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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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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看了一眼更漏,发现不觉已经快三更了,对躺在床上的人说:“三更了,你还有伤,再睡一会吧。”
“睡了这些天,睡不着了。”叶尘摇摇头,“陛下白天还需操劳政务,不必守在臣这儿。请陛下快回去歇息吧。”
这话倒是真心实意,叶尘是第一次与一个皇帝面对面单独说话,从前每年回京述职都是与她爹一起受皇帝召见,重要的话都是她爹说,她只要答些无关痛痒的问题。
虽说现在气氛温馨,到底小命捏在别人手里,皇帝就是语气再温和叶尘也止不住地紧张。
“不必。”陆昭语气淡淡的,简洁有力噎得叶尘没话说。
他向后一靠,没正形地倚在床柱上,头发和衣裳微微有些乱,显得矜贵又慵懒。
叶尘端正地躺着闭上眼,努力地忽略掉床边的皇帝和他落在她身上的灼灼的目光,然后失败了。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叶尘心中郁闷,开始没话找话:“陛下看的是什么书?”
陆昭举起手中的书晃了晃:“梵天游记。”
“禁书?”叶尘相当吃惊,“没想到陛下也……”不过转念一想也觉得没什么,大家都是年轻人,没道理别人看得皇帝却看不得。但还是觉得怪怪的,没想到他会就这么守在她床头看这个。
也许是因为叶尘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对皇帝的全部印象都来自那个严肃端正的先帝,她忽然意识到一个皇帝或许不只是一丝不苟地坐在龙椅上处理公务的样子,帝王的形象在她心里有了一丝鲜活气。
“怎么,你看过?”陆昭挑挑眉。
“当然看过。”
不是她吹,市面上叫得上名字的话本小说她都看过,光书册就攒了两大箱。不过大概都落在碎河城了,不知道班师的时候有没有人记着叶小将军那点家当。
“不过没看完。”叶尘又补了句。
陆昭来了兴趣:“你不喜欢?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石头传,陛下听过吗?还有杜梦龙的三言,都是些短故事。”叶尘想了想,又补充第一个问题,“梵天游记也不是不喜欢,里头写的妖怪很有意思,就是那和尚忒啰嗦。”
陆昭听了大笑起来:“朕也讨厌那个啰嗦的和尚。”
叶尘听着他那低低的笑声,此刻竟也为他们两人对话本人物的相同喜恶感到开心。
“无聊?给你读一段?”陆昭看她躺在床上,眼神四处乱转,问道。说罢也不等她回答,便翻开书页就着上次读到的地方开始念下去。
“行,行吧……”叶尘见阻拦不及,只好小声赞同,也不知对面听到了没。
男人的声音低沉好听,语气柔缓,虽然没有说书先生那般阴阳顿挫引人入胜,却有一股神奇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陆昭念完一章,发现躺在床上的皇后闭着眼睛,呼吸悠长,已然睡着了。他笑了笑,望着叶尘安静素白的小脸,直到蜡烛燃尽才起身离开。
第二日,叶尘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了之后叶陵喂她吃了点东西,立刻就有太医来给她换药。
身上的伤太多,几个人折折腾腾近一个时辰才换好。太医离开之后叶尘躺在床上眼神发直,几乎生无可恋。
这也太他娘的疼了!叶尘在心里把她知道的脏话挨个骂了一遍,她开始怀念自己昏着人事不省的时候了。
还没等她缓过神来,叶陵过来禀报,说她爹来了。
“嗯。”叶尘哼哼两声,瘫在床上动也没动,“就让叶元帅他老人家自己到床前来吧,你主子我是没法迎他了。”
“主子,老爷已经不是元帅了,身在禁中小心让别人听去了。”叶陵提醒她。
“好——嘞——”叶尘拖长了调子应着。
正说着,有人走了进来。只见那人身形挺拔,不怒而威,虽上了年纪,依旧气势凛然,正是当朝太尉,叶尘的老爹,英国公叶城缊。
叶陵见他进来了,忙行了个礼退了出去,只留父女俩在里头。
“爹,您来啦。”叶尘脸上挂起笑,费劲地转头,只能瞟见叶城缊站在圆桌后头的半个身子。
“哼。”英国公这样回答他一个多月没见的闺女,“你居然还能醒过来。”
完蛋,叶尘心想,现在的惨状并不能打消老爷子的怒火。“嘿嘿,托您的福。”
“我可没这福气让你托!”叶城缊怒道,“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就你手下那千把人还敢往上冲?就当时的情势用得着你行那种险招?这些年仗都白打了?兵书白读了?”
