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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水花把破被子在永福身上裹好,拦腰抱起,一把放到板车上,又拿出半个月前永富送她的粉红色头巾给他包好头脸。永福看到水花拿着那个粉红色都带流苏的头巾兜头盖来时,虽然嫌恶地别开了眼,但也只能梗着脖子由着水花把他头脸包上。水花把剩下的几张零票子用手绢包好,掖到胸前,最后把两个搪瓷缸子和两双筷子,还有几条手巾子放到板车尾——那里有充足的空间——这就算是安置好了全部的家当了。

      安双水和李秀河没有来。安永富的姐姐安红娟很久前就嫁去塬上了,本来和娘家已经没什么来往。结果这回永富出院,老两口没来,但是托人转告水花,说是红娟的二儿子满月,他们两个赶着去给外孙子过满月去了,永富有水花照顾着,他们没什么不放心的。

      去就去吧,水花冷笑。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当在儿子身上看不到希望时,就把“覆水难收”抛到了脑后,算是跪再地上,也是要拿勺子把渗入外村的水一勺一勺地舀回来的。

      水花拿个破头巾把自己的头脸也包上,在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把破自行车胎做的绳子往脖子上一挂,然后握紧独轮板车的把手,脚往后用力一蹬,在黄土地上蹬出一条拖长的脚印,独轮车就摇摇晃晃地缓缓地向前滚动了。

      车开始滚动的一刹那,永富紧张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在空中乱抓一阵后,抓住了板车边缘的一根木板。把车推动的那一下很吃力气,车轮滚起来之后就轻松不少,水花活动了一下肩颈,感受着车的平衡和方向,瞥见了永富伸出来的那只手,没好气地冲了他一句:“快把手缩到被子里去。再吹个风着个凉那怎么得了。”永富僵了一下,把手缩回了被子,自己给自己掖紧了被角。他慢慢仰起头,勾头去看身后握着车把手的水花,水花那娘们儿叽叽的粉红色的头巾阻挡了他的部分视线,从下往上看去,他只能看到水花坚毅的下巴,和顺着下巴流下来的汗珠。

      永富回过头,把脸埋进头巾里。供销社的售货员确实没有骗他,料子很好,软绵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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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个子不是好当的,水花还没来得及体会把头昂起来的感觉,就已经迅速地弓腰驼背低下了头,半个月地时间,她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才二十出头,鬓角已经有了白意。

      太苦了,干不完的活儿,操不完的心。

      当务之急把夏土豆种上。永富瘫在床上,田里的活儿就都落到了水花的肩上。土豆必须深耕,永富出事之前刚开始犁家里的地,刚开了个头就躺进了医院。半个月后,邻居家的土豆都埋深埋到了松软的土层一尺之下,自家的田还板结着,泛着白花花的盐碱。

      下半年的口粮就看这几亩的土豆了。到家的当天,水花几乎是刚把永富抱到床上放下,就把犁耙的绳子往身上套,套到一半才意识到,就算她能使出挣命的力气在板结的盐碱地上拉动这个一丈来长的犁,谁又能给她扶犁呢?二侄子的满月酒喝得没完没了,安双水和李秀河连个口信儿都没托人带回来。水花没功夫去老房子瞧,但也能猜到屋里空空荡荡的样子。

      夏忙时节,家家户户都没日没夜的在田里抢出一条活路,试图用自己的汗水作祭,从这块老天爷都放弃的土地上求得一点口粮。别家的土豆都种上了,顶着高原灼热炽烈的阳光埋到一尺来深的犁得棉花般松的土层下。土豆忙完了,门前屋后的那两畦地也不能空着。虽说这两年能够耕种自己家分得的土地了,但是乡亲们还是非常珍惜自己那一亩三分屋前屋后自留地。谁知道一觉醒来,又会有什么新的文件呢?辣椒、萝卜先给种上,拿破棉絮遮荫,从大老远的泉眼担了水小心地围着根浇一圈,就是一泡尿也要憋到家里的田里才肯撒。这干瘪的辣椒和萎顿的萝卜,将是下半年桌上的土豆旁边唯一的调剂。不是每家都能像老麻头和李书记家那么奢侈,除了辣椒和萝卜还种上了两秧黄瓜和洋柿子,用大队里顺来的尿素和硫酸铵像伺候孙子一样伺候那几根绿苗,就等着结了果拿到集上换两个零钱。

