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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余波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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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余波暗涌
那轻柔懵懂的问话,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无声却迅速扩散至每个角落。
所有目光在女帝陛下和沈清弦之间来回逡巡,惊疑不定。陛下突然开口已属罕见,提及先帝更是不寻常,偏偏是在沈清弦这首略带讽喻的诗之后。
沈清弦自己也怔住了。他抬眸,迎上主座上少女那双雾气氤氲、似乎纯然不解的眼睛。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层水雾之下,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狡黠的亮光,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错觉。
先帝的诗?“真实不虚妄”?
他从未听说过先帝有此诗作流传。这要么是陛下记忆混乱的呓语,要么……就是一句刻意为之、含义模糊的“提醒”或“共鸣”。而她选择在此刻、以此种方式说出,是将他无意间抛出的石子,轻轻接住,又抛回了这潭深水之中,引得众人瞩目,尤其是……那位凤君殿下。
陆修明的眼神只锐利了一瞬,便迅速恢复成惯常的温和。他端起面前的玉杯,指腹缓缓摩挲着杯壁,唇角笑意加深,转向萧迟兮,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与一丝引导:“陛下想起先帝了?先帝文采斐然,确有不少诗作。陛下所说‘真实不虚妄’,臣侍倒未曾听闻,许是陛下年幼时,先帝哄您玩耍的童谣也未可知。”他将这不同寻常的插曲,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孩童模糊的记忆与病中混乱的联想。
他继而看向沈清弦,笑容依旧,眼神却淡了几分:“沈公子诗才敏捷,立意也别致。只是春日宴饮,终究是赏心乐事,言辞不妨更添些锦绣祥和,方合时宜。陛下久病初愈,心思纯稚,沈公子日后作诗,还需多斟酌。”
这番话,既敲打了沈清弦的“不合时宜”,又暗示了女帝的“纯稚易受影响”,将可能的解读方向牢牢控住。
沈清弦面色平静,再次躬身:“凤君殿下教诲的是,在下谨记。”他顿了顿,目光极快地扫过主座,见那少女又恢复了那种神游天外的恍惚状态,仿佛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便不再多言,沉默落座。
经此一遭,席间气氛愈发微妙。接下来的诗词唱和变得索然无味,人人都谨慎起来,再无人敢出奇冒尖。宴会后半程,萧迟兮明显露出疲态,精神不济,靠在椅背上,眼皮沉重,对周遭一切反应迟钝。
陆修明适时地以陛下需要休息为由,宣布宴席将散。他亲自起身,虚扶了萧迟兮一把,动作温柔体贴,如同最尽责的夫君。萧迟兮也顺势将大半重量倚在他臂上,脚步虚浮,被他和茯苓一同搀扶着离开沁芳轩。
回到紫宸殿寝宫,萧迟兮几乎是被半抱上龙榻的。陆修明没有立刻离开,他屏退了茯苓等宫人,独自坐在榻边,执起萧迟兮的手,指尖搭上她的脉搏。
他的手指微凉,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真的只是在关切妻子的病情。
萧迟兮闭着眼,任由他动作,心中警铃大作。陆修明本身并非医者,但他出身高门,涉猎极广,于医道未必不通。她只能全力放松身体,放缓心跳,模拟出虚弱沉睡的脉象。
片刻,陆修明松开手,指尖却未离开,转而轻轻抚过她散落在枕畔的一缕乌发,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温柔,声音低缓:“陛下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萧迟兮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没有睁眼,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似醒非醒。
“沈清弦……”陆修明缓缓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听不出喜怒,“一个罪臣之后,落魄书生,诗倒是写得……有点意思。陛下觉得呢?”