“我错了我错了!”叶尘乖乖认错,躺平任骂。
“要不是谢慎带人把你从战场上捞回来,你连块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爹,你特意进宫来不会就是来给我做战后总结的吧。”刚上刑一样地换完药,又被教训一顿,叶尘头疼。
“哼。”叶城缊又冷哼一声,“你跟皇帝那小子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没怎么回事!”提起这个她头更疼了。
“没怎么回事他派人救你?又是封爵又是封后的,有爵位的皇后你倒是开国以来的第一个。”叶城缊怀疑地盯着她,跟审犯人似的。
叶尘简直要大呼冤枉:“我是真不知道!我从前都不认得他,谁知道他发什么神经要娶我。”她顿了顿,又有气无力地说道,“皇帝刚登基位置坐不稳,是为了咱家手里的兵吧。”
叶城缊沉默半晌,点了点头,脸色总算稍缓和了些。
“爹,右军都督的位置,现在是谁坐着?”叶尘忽然想起来这个问题,开口问道。
右军都督是叶城缊从前的官职,整个西北边军和北边几个州郡常备军的实际统帅,不知现在落到谁手里了。不过皇帝想让人做这右军都督容易,想要真正统领军队根本难上加难。
叶尘只见她爹瞟了她一眼,神色难以言喻:“你。”
“什么?!”叶尘震惊,她那个“便宜夫君”真是一点也不便宜!
“怎么没人告诉我?”
叶城缊长叹一口气:“告诉你又有何用?你现在出的去宫吗?皇后娘娘。”
最后那个称呼让叶尘抖了一下:“别,爹您可别这么叫我。不敢当不敢当。”
叶尘嘴上插科打诨,她爹刚才那番话却让她心中瞬间通透,右军都督是她,而她同时又是无法轻易出宫的皇后,军令只能自禁中发出,皇帝以她的名义治军简直易如反掌。况且做了皇后便是皇族中人,今后兵权收归皇室也名正言顺。
更何况叶尘的命是他救下的,封爵又封后,谁听了不夸一句明君贤主,情深意重?实实在在的名利双收!
这要不是被算计的是她本人,叶尘简直要拍手叫好了。
叶城缊看她神色就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叹了口气道:“如今战事初平,四海安定,皇上是不会容忍叶家手里有这么多兵的,他不但会收权,也不会让叶家壮大,现在的做法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他看着躺在雕花大床上动弹不得的小女儿,心里刚来时窝的那点火气也散了。“更何况,若不是皇上救你,你恐怕真的活不下来。”到底是救了叶尘的人,光凭这一点,叶城缊心里对皇帝没法真的怨恨起来。
“皇上刚册封皇后,要是你现在就闹着要出宫,这不是照他脸打么。你先好好待着,就当在宫里疗养了。”
“好……”叶尘闷声答应。
碰上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陛下,为今之计确实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陆昭不再搞幺蛾子,她不介意在宫里多呆几天。
叶城缊离开前走到门口顿住,再次长长叹息,忽地转身对她说:“现今皇上登基不过两年,后宫尚空,以后女人多了相互斗争倾轧,这水不比前朝浅。你好好的,爹知道你不想入宫,以后若是不想忍了,想逃,别委屈自己,也别顾虑我。你爹在朝中这么多年这点能耐还是有的,天塌下来你爹给你顶着。”说罢头也没回地直接离开了。
看着父亲依旧挺拔的背影,叶尘安心又感动,可他说最后那番话的神情又不免让她心中酸楚。
叶尘上面原来是有两个哥哥的,一个得病早夭,一个战死沙场,她都不曾见过。
叶城缊四十岁才又得了叶尘这样一个女儿,也想放在手心好好娇宠,可他没办法,保卫家国的重任压下来,他只能把她带去蛮荒的边关,在残酷的战场上摔打长大。
好不容易仗打完了,他却要眼看着小女儿身入宫门,今后在这权力的泥淖中挣扎。
他是真的老了。叶尘盯着背影彻底消失的空荡的门廊,心中这样想。
叶城缊走后,叶陵又带进来一个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眉眼清秀,当真可称得上面若好女,却又比寻常漂亮姑娘多了些英气。
他神情安静,乖乖地跟着叶陵进了屋。
叶尘一见他,刚才生出的惆怅立时被喜悦取代:“小川儿!”
叶川木愣愣地走近了,看见躺在床上的自家主子,刚才安静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难过又委屈,怯怯地立在离床边两步远的地方,一双漂亮的眼睛泛着泪光,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
“哎呀呀怎么还哭了呢?快过来快过来,”叶川闻言上前在床边蹲下,叶尘伸手拍了拍他脑袋,“别哭了,你姐姐我没事。”
她好容易把人哄不哭了,又解释了一大堆为何不让他继续跟着她了,叮嘱了一大堆自己在宫外要小心的话,觉得自己活像一个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