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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茗初试 ...

  •   第六章春茗初试

      春茗宴当日,天色晴好。

      紫宸殿内却弥漫着一股紧绷的、近乎凝滞的气氛。茯苓带着几名凤君指派来的梳洗宫女,为萧迟兮装扮。礼服是内廷司早已备好的,一袭雨过天青色的广袖宫装,用料名贵,绣工繁复,层层叠叠的轻纱与暗纹,衬得镜中的人愈发纤细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妆容被刻意描画得淡而柔,弱化了本就尚未长开的五官轮廓,只突出那双眼睛——经由茯苓巧手点缀,即便在脂粉掩盖下,也透出一种仿佛受惊小鹿般的、湿漉漉的茫然。

      “陛下,这样可好?”茯苓放下螺黛,小心翼翼地问。

      萧迟兮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脸陌生又熟悉,精心修饰出的脆弱感几乎无可挑剔。她轻轻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细瘦伶仃的手腕。

      时辰将至,凤撵已候在殿外。

      步出寝殿门廊的刹那,春日阳光有些刺目。萧迟兮眯了眯眼,脚下微微踉跄,被茯苓及时扶住。她垂着眼,任由茯苓和两名面无表情的太监搀扶着登上凤撵,自始至终,未曾抬眼打量四周的侍卫与宫人。凤撵起行,帘幕低垂,隔绝了外界大部分视线。

      御花园的沁芳轩今日装饰得花团锦簇。尚未靠近,便已听闻隐约的丝竹声与谈笑声。但当女帝仪仗抵达,所有声音都在一瞬间低了下去,继而转化为整齐划一的叩拜与问安声。

      “恭迎陛下——”

      声音宏大,却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敬畏,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表演。

      萧迟兮在茯苓的搀扶下,缓缓步下凤撵。她似乎被这场面惊了一下,脚步更加虚浮,手指紧紧攥着茯苓的胳膊,目光仓惶地扫过前方黑压压跪伏的人群,然后迅速垂下,盯着自己裙摆上繁复的花纹。

      “陛下请。”一名身着绯色宦官服、面容白净的中年太监上前引路,态度恭敬,眼神却平静无波。这是陆修明身边的心腹之一,姓王。

      沁芳轩内,主位空置。两侧已设好席位,按照品级高低,坐着数十位身着华服的命妇与年轻公子。空气里浮动着脂粉香、酒香和百花的甜香。当萧迟兮被搀扶着,几乎半倚半靠地坐上那铺着明黄软垫的宽大主座时,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了过来。

      好奇,审视,估量,漠然,甚至隐晦的轻蔑……像无数细密的针,刺在皮肤上。

      萧迟兮的背脊绷得笔直,藏在袖中的指尖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和空洞。她努力模仿着原主记忆中那种畏缩又强撑的姿态,微微侧着头,眼神飘忽,似乎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陛下驾到,诸位请起。”王太监扬声宣道。

      众人谢恩起身,重新落座。气氛稍稍活络,但那份无形的压力依旧盘旋在主座周围。

      就在这时,侧后方珠帘轻响。

      一道身着玄底金凤纹朝服的身影,缓步而出。来人身量高挑,姿容绝世,眉眼如精心描摹的工笔画,每一笔都透着雍容与华贵。他唇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和的笑意,行走间环佩轻响,风姿卓然。正是凤君,陆修明。

      他并未走向男宾席位,而是径直来到主座旁,微微躬身:“臣侍来迟,陛下恕罪。”声音清朗悦耳,如玉石相击。

      萧迟兮似乎被他的突然靠近惊得瑟缩了一下,才抬起头,眼神懵懂地看他,声音细弱:“凤君……平身。”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有劳凤君操持。”

      陆修明直起身,目光落在萧迟兮脸上,那眼神温和依旧,却深不见底,如同平静的湖面下潜藏着漩涡。他仔细端详了她片刻,仿佛在确认她的气色与状态,随即微微一笑:“陛下气色稍安,臣侍便放心了。今日春和景明,特邀诸位夫人公子入宫同乐,陛下且宽心赏玩,勿要劳神。”

      他说着,极其自然地在一旁增设的偏座坐下,位置微妙,既能彰显与女帝的亲近,又不会真正僭越主位。这个举动,本身就在无声地宣示着他的地位。

      宴会正式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歌舞伎乐轮番登场。席间命妇们轻声交谈,目光却不时瞟向主座。那些受邀的年轻公子们,更是神态各异,有的矜持低头,有的好奇偷觑,还有几个相貌尤其出众、衣着也格外华丽的,举止间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目光频频投向陆修明,似乎在等待某种示意。

