢。”
      然后,伏黑惠带着虎杖,逃也似的离开了。

      为什么要逃呢?回到宿舍,伏黑惠用冷水拍了脸,问。
      无人应答。
      他干脆放弃追究这个问题,将思绪转向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天上乌云密布,高专石板地的颜色深了一层,隔着玻璃都能听见雨点敲在空心竹上时的咚咚声。伏黑惠这时才注意到窗前已被打弯了腰的花,于是匆匆拉开窗户将花盆搬进屋里。正当他将其安全转移,要关上窗户的时候,他看见层叶之间、密雨之中站着一个人,不怕雨淋似的,一动不动抬头看天。伏黑惠的眉不自觉地颦了,心道这人的自我料理能力还真是和本人看起来一样不靠谱。他抓着窗户的手握了握,一狠心,关上了。
      关他什么事。他愤愤地想。
      然而他还是拿着伞出门了。

      五条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感觉自己这几天浑浑噩噩,魂不守舍。他感觉自己没有定所,风朝这个方向吹了,他便来到了这里,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哪有这么巧的事。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很早就知道伏黑惠的心意,于是似乎带着一点捉弄的目的,他时常装作不经意地来到这里,用六眼看看屋里小孩欣喜而又克制的表情,然后满意地离开。
      可是他这次前来,没有开六眼。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打在无下限上,遥远而又冷彻。
      屋里的人是什么表情呢?厌恶的、不耐烦的,甚至说完全没有注意到雨里站着一个在等待他回应的人。这些都是五条悟不想看的。于是五条悟选择了逃避,他抬头,看天。
      这时候,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地相信着,伏黑惠会永远热情,永远爱他,永远,永远不会离开。
      他这样难过地想,悲哀又将这一想法托得更高。他这么抑郁地站着,直到,灰色的天空被墨色的大伞遮蔽。
      “下雨了。”那人薄唇微启,诉说不争的事实。五条悟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只是端详着那人浓密而长的睫毛。
      这是第几次从这个角度看他了啊?五条悟不记得了,也数不清了。少年的脸是极好看的,让人过目不忘,让人移不开眼。少年有长长的像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少年有宝石一般的碧绿色眼睛,少年有白皙的皮肤、纤细的脖颈,沿着脖颈向下没入衣里,包裹着单薄的身体。五条悟听见自己心中有人声嘶力竭,这个声音他很早很早就听到过,只是到此刻才听清楚那个声音究竟是在说什么。
      那个声音喊道,你也是爱着他的吧,你也在渴求什么吧。
      五条悟怔住。
      他这时总算明白过来,他看伏黑惠的眼神,一直都算不上单纯。

      “您要去哪里?”伏黑惠的声音将他从梦中拉出来。他看见那张脸上略有怒意,紧锁的眉间明明白白写着“叫您这么多次都没有回应可真是失礼”的责备。五条悟笑一笑,心想定不能放过这次机会,于是抛出一个任谁都觉得不恰当的答案。
      “城区。”
      “好。”破天荒地,伏黑惠答应了。

      “您去城区做什么?”因为担心打湿座位,伏黑惠进了地铁也只站在门口,手里将还湿漉漉的伞叠起,以免沾湿更多地面。向来喜爱偷懒的五条悟这会儿也陪他面对面站着,直直看着他叠伞的动作。
      “去买喜久福啊。”五条悟笑答。
      “哈?”伏黑惠手上动作停了,带着怒气抬眼。如此长途跋涉,居然只是要去城里买喜久福?
      对面五条悟像是做错了事一般,沉默了。他开口前预想过伏黑惠的反应,也建设好了心理防线,然而当伏黑惠真的表露出如此厌恶的神色时,他的城墙轰然倒塌。
      一溃千里。
      他垂眼看见伏黑惠湿了半截的衣袖,鼻头一酸,愧疚道:“对不起。”
      车厢里都是匆匆避雨的人,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的抱怨声充斥着整个车厢。这条线路比较老旧,斑驳铁皮盒子在疾驰状态下吱呀作响。这里的一切都是嘈杂的,于是两人之间的安静显得尤其的不合群。
      半响,才听见伏黑惠长叹一口气。
      “不用道歉的,来都来了。”
      五条悟闻言蓦然抬头,见那人不知何时别过头去,故作镇定地托着下巴看向窗外。
      外面还在下大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此时此刻,伏黑惠才有了危机感。
      五条悟看着他的眼神太过赤裸,让他感觉置身荒野。他明白那不该是一位老师看学生的眼神,即便是什么所谓“一见钟情”的眼神也不该如此热烈。好在下雨让周遭温度低了许多,即便是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也不影响他冷静思考。他此时终于重新审视自第一次见到五条悟以来这个人一切行动的目的性,而这些目的性的答案最终无一不是指向自己。
      伏黑惠不是没有思考过一种可能性。五条悟那种熟悉感,他救了五条悟,他无法伤害五条悟,都不是偶然的。或许,五条悟和他是久识。或许,他选择去救五条悟正是因为他们关系至此。或许,他无法伤害五条悟,是因为他对五条悟……
      头疼欲裂,他想不下去了。每次都是,一但深入思考他和五条悟之间的关系,最终都会以痛苦结束,之前的所有假说也会淡忘。
      情感、疑云,像打在窗上的雨,朦胧恍惚。