      没人帮忙扶犁,水花只好扛着一把锄头,蚂蚁搬山似的一点点犁完自家的田,埋进切了块的洋芋,又在屋前屋后撒下辣椒和萝卜的种子,担来苦涩的泉水滋润了板结龟裂的土地。

      整整一个礼拜,水花天蒙蒙亮就起床,闷上一锅土豆,拿几个给晓燕揣上,带着歉意敲开秀儿的门,把晓燕和土豆一起交给睡眼惺忪的秀儿。再返回家中,把永富一天要吃的洋芋、辣子和要喝的水放到炕上,把炕另一边放着当作尿盆的瓦盆拎去田里倒了,胡乱给永富擦一把,再把瓦盆放到永富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自从永富出院回家,水花就没再给他穿过裤子。庄稼人本就穿不起裤衩,要是给他穿上之前的长裤又怕他自己在家时扯不开,拉到烂席片子上。水花就拿破被子给他虚虚盖上,也没有问过永富的意见,永富也没有反对。

      事实上,永富对什么都不反对。从卫生院回家之后,他的沉默和阴郁和他断肢上散发出的腐朽的味道一样,足以将整个屋子淹没。水花给他吃洋芋他就吃,给他水他就喝,给他把屎把尿他就顺从地挪到瓦盆上,弄到了炕上就冷眼看着水花从炉膛里扒出草木灰给他收拾那一团污糟;晓燕不认他了,离他近一点就吓得大哭,一边嘴上喊着“要爸爸”一边往相反的方向爬;大和娘没再露过面,水花说是去了大姐大姐夫家给外孙子过满月去了。

      真安静啊,永富成天成天地躺在炕上,看着屋顶地梁子和椽子,饿得受不了了就啃口洋芋,渴得遭不住了就直接就着壶嘴喝两口凉水。有时水顺着脖子淌下来,他也懒得管,弄脏了席子,弄湿了被褥,自有水花晚上回来收拾。

      很多时候腿还是疼,像小时候大牛哥跟他恶作剧,一把拉开他的裤腰,把一捧蚂蚁顺着肥大的裤腿扔了下去,又麻又疼,却无处抓挠。他也懒得跟水花说,就这么迷迷糊糊得疼着入睡,再迷迷糊糊得疼着醒来。

      整整一个礼拜,他冷眼看着水花早出晚归,耷拉着眉眼和嘴角,浑身一股土腥味、汗臭味和肥料味。这样的日子还要再过多久?十几年?几十年?永富又仰头看看房梁和椽子,真高啊,再怎么伸手去够也没办法把裤腰带挂到梁上吧。哦,水花连裤子都不给他穿了,又哪来的裤腰带呢。永富摸了摸自己光裸的大腿根,疲倦地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入睡。

      水花的夏忙比同村地人晚两天结束,当她刚把辣椒和萝卜遮上阴,人家地里的洋芋都已经冒了头了。夏忙结束的乡亲们已经有空在日头西悬的时候端个板凳,东家长李家短地说闲话:看样子这雨是不会下了,年成不好,不知道国家会发多少救济粮;终于不用给第三世界国家支援猪肉了,但是上次有人去县里开会,说是咱们的滩羊好,要是要我们支援羊肉可怎么好;永富这娃儿真是可惜,好好个大高个儿后生,竟然就这么残废了,水花这下子就成了半个寡妇了,说不定哪天早上一起床,就卷了细软跑了呢,你可别忘了,当年她差点逃婚呢……

