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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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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花背着一筐土豆跨进院门,水窖已经挖得颇深,看不到永富的影子,只看到一锹一锹扬出水窖的黄土。晓燕坐在不远处的泥地上,自娱自乐地抓了地上的碎石子断秸秆往嘴里塞,嘴巴里头发上都是黄土。
水花忙把土豆筐放下,一把抱起晓燕,拍打着她身上的黄土,对着水窖的方向喊道:“永富,怎么让晓燕在地上乱爬咧?看看她这一身弄的,吃了多少黄土。”
永富的声音从水窖下面传来,闷闷的,还带着回音:“她在炕上老哭,不如让她在地上自己玩儿。咱西海固的娃,吃点黄土只会长得更壮嘛。”
水花笑着叹了口气,把晓燕抱到门口的小板凳上,然后又返回院子里把洋芋拎到灶上,准备做晚饭。卤面和头巾难得,洋芋才是每天的饭食。灶旁还有两根蔫了的白萝卜,配上刚挖的洋芋,就是一餐了。
她拿出萝卜和几颗洋芋,对着外面喊道:“永富,水窖挖得差不多了?那我就开始煮晚饭了?”
“你快过来!”永富扯着嗓子在水窖里喊。
水花拿菜刀的手顿住:“喊我干啥?”
“你来!你下水窖来!”永富拉高了声调。
奇了怪了,水花拿手在衣襟上擦擦,还是走了出去。“要我下水窖干啥啊?总不能是挖出了块狗头金吧。”水花在心里嘀咕着。
她站在水窖的边上,低头看着光着脊背的永富,他肩头的肌肉乌黑油亮,随着双手的动作一耸一耸,挖出的黄土也跟着扬出了水窖,在窖口外松松堆了一圈。
“咋啦?为啥喊我?今天能全部挖完不?还是要我来帮忙?”水花居高临下地站着,问道。
永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把铁锹往土里一插,转过来抬头看着站在窖口的水花。他抹了一下脸,正好把脸上的汗水和黄土都抹匀了,给自己糊了一个大花脸。
水花唬了一跳,正要乐出声来,永富忽然跨出一步,抬手拉住水花的脚踝,手上一用力,水花身子一斜就往下倒,一下子撞到了永富身上,又带着他倒在了水窖底部堆着的松软的黄土上,把黄土扬来老高。
水花“咳咳”地往外咳呛进去的黄土,抹着脸上的灰,试图站起身来。永富一把搂住她的腰,又把她拉了下来,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水窖里面带着微微的回音:“跑什么,躺下歇歇。”
“你做啥恁,晚饭还没煮上呢。”水花苦笑不得,又拗不过他,只得又在他身边躺下。
“看,这就是咱将来的水窖。等我今天收个尾,它就是咱们村最大的水窖,比李书记家的都大,谁家看了不羡慕。”永富伸出空着的手,指着头顶的水窖给水花看。永富侧过身去,看着水花笔挺的鼻梁,伸手捋了捋她额边的碎发。
“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中午没被吓到吧,我真的不是有意的。只要你听话,以后我保证不会了,我发誓,我一定做到。水花你看,现在我们有房子,有水窖,有晓燕,以后还有咱儿子,这多好啊,谁不羡慕咱家。”永富放缓了语调,诚恳地说。“前天我就是多灌了点黄汤,不小心碰到到你了。今天中午我声音是高了点,但是不是没有动手吗。以后不会了,你放心。”
水花原本放松的身体忽然僵硬了,咬了咬嘴唇,没有作声。水窖也就一人多高,躺下去后,却好像沉入了另一个世界。门口路上人们来来回回的声音,风吹过的声音,晓燕咿咿呀呀的声音,都退出去很远很远。一天的操劳让她跨忘记了肋上的淤青,和中午护着晓燕的恐惧,他三言两语的剖白却又勾得她肋下隐隐作疼。她看着头顶的水窖口靛青的天,那天,也仿佛退得很远很远。
半晌,她终于嗫嚅着说:“只要你对你我和晓燕好……”
永富仿佛得到了肯定,伸手一捞,揽住了水花的肩膀,亲昵地探过头去,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你是我女子,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再躺一会儿,待会儿你去做饭,等你做完饭,咱家的水窖就成了。”
水花嗯了一声,顺从地往他那边的方向侧了侧身,目光虚虚地落在水窖底那几根做支撑的木棍上。“我还满家找这几根硬柴,你拿了也不跟我说一声,这两天我都拿苞米秆子做饭,没有这个硬柴经烧。”
永富回头看了一眼那几根硬柴,漫不经心地说:“拿来撑一撑,也没啥事儿,咱这儿的黄土多结实,黏性还大,你待会上去的时候带去灶房就行。”
水花摇头:“还是小心为上,撑着比不撑放心,我明天再去后山寻点硬柴来。”水花微微翻了翻身,背对着永富:“我上去了,刚刚听到晓燕哭了,估摸着是饿了。”
