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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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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富的身体渐渐从黄土当中显露出来,左邻右舍扔掉了手上的铁锹,徒手挖着他身上覆盖的最后一层浮土,几个年轻人下到窖底,架着他的腰和四肢,七手八脚地把他抱了出来。
水花眼巴巴地看着永富被架上来,还好,是完整的,她心里多多少少放下一点心来,挤开人群想要去给他擦擦脸上的黄土。
“怎么不喘气啊!牛,快把牛牵来!”大牛哥缩回了放在他鼻子下面的手,对着人群喊道。刚刚落下一点的心又噌地蹿到了嗓子口,水花双腿一软就地就跪下了,旁边的婶子一把给她搀住,语无伦次地安慰她:“莫怕莫怕,就是呛着咧。听你大牛哥的,让牛驮着颠一下就好了。”
永富像个空瘪的面口袋,被架上了牛背。大牛哥把永富的腰腹压在牛脊背上,然后操起一把铁铲,拿铲背一拍牛屁股:“跑!都跟着跑!”这一下拍得不轻,黄牛抬头“哞”一声,焦躁地蹬了蹬蹄子,一改平时在田里的慢条斯理,小跑着出了院门。
“快跟上!”大牛哥招呼着几个小年轻,跟着牛跑了出去。水花不顾软得像面条一样的腿,甩开婶子们铁钳一样的手,挣扎着追着那一团黄烟。
“往这边跑,再快点!”大牛哥不时伸手去试永富的脉搏和鼻息。已经跑出去半条街了,人和牛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水花麻木地跟着人群,也挤不到永富身边的位置,双腿机械地跑着,心里菩萨观音玉皇大帝地念着,不知道牛会跑向何处,也不知道自己会跟像何处。
“咳咳咳——”牛背上的永富突然暴发出一声惊天动体的咳嗽,从鼻孔和嘴巴里往外喷着黄土,悉悉索索地撒在路上,原本绵软地搭在牛背上的身体突然像痉挛一样全身用力,身体咳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
“吁——”大牛哥一把拉住缰绳,在人群的欢呼声中拉住了已经在粗重喷着热气的黄牛,他用力地拍着永富的背,永富咳得青筋暴起,脸涨得通红。水花踉跄着挤到永富身边,拿袖子擦着永富嘴角的涎水,从喉咙深处颤颤巍巍地说道:“好了,咳出来就没事,好了好了,待会儿咱们就回家。”
永富咳嗽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周遭的气氛像是抽掉了柴火的沸水般渐渐和缓下来,有人已经蹲到了路边,拿衣襟擦着头上的汗。谁料到,永富把五脏六腑咳到原位之后,攒了半天的力气,终于能沙哑着嗓子说出话来:“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水花原本回了点血色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她颤抖着嘴唇,拉出了永富掖在鞋子里的裤脚,撩开了两个裤腿。裤子里的两条腿,从小腿到大腿,除了预料之中的大片大片的淤青,还能看到两条腿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越往上,越是触目惊心,特别是左腿的大腿,一根白森森的断骨从大腿根部已经扎破皮肉。
水花捏着裤子的手颤抖着,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人说要去卫生院,有人说赶快去请赤脚医生,有人嚷嚷着赶快去灶上拿草木灰止血,还有人大声指挥着说不能再让牛背了,赶快去推板车。水花能看到周围的人的嘴一张一合,看到永富张大得如同深渊一般的嚎啕地嘴,所有的声音混成一股,撞击着她的耳膜。
从苦水村从镇卫生院要走两个小时。大牛哥和几个年轻的本家哥哥轮流推着一辆独轮板车,水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车走在一旁,是不是得拿手去掖一掖盖在永富身上的被子。被子里悄无声息,起初永富还能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断了”“疼”“娘救我”,后来声音越来越低,间隔越来越长,喊得原来越模糊。从上了山梁之后,就连哼都没再哼出一声。
水花抽噎着再次伸手把被子掖好:“辛苦各位本家哥哥了。永富大概是睡着了,咱们加把劲儿,再快点,卫生院的大夫肯定有办法,永富刚刚还在说话呢,肯定能救回来。等永富好了,我和永富还有晓燕给各位磕头了。”
几个汉子嘴上客气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脚下又加紧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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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锯腿。”医生把被子给永富重新盖上,转头对水花和赶来的安双水和李秀河说,“他这腿是粉碎性骨折,皮肉血管都烂了,已经坏死了。”
话没说完就被急切的打断。“大夫您再看看,他的腿没有断,咱们把骨头再接上就行了,怎么就要锯腿呢?”“刘大夫啊他现在已经不流血了,怎么能说是坏死呢,我儿子从小就壮实,您再看看给点吊点水,他指定能好。”“这锯了腿,人还能活吗?不就是残废了吗?”