      萧迟兮始终低着头,小口吃着茯苓布到碟中的清淡食物,对精彩的歌舞似乎也提不起兴趣,偶尔抬眼,目光也是涣散的,仿佛神游天外。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耳朵和余光,正全力开动。

      她听到了命妇们低声议论哪家公子才貌出众,听到了对陆凤君治下有方的恭维,也听到了几句极其隐晦的、关于“陛下久病”、“朝局安稳全赖凤君”的私语。

      她看到了陆修明如何游刃有余地掌控全场,偶尔举杯与几位重臣家眷温言交谈,引得对方受宠若惊;也看到了席间几名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显然备受瞩目,应该是陆家或其嫡系准备推出来的人选。

      谢孤舟提供的名录在她心中快速对照。那个频频向陆修明敬酒、眉眼带笑的蓝衣公子,是吏部侍郎之子,陆氏门生;那个独自坐在角落、气质冷峻的玄衣少年,似乎是已故镇北侯的遗孤,家族早已没落,看来只是凑数……

      她的目光,最终被席末一个身影吸引。

      那人穿着半旧的青色儒衫,在一众华服公子中显得格格不入。他坐得笔直,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盏,对周遭的喧闹与窥视浑然不觉,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偶尔有同席者与他说话,他也只是简短应答,态度疏离而有礼。

      沈清弦。

      这个名字划过脑海。谢孤舟的名录中提到过他,罪臣之后,才华横溢却因家族牵连仕途无望,如今似乎寄居在远亲府中,此次怕是也被“塞”进来充作背景。

      但萧迟兮记得他。那日御花园“偶遇”,他独自立于凋零的梅树下,背影清寂孤直,与这满园刻意营造的春色格格不入。原主残留的印象里,似乎也听过关于他才学的零星赞誉。

      就在这时,席间不知由谁起头,开始了助兴的诗词唱和。这显然是春茗宴的固定环节,也是各家公子展示才华、博取关注的机会。果然,几位早有准备的公子相继起身,吟诵或清新或华丽的诗句,引来阵阵矜持的喝彩。陆修明面带微笑听着,偶尔点评一两句,皆是鼓励之词。

      轮到那蓝衣侍郎之子时,他起身吟了一首咏春词,辞藻极为华美,将陆修明比作“春风化雨,泽被天下”,马屁拍得露骨又巧妙,引得陆修明含笑颔首,席间也是一片附和。

      气氛正酣。

      忽然,不知哪位夫人笑着提议:“久闻沈公子才名,今日难得,何不也让我等见识一番?”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青衫身影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一种等着看落魄之人如何应对的微妙趣味。

      沈清弦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他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脸,肤色白皙,眉目如远山含黛,鼻梁高挺,唇色偏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清澈明净,却似笼着一层终年不散的薄雾,疏离而安静。被这样当众点名,他脸上并无窘迫或慌张,只是平静地放下酒杯,站起身。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在诸位面前献丑。”他的声音清冽,如冰玉相碰,“既然夫人有命,便以这满园春色为题,拙作一首,聊以应景。”

      他略一沉吟,开口吟道:

      “锦簇枝头闹,香浮曲水氲。
      东风借颜色,粉饰太平春。”

      四句诗落,满场忽地一静。

      诗,是工整的。表面看,也是在描绘春景。可那“借颜色”、“粉饰太平”几个字,落在今日这宾客盈门、实则暗潮汹涌的宴会上,却像一根细针,冷不丁刺破了那层华丽的表象。

      几位敏感的命妇脸色微变。陆修明脸上的笑意未减,眼神却几不可察地深了一分。那位蓝衣公子更是直接冷笑出声:“沈公子好大的怨气,这‘粉饰太平’,不知从何说起?”

      沈清弦神色不变,依旧疏淡:“诗以寄兴,心随景迁。在下眼中春色如此,便如此吟诵。若有不妥,还请恕罪。”他拱手一礼,便要坐下。

      “且慢。”

      一道轻柔、微带怯懦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所有人愕然望去,只见一直像个精致人偶般呆坐主位的女帝陛下,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有些好奇、又有些不确定地望着沈清弦。

      “你……”萧迟兮的声音不大,却因全场寂静而清晰可闻,“你的诗,朕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她蹙起秀气的眉,努力回忆的样子,“母皇……好像也给朕念过一首诗,说什么……‘真实不虚妄’……是什么意思?”

      她问得天真懵懂,仿佛只是被诗句勾起了一点模糊的记忆碎片。

      但陆修明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倏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向主座上那苍白脆弱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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