      水花扛着锄头远远地经过,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议论些什么,但是大概能从他们审视的目光中猜到和自己有关,但她懒得去听懒得去想。高强度的劳作之后,她全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像是浸在了老陈醋里面,泥巴干涸在手上,脸上,把皮肤绷得很紧很紧。她只想赶快到家,灌上整整一壶凉水,然后往炕上一倒,睡个天昏地暗。

      水花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家,怎么睡着的。等她醒来,她发现自己和衣躺在永富的边上,屋里无声无息,想是秀儿就直接带着晓燕睡了。就着屋里的最后一丝天光,水花转身去看永富。他仍旧松松地盖着那床破被子,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表情。

      水花懒懒散散地坐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对着窗户透出来的那一丝橙红色的游移的日头发了会儿楞,陇了拢散落的头发,跻了鞋下炕,在夯实的泥土地上慢慢走动,活动着肩膀,感受身上的每一处疼痛。待会儿得擦擦身子,水花心里想着,晓燕在秀儿家睡了,给她擦身的水就能省下来给自己简个澡了。

      水花从屋角拿出塑料盆,从厨房端来大半盆水。烧水废柴火,大家都是冷水擦身。水花把水盆放在地上,把扑簌簌往下掉土渣子的外褂和裤子脱下,用力地拍打,直到能看出褂子本来的颜色,再把衣服挂到了墙上的一根钉子上。然后脱下贴身那件被汗水浸湿又被体温烘干的背心,只穿着鞋子赤身站在水盆旁,把背心当作毛巾,在盆里浸湿,再稍稍拧干,擦着头脸,肩颈,胸脯,腰腹,双腿。

      即使是夏天,这水仍然冷得水花一激灵,但那是一种惬意的冷,安抚了她犁地时被锄头震裂的虎口,慰藉了她挑水时被扁担磨烂的肩头,冷却了她弯腰太多次而疼到灼热的腰椎。水花微眯着眼睛,享受这么久的鸡飞狗跳之后难得的宁静。她微微转过身,用身体去追寻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最后的天光,一抬眼,对上了永富那一双眼睛。

      水花坦荡荡地直视着永富的眼睛,继续浸湿背心,稍微拧干,擦着身上的汗水和尘土。水珠子从她身上滚下来,滴落在泥地上,又渗入土地。水花盯着永富的眼睛,看着他一直迷蒙着的眼睛渐渐清醒,睁得老大,有了往日的神采;看着他努力调动着在日渐萎靡的肌肉,不知道应该把胳膊放在何处;看着他的眼睛逐渐兴奋,明明躺在炕上侧着身子看着她,却彷佛像往日一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水花由着水珠从身上坦坦荡荡地滴落,说不上怜悯,也说不上怨恨,她只觉得麻木。身体上的劳累让她没有力气去安置自己的情绪,水窖塌陷时的歇斯底里,医院里情绪的大起大落,都被看不到头的未来消磨殆尽。头巾也好,卤面也好,肋骨上的淤青也好,在永远做不完的农活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更不要提未来几十年,都要额外照顾病人的艰辛。

      安双水和李秀河的离开把水花一家抛在了这个孤岛,而这个岛上,失去最壮实的劳力。

      水盆里的水逐渐变黑,水花把背心拧干,放到一边,穿上干的衣服,准备把残水倒进菜畦。

      “水……水花。”永富沙哑着嗓子开口,这是他回家以来第一次主动和水花说话,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陌生。水花停下手,扭头看他

      “水花。”永富又唤了一声,突然伸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破被子。

      水花麻木地看着他,不是看他的□□,也不是试图触及他的灵魂,她只是在看一个报废的壮劳力。水花转回头,端起水盆大步流星就往外走。永富僵住了。水花端着盆经过永富,像路过一个坏掉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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