他在试探。试探她对沈清弦那首诗的真实反应,试探她是否真的听懂了其中的讽喻,甚至试探她提及先帝是否别有深意。
萧迟兮茫然地半睁开眼,眼神没有焦距,看了他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诗……好多字,朕听不懂……就是觉得,好像母皇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记不清了……”她蹙起眉,露出痛苦回忆的神色,随即又放弃般地摇摇头,往被子里缩了缩,“凤君,朕头疼,想睡……”
她将一切推给混乱的记忆和病痛。
陆修明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双好看的凤眸里情绪莫测。良久,他才微微一笑,替她掖了掖被角:“好,陛下好生歇着。臣侍晚些再来看您。”
他起身,拂了拂衣袖,缓步离去。殿门轻轻合上。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萧迟兮才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冽,哪还有半分睡意。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陆修明起疑了。虽然她掩饰了过去,但他那样心思缜密又多疑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丝异常。今日之举,虽然短暂地将一部分视线引向了沈清弦,转移了焦点,但也让她自己更直接地暴露在了陆修明的审视之下。
是险棋,但不得不走。她需要在陆修明密不透风的掌控网上,撕开一道缝隙,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缝隙。沈清弦的出现,他那首诗无意间流露出的某种清醒与孤高,让她看到了一个可能的“点”。她冒险递出了一点微弱的信号,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火花,不知对方是否能看见,又是否敢接。
她也在赌。赌谢孤舟的观察,赌他能否捕捉到宴会上更多细微的信息,赌他是否会因她今日这冒险的举动,而调整对她的评估和……支持。
夜色渐浓,茯苓进来熄了灯,无声退到外间。
萧迟兮在黑暗中静静躺着,毫无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今夜不会再有动静时,窗棂处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带着某种特定的节奏。
不是梁上。
萧迟兮心中一动,悄然起身,赤足走到窗边。她没有开窗,只是隔着薄薄的窗纸,压低声音:“何事?”
窗外静了一瞬,传来谢孤舟那熟悉的、低沉平稳的嗓音,比平日更添一丝凝肃:“沈清弦出宫后,并未直接回寄居的柳府。其马车绕道东市,在‘墨韵斋’前停留半刻,他独自下车入内。同时,凤君宫中两名内侍,自角门出,往陆氏别院方向去了。”
果然!陆修明行动了。一边派人去查沈清弦,甚至可能动用家族力量施压;另一边,显然也要就今日宴会之事有所商议或布置。
“墨韵斋?”萧迟兮记得,那似乎是京城一家颇有名气的书画铺子,也兼营文房四宝,一些清流文人常去。
“掌柜姓方,清河人氏,表面与朝中无涉。”谢孤舟简略补充,“斋内或有夹壁密室,臣的人未能深入。”
沈清弦去那里做什么?是寻常买书,还是……另有联络?这个“墨韵斋”和方掌柜,是否是他的某种依仗或信息渠道?
“知道了。”萧迟兮沉吟片刻,“盯着沈清弦,但不必过于接近,以免打草惊蛇。陆修明那边……尽可能弄清他派人的具体目的。”
“是。”窗外应道。
“还有,”萧迟兮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今日宴上,朕那几句话……你觉得,陆修明信了几分?”
窗外沉默了片刻。
“凤君多疑,纵信陛下‘病中呓语’,亦会查证。”谢孤舟的声音透过窗纸传来,冷静地分析,“沈清弦处境将更艰。陛下此举,引火烧身,亦引火至人。”
他说的是事实。她确实把沈清弦拖下了水,也让自己更加危险。
“朕明白。”萧迟兮没有辩解,“但水至清则无鱼。有些火,烧起来,才能看清黑暗里究竟藏着什么。”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冰冷的窗纸,“谢孤舟,先帝……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对朕,可有遗训?”
这是她一直想问的问题。原主的记忆里,关于先帝的片段太少,也太模糊。
这一次,窗外的沉默格外漫长。久到萧迟兮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终于,谢孤舟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低沉,仿佛裹挟着遥远的、沉重的风雪:
“先帝……乃雄主,亦为严母。临终前,只留予臣八字。”
“哪八字?”
“保其性命,观其本心。”
保其性命,观其本心。
萧迟兮怔在原地,指尖的冰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先帝留给影卫的,并非简单的保护或监视,而是一个……考验?一个观察期?她要看的是,这个继承人在失去一切庇护、身处绝境时,会展现出怎样的“本心”?是会彻底沦落为傀儡,还是会挣扎求生,甚至……长出爪牙?
而谢孤舟,一直是这个“本心”的观察者。直到现在,或许,观察仍未结束。
“那么,谢统领,”萧迟兮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异常清晰,“你观朕之‘本心’,如今如何?”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没有回答。
只有一缕极轻的夜风拂过,带着春夜的微寒,掠过窗棂,倏忽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