      高大的白发男子不恰当地在甜品店门口小孩子一般地排着长队,而伏黑惠竟能耐着性子等他排。伏黑惠不想去细究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把自己所有不和常理的行为全都归罪到对于五条悟的好奇心上。五条悟的嗜甜让他不能理解,五条悟的幼稚让他不能理解,五条悟的纠缠让他不能理解,然而前两者让他熟悉,第三者又隐隐好像是他所渴望的。他摸不清这种渴望的源泉,对这渴望似乎也不抵触,干脆就由着这种渴望肆无忌惮地蔓延。
      远远的五条悟总算将长队排到了头,笑着招呼伏黑惠过去。伏黑惠知道拗他不过,便慢慢走过去。那人在店里寻了个位子,似乎打算就地饱餐一顿再走。伏黑惠不由觉得这人有那么几分可爱。这时他脚边恰有温暖柔软的东西蹭过去,低头去看,发现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它的眼睛是澄澈的蓝,和坐中某个正在大口大口进食甜品的人很像。
      伏黑惠将猫抱了起来。
      “和您很像呢。”他恶作剧一般地笑道。
      五条悟愣愣看着他,没有说话。
      又来了,伏黑惠看着那人的眼睛。他现在又感受到了,那无比热烈的眼神,仿佛将他置身烈火之中。他一时感觉浑身不自在,内心细挖又能看到真切的喜悦。他自己回答不了这种反常心理,干脆一股脑将这些棘手问题全都丢给了五条悟。
      “您在看什么?”他问。
      那人闻言,将热烈的眼神收了收。伏黑惠看见他的目光自自己的眼睛向下,最后落在那只猫身上。
      “我在想……”五条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我在想,它和我这么像,你都愿意抱抱它,却不愿意接纳我。“
      二人又陷入可怕的僵局。五条悟不是没想过说出这句话的后果,但这是气氛已到,再不说出口,恐怕再难有机会了。
      他破釜沉舟,他破罐子破摔。
      沉默再度在二人之间蔓延时,五条悟已经看到了结局。这场战争最终因他的冲动而以失败告终,他将葬身长河,他将永远同他陌路。他如此坚信自己的惨败,于是当那只温暖的手轻轻按在他头上时,他才察觉到伏黑惠的靠近。
      五条悟再一次怔住了。怀里的猫咪不满地叫着,于是很快伏黑惠就要收回手。当另一个人的温度从头皮抽离,五条悟下意识就去抓那个热源,并且他也抓到了。
      伏黑惠:“……”
      五条悟:“……”
      五条悟抓着伏黑惠的手,在如此尴尬情形下似乎也没有要放的意思。
      “惠,我……”
      五条悟再次打算放手一搏。然而猫此时不和时宜地向他扑过来,打断了他,迫使他放开了抓着伏黑惠的手。总算逃脱的人见状轻咳两声试图缓解尴尬,转移话题道:“您快点吃吧,您吃完了我们要快些回去,我晚上还有课。”
      五条悟没再开口。
      不知是否有意,五条悟吃得很慢。等到两人准备上路,天已经黑了。透过这一商业街的缤纷灯光能看见雨依旧下得大,伏黑惠拿出伞,正准备撑起时,被五条悟阻止了。
      “惠不是要赶晚上的课吗?”那人如是说。
      他不由分说拉起伏黑惠的手,就这么向外面的磅礴里奔去。路上车辆的鸣笛声此起彼伏,街边花店的芬芳在雨中散乱,伏黑惠这么被他牵着,一时没去关心自己为何没淋到雨。他看着前面人奔跑的身影,感到十分熟悉。
      他原先也和什么人在雨中这么奔跑过的。街角的灯光很暗,路上行人寥寥。前面的牵着自己在雨中跳舞似地奔跑,时不时回头笑着说什么,然而在伏黑惠听来都只是忙音。雨很大,夜又很黑,那人的脸模糊一片。正当伏黑惠想要凑近去看清楚的时候,前面的人消失了,一切归入黑夜。现实中他甩开了五条悟的手,紧锁了眉,抱着头蹲在雨里。离开了无下限,豆大雨点如此就真正打在他身上,毫不留情。
      他的头好疼。
      恍惚中雨点又消失了,梦里,那个看不见脸的模糊人影,给他撑起了伞。
      五条悟叹了一声,说:“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3
      五条悟消失了。
      这是伏黑惠在高专许久没看到那个高大身影,再去寻找家入硝子后得到的答案。
      “他去哪里了呢?“伏黑惠问。
      “要是知道他去哪里了,就不算是失踪了吧。“家入硝子笑道,丝毫没有一个人失踪了的那种紧张感。
      “他为什么离开呢?”伏黑惠又问。
      这回面前的女士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别过头去,轻飘飘答:“不知道呢。”
      基本上什么也没问出来,总之,五条悟,一个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地点不明,原因不明。能绑架他的人大抵还没出生,此时此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个心理年龄极小的大人自己走丢了。
      伏黑惠去了他常去的那家甜品店。五条悟的个人特征是极好描述的,很快店主就知道他说的是何许人,只是他的回答却让伏黑惠失望。
      五条悟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这里了。
      那个人嗜甜如命,没有糖分,伏黑惠甚至怀疑这个人活不活得下去。他在心中默认给五条悟一个没有糖份就无法存活的设定,于是干脆就沿着甜品店一路找过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夜色再度降临,伏黑惠终于在城市边角的一家甜品店寻到了五条悟的踪迹。店主说那人离去没多久,估计不消一会儿就能追上。伏黑惠冲至门前,然而轰隆一声,水汽四溢。
      下雨了。
      他没有带伞。
      可是淋雨又怎样呢?在外面流浪的那个人,不也是在淋雨吗?他这么想,就准备冲进雨中。
      这时有人戳了戳他,他回头,发现是店主。
      “看你挺着急的,伞你先拿着用吧,人找到了再还回来就行了。”
      伏黑惠谢了一声,匆匆离去。