永富嘴上说着好,却仍箍住水花的腰,腻了一阵子才松开手。两人都站起来,掸掸身上的黄土,永富把水花掰过来,帮她拍拍后背:“快上去吧,哄哄晓燕。等我弄完咱们一起吃晚饭。”
水花答应着,准备顺着水窖边一个比较缓的坡上去,心里想着,晚饭的蘸水里面是不是要滴两滴香油庆祝一下呢。忽然看见缓坡边撑着的几根硬柴当中,有几根有些歪斜,上面还簌簌地掉着黄土。
“永富,这——”水花转过头,正准备对永富说什么,转身牵扯到肋骨,一阵生疼。
“咋了,喊我啥事儿?”永富刚拿起铁锹,转头问水花。
水花忍着去揉胸口的冲动,看着永富上半身贲张的肌肉,每一块都在斜照的夕阳下鼓鼓包包,那是他的资本,是他对她说“我会对你好”的资本,也是她拿捏她的资本。水花也想有那样的肌肉和臂膀,如果掉个个儿,她也想有资格对他说“我会对你好的,只要你听话”。可惜不能拿把剔骨刀,把他身上的肌肉块子一块一块地剔下来。
“没什么,我去做饭了。”水花扭身,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水窖。永富开始做最后的修整,把水窖壁铲平,把窖底的浮土铲到窖口外。
水花拿了刀给洋芋和萝卜切滚刀块,不时抬眼看一看在门口板凳上的晓燕。点了根洋火,先把碎麦秆点着,小心翼翼地塞进黑漆漆的炉膛,再抽出一根玉米秸秆,抬起膝盖对着一顶,把折成两折的秸秆扔进炉膛,火苗引着了玉米秆,炉膛里的火旺了起来,把水花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水花把洋芋和萝卜扔进大灶上的锅里,揭开水缸的盖子,舀了一瓢水进去,忽然想到了永富那汗津津的背,又切了两个洋芋,一并扔进了锅里。
“轰隆隆——”
这是什么声音?水花拿着锅铲楞在了原地。地震了吗?房子没晃啊。“晓燕——晓燕——”水花铲子一扔,一边慌张地喊着一边绕过灶台,一把抱起坐在门口的晓燕,晓燕嘴巴一扁,指着院子中间哇哇哭了起来。
院子的中央升腾起一片黄色的烟雾,水窖口堆放的那些铲上来的黄土,和垒的矮矮的两摞砖,全部塌向水窖。黄色烟雾之下的窖口一动不动,窖口下一直发出沉闷的的声响,像一只困兽,在地底咆哮。
“永富——”水花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她来不及安慰哭成一团的晓燕,拔脚冲向水窖,哭着喊她男人。“永富——永富你在下面吗?你吱声啊!”水花扑到仍在往下塌陷的窖口上,狂乱地伸手刨着黄土,嘴里一声高似一声的喊着永富的名字。
两只肉手哪能和塌陷下去的好几方的黄土相抗衡,麻木的扒了几下,水花的稍许有些回神,冲到院门外的路上,在最后一丝天光里哭喊着:“来人啊,水窖塌咧——永富被埋进去了——来人啊,救人啊——”撕心裂肺的声音在黄昏的空中撕出一条口子,村庄在片刻之后骚动起来。有的邻居一脸迷茫地走出大门看着哭喊的方向,而那些知道水窖塌方厉害的老人已经沉下了脸,吩咐小年轻拿上铁锹,再去村子那头的老麻头家里牵头牛过来。人被呛之后要面朝下趴在牛背上,然后赶着牛跑,好咳出胸腔里堵着东西。
水花看着已经骚动起来的村庄,抹了把眼泪,稳了稳心神,操起斜靠在门口的一把生锈的铁锹,跑回窖口,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只有满眼的黄土,黄烟,黄砂石,还有……还有几根歪歪斜斜的影子,那是缓坡旁那几根倾斜的硬柴。
永富说了,我们这儿都是黄土,年兴达,没啥事儿,就是撑一撑。
再回忆一遍,他当时咋说的?“我们这儿都是黄土,撑不撑都行。”
确认一遍,他到底怎么说的?”我们这儿黄土可结实着咧,没事的,不用撑。”
不用撑。不用撑。不用撑……是永富说的,不用撑。是他自己说的,不用撑……
邻居们带着家伙什,牵着牛乱哄哄地跑来。两个有力气的婶子把已经腿软的水花从窖口架走,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拿着铁锹接替了水花的位置,几锹下去就挖了半人深的距离。
水花瘫坐在地上,控制不住地发抖,鼻涕眼泪和黄土都糊在脸上,胸腔剧烈的起伏,嘴里无意识地呜咽。
是他自己说不用撑的,他之前帮人挖过水窖,他肯定懂里面的门道。他们小夫妻两个命该如此。他是她男人,她会照顾他对他好的。他残了她给他端水喂药,他死了她就带大晓燕,替他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个水窖,守着这个秘密。
“慢点慢点!看到了看到了!别拿铲子,铲倒人怎么办?上手挖!”人群中爆发出欢呼。
水花紧绷的弦这才缓开,她跌跌撞撞地奔向人群,伸出渗着血的双手,跪在地上,刨着,挖着,鲜血从指尖渗出,落在这片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