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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执棋之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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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执棋之手
谢孤舟最后那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迷雾,让萧迟兮看到了棋盘之下,更深的深渊。
陆修明也曾是先帝的考察对象。“其心过执”——短短四字评语,却勾勒出一个才华横溢、意志坚定到近乎偏执,甚至可能暗藏危险的人物形象。先帝看到了,却依然将他放在了权力的核心,放在了她这个继承人的身边。
这绝不是简单的疏忽或无奈。这更像是一种……蓄意的放置。如同将一柄绝世锋利的双刃剑悬于幼主之侧,既可能是护卫的屏障,也可能是斩落的铡刀。先帝想看到什么?是想看幼主能否驾驭这柄利剑,还是想看利剑在权力侵蚀下会露出怎样的真容?抑或,两者皆有?
萧迟兮彻夜未眠。
晨光熹微时,她眼中已布满血丝,但神智却异常清醒。先帝的棋局宏大而冷酷,每一个棋子都有其用途,包括她这个“被考验的本心”,也包括陆修明那“过执之心”。她现在要做的,不是恐惧或抱怨,而是尽快认清所有棋子的位置,理解棋局的规则,然后……想办法成为执棋者,而非棋子。
三日之期,在一种表面愈发沉寂、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气氛中度过。
萧迟兮的“病”依旧反复,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靠在窗边看一会儿那盆兰草,眼神空洞;坏的时候,则昏睡终日,汤药难进。陆修明来的次数减少了,但每次来,停留的时间变长,问的话也更琐碎细致,从饮食睡眠到梦中所见,看似关切,实则盘查。萧迟兮以不变的虚弱懵懂应对,偶尔流露出对“外面”事物的轻微好奇(如问起某种时新花卉或听说过的节庆),旋即又被疲惫掩盖。
琳琅宫女与茯苓“偶遇”闲聊的次数更多了,话题从宫中用度渐渐延伸到一些旧人旧事,尤其是先帝晚年的一些习惯和喜好。茯苓按照萧迟兮事先的叮嘱,回答得谨慎而琐碎,真假参半,重点突出原主的“年幼无知”和“体弱多病”,对先帝的朝政举措一概以“奴婢不知”搪塞。
第三日深夜,万籁俱寂。
萧迟兮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走到窗边案几前。那盆兰草在朦胧的月色下,舒展着幽静的线条。她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拨开表层的植料,探向盆底。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细小物件。
她迅速将其取出,藏入袖中,又将植料恢复原状,整个过程无声无息。回到龙榻,放下帐幔,她才在锦被的掩盖下,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
里面是几页质地特殊的、近乎透明的薄笺,上面用极细的墨笔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工整冷峻,与谢孤舟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内容比她预想的还要详尽。
不仅列出了那三名即将擢升入京的官员姓名、籍贯、现职、升迁后职位,还附上了他们的家族背景、师承关系、为官履历中的关键事件(包括几件不甚光彩的旧案),乃至性格癖好、家中主要亲属情况、在京城的宅邸位置和常去的交际场所。
其中一人嗜赌,曾在任上亏空过小额官银,后被陆家暗中补上;另一人看似清廉,但其妻族经商,与陆氏名下的产业有大量不明资金往来;第三人才干平庸,却极擅钻营逢迎,是陆家某位庶出公子的连襟。
每一处可能成为弱点的信息,都被冷静地标注出来。
薄笺的最后,还有短短几行字,是关于“墨韵斋”方掌柜的进一步追查结果,指向一个令人意外的方向——方掌柜离京前,曾与宫中司礼监一位早已荣养、几乎被人遗忘的老太监有过一次秘密会面,地点在城西一家香火冷清的道观。老太监姓严,曾是先帝在位时颇为倚重的内廷文书,掌管过一段时间机要档案的抄录与保管,先帝崩逝前一年,因“年老昏聩”被恩准荣养。
司礼监、老太监、先帝时期的机要档案……墨韵斋、沈清弦……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点,隐隐被一条线串联起来。沈清弦去墨韵斋,或许不只是买书或传递消息,可能是在接触与先帝时期隐秘信息相关的人或渠道?而陆修明迅速掐断这条线,反应如此迅速,是否意味着他也一直在关注、甚至警惕着与先帝遗留秘密相关的一切?