      伏黑惠在一座破旧的吊桥上找到了他。那人坐在桥边,将头埋在膝盖里,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伏黑惠一边骂道这人还真是爱淋雨,一边轻手轻脚踏着桥上积水过去。他撑着伞,等那人发觉抬头,才开口道:“找到您了。”
      五条悟抓住了他的衣角。他看见五条悟眼中迸射出的无比灿烂的情感,千军万马一般地奔他而来。这回他没有逃跑,没有开口阻拦。城市边缘人烟稀少,古旧吊桥早已没人行走了,在这里,有的只是雨声,还有几声鸟鸣。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惠,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完。”五条悟看着他,总算开口。
      “我知道你忘记了过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让我终于意识到,是我一厢情愿地以为,你会永远热情,永远爱我,永远不会离开。”
      “所以现在,我希望你可以相信,或者说我可以继续一厢情愿地坚信,我会永远热情,永远爱你,永远不会离开。”
      五条悟的手紧了紧,笑道:“我喜欢你,惠。”
      “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啊,惠。”
      他声嘶力竭。
      五条悟没有去等答案,语罢,他乖乖将手收了回来。
      在他脚下、积水的影子里,有个人俯下了身,张开了双臂——抱住了那个在雨中失意的人。

      那时雨下得实在是太大,将除了热烈感情之外的东西全都冲淡了。后来五条悟忆起,被问那时伏黑惠说了什么,他只是笑一笑,答一句话。

      “您以后不要再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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