刘大夫不耐烦地“啪”一声合上了病历:“不能不锯!锯了说不定人能保住,不锯光腿保不住,人也保不住。同意锯的话就去楼下交钱,不同意的话人怎么拉来的怎么拉回去吧。你们自己掂量着办。”说完也不等回应,径自走了。
李秀河已经哭得眼睛沤烂了,眼周的皮肤泛着透明的红色。但水光遮不住眼中的怨毒,目光有如实质,试图从水花身上剐下一片片的肉:“大夫是什么意思?他意思是锯腿也不到一定能救得回来是吗?我可怜的娃,也没有留个后,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安双水木着脸,倚着墙根蹲下,大口大口地抽了几口烟袋,然后颓然地把头靠在走廊的墙上。“命要紧咧,赶快去跟大夫讲吧,腿,就锯了吧。”
水花噙着眼泪点了点头:“我马上去跟大夫说。”然后往前走了两步,面向安双水和李秀河,跪了下去,“大,娘,你们放心,无论永富最后变成啥样,我都是他的女子,是晓燕的妈。”然后也不等回应,站了起来,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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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拿湿毛巾给永富擦汗,永富烧了好几天,半睡半醒间一直糊涂着,直到今天烧才退,却一直冒着冷汗。几天时间,水花已经瘦脱了形。做手术前水花回了一趟家,把晓燕托付给秀儿,爬到炕上,掀起最里头的褥子,拿出了里面所有的钱,又翻出箱柜里自己唯一的一直绞丝银镯子,匆匆忙忙赶回医院。
“疼,腿疼!”永富今天好一些了,虽然脸色煞白,但是终于不是那种让人不安的红色了。“两只腿都疼,有虫子在脚上爬。”永富终于醒了,他像是噩梦惊醒版突然睁开了眼睛,一把攥住水花拿着毛巾的手。“我腿疼,又疼又痒,你帮我看看。”
水花怔怔地看着永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永富身上盖着的被子,从腰下面就平贴在床上了。
水花嚅嚅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们都吓坏咧,我这就去告诉大和娘,让他们放心。”
“腿,你帮我看看我的腿……水窖怎么突然塌了,好多土,那辆摞砖砸下来了。”
水花把手挣了出来,用湿毛巾擦着永富的脸颊:“是咧,怎么突然就塌了。还好你最后把呛在肺里的土给咳出来了,大夫也技术高超……”
“水花,我娘呢?我腿疼啊!水窖下面好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水花温柔地转而擦永富的脖颈,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嘘——这下就好了,没事了,人没事就好。我会照顾你的,我会照顾你和晓燕,孝敬大和娘。”
“我的腿呢?为什么我摸不到我的腿?我的腿下面怎么空了?大牛哥不是说我腿断了吗?现在接好了吗?怎么没有了?”
水花把毛巾扔到床头,按住了他摸了个空的手,温柔地说:“大夫为了救你的命,就只好把腿锯了。爹点的头,只要命保住了,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永富睚眦欲裂:“你放屁!我的腿还在!我的腿还在疼,我能感觉到!”
水花的声音愈发温柔:“大夫提前交代过了,那是幻肢,是你幻想出来的腿。你的腿不在了,两条腿都不在了,大夫拿了老长的一把锯子,从大腿根开始锯,‘咔哧咔哧’,都锯没了。”她强硬的按着永富颤抖的手,强硬地塞进被子里,悲痛渐渐隐去,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大夫拿出来给我们看过,都发黑啦,坏死啦,像是两块烂肉一样,给我们看完就扔掉了。”
水花在永富病床边坐下,伸手抚摸着他消瘦而灰白的脸庞,她的声音温柔,又充满怜惜:“你不要担心,你是我男人,你残得只剩下半边身子,都是我男人,我会对你好的。以前你养活我和晓燕,以后换我来养活你和晓燕,这也没有什么差别。”
永富被她的声音慎出了一声冷汗,眼睛死死地瞪着她。
水花站起了身,拿袖口擦了擦眼里的泪水,眼皮往下耷拉,瞳孔从眼皮下面盯着永富,然后,走到床尾,一把掀起印着卫生院名字的薄被!那是怎样一个残缺的人,一个可笑的身体。他的身体从大腿根被截断,像个戏台子上供人逗笑的丑角,只剩半截!半截!几天之前,他还是个精壮的庄稼汉,哪怕饥一顿跑一顿也养得一身腱子肉,能犁田,能挑水,没人的时候总要蹭到水花身边掐一把她的屁股蛋子。可是今天,从今天开始,从今天之后,他只能是一个孱弱的废人,他只能依赖她,他只能仰仗她。
“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养家的,我不会离开你的。”水花在永富响彻卫生院的嘶吼中喃喃,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这个半截男人,双手抱着自己被纱布包扎得结结实实的断腿,嚎哭着哀悼自己失去的身体、力量和权威。已经不存在的腿像针扎一样地疼,从腿开始疼起,一路疼到心里。
“以后要过苦日子了。”水花的目光从从那个在床上像蛆一样扭动的东西身上移开目光,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得很远很远,“以后我就是半个寡妇了,不,我还和寡妇不一样,我还要养一个残废的男人。但是吃苦也好,干活也好,有什么好怕的呢?以后,我就是这个家最高个儿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