萧迟兮的心跳加快了。她将这些信息牢牢刻入脑海,然后凑近床边烛台,将薄笺一角点燃。火苗舔舐着纸页,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灰烬,落入早已备好的茶盏中,无声无息。
情报的价值巨大。谢孤舟不仅给了她信息,更展示了“隐麟”依然高效运转的情报能力。这无疑是一份沉甸甸的“投资”。他对她“本心”的评估,显然有了更积极的倾向。
但同时,这份情报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陆修明势力触角的绵密与深入,以及先帝时期遗留的、依旧潜藏在暗处的复杂脉络。她面对的,是一个盘根错节、新旧交织的巨大网络。
天快亮时,萧迟兮才强迫自己合眼假寐。
早膳后不久,陆修明竟意外地来了,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虽然被他脸上温和的笑意掩盖得很好。
“陛下今日气色似乎好些了。”他照例坐在榻边,目光扫过萧迟兮依旧苍白的面容。
“凤君……”萧迟兮弱弱地唤了一声,眼神依赖。
“嗯。”陆修明应着,似随口道,“昨日吏部呈报,原定的几项人事迁转,出了点小纰漏,需得重新核议。都是些繁琐政务,陛下不必挂心。”他说得轻描淡写。
萧迟兮心中却是一凛。人事迁转出现纰漏?是谢孤舟情报中那三人的升迁受阻了?这么巧?是朝中其他势力反弹,还是陆修明自己因为春茗宴后的一些顾虑,暂时按下了?
她面上不露分毫,只是懵懂地点头:“凤君辛苦。”
陆修明看着她,忽然问道:“陛下可还记得,以前伺候过您笔墨的,有个叫严禄的老太监?”
严禄!正是谢孤舟情报中提到的那位司礼监荣养老太监!
萧迟兮心中警铃大作,脸上却适时露出迷茫思索的神情,片刻后摇摇头:“不记得了……好像,是有个老爷爷?记不清了……”
“记不清便罢了。”陆修明笑了笑,眼神却深幽,“一个糊涂老奴罢了。只是人老了,难免念旧,有时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陛下若日后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不必当真。”
他在警告,或者说,在提前堵她的耳朵。严禄可能“说”了什么?是关于先帝,还是关于别的什么?
“哦。”萧迟兮顺从地应下,随即像是被窗外鸟鸣吸引,目光飘向窗外,喃喃道,“春天了,鸟儿都回来了……”
陆修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外春光明媚,几只雀鸟在枝头嬉戏。他脸上的笑意似乎真实了一瞬,又很快收敛,拍了拍她的手:“陛下喜欢,改日在廊下多挂几个鸟笼便是。你好生歇着,臣侍晚些再来看你。”
他起身离去,步伐依旧从容,但那背影,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沉凝。
萧迟兮靠在床头,目送他离开,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锦被。
陆修明察觉到了什么。是对沈清弦和墨韵斋的追查引起了他的警觉?还是严禄那边出了什么变故,让他不得不亲自出面敲打?抑或,他敏锐地感觉到了她这潭“死水”之下,那极其微弱的、不同寻常的流动?
风雨欲来。
而她手中,除了谢孤舟这份尚未焐热的情报,和茯苓那点有限的忠诚,几乎一无所有。
不,还有一样。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那盆兰草。
先帝留下的棋局,陆修明这个“过执之心”,谢孤舟这把“观察之刃”,还有那些藏在历史尘埃里的秘密……这一切,都在这盆看似普通的兰草注视之下。
她轻轻开口,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母皇……您当年看着这一切时,可曾想过,女儿会如何落子?”
帐幔外,一道比尘埃更轻的影子,在梁上,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