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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孤光自照(2) ...

  •   季淮玉微怔,接着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别难过。这些年……是我们欠你。”
      “我早就想对你讲,从见面开始,我一直没对你说实话,不是不信你,而是……有些东西我不敢去揭开。”何逸然别过脸,声音发颤,“若是在八年前,有人对我说,我会变成现在这样,连我自己都不信。将来哪天死了,到下面怕是连季风山庄的故人……都认不出我了。”
      他口中的故人是谁,季淮玉心知肚明。
      故人就在他面前,却相见不相识,彼此面目全非地再次相对,确实是莫大的悲哀。
      季淮玉看着窗边何逸然的背影,那身姿依然挺拔如竹,乍看上去还是八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人,谁能想到他究竟背负了多少担子?
      何逸然突然转身窜到立柜前,拉开柜门从里面翻出两坛酒。他捧着酒坛看着季淮玉的脸,笑了一下:“小玉,陪我喝酒好吗?”
      别说是喝酒,就算是喝毒汁,季淮玉也能奉陪。
      他拿起两个酒杯,何逸然却摇摇头,只把其中一个杯子倒满,推到季淮玉面前,自己直接捧起一坛,仰头喝了几口。酒液顺着下巴流下来,淌到了寝衣的衣襟上,留下了一道鲜明的水印。
      季淮玉眨眨眼,觉得这喝法多少有点吓人,他一脸乖巧地举着小杯抿了一口。何逸然冲他赞许地一笑,举起酒坛朝他致意,又闷不作声地喝了两口。
      季淮玉像猫似的磨磨蹭蹭舔进去小半杯,何逸然的一坛就见了底。他像是还觉得不够,又拿起了另一坛。
      何逸然酒量相当好,是能和穆子观坐着拼酒的猛人,但不知是今晚的竹叶青太烈,还是借着酒想起了旧事,他看上去竟有些醉了,脸色白得一丝血色也无。他没拿杯子,直接举着酒坛,一口一口地往下灌,像是舌头已经钝了。
      季淮玉越看越觉得心惊,知道酒量好也不能这么喝,便强行从他手里把坛子夺下来,手扶在他的背上:“你醉了,我带你回去睡。”
      何逸然摆摆手,嘴角艰难地勾起了一点笑:“醉了正好,有些话,我想对你说……”
      “你说,我听着。”
      何逸然呆呆地盯着他的脸,半晌才出声:“对不起。”
      季淮玉只觉得喉头发哽,颤声道:“你别说这话。你不欠我们什么,这些年你为了季风山庄的旧案奔走,受了很多苦,是我欠你的情。若不是季风山庄,你也不会变成这样……”
      “不,你听我说。”何逸然喝醉了之后比平日固执得多,至少他清醒时不会和人这么较劲,“我本来……本来可以去救你的。”
      季淮玉心口漏跳了一瞬,他拉着何逸然的手腕,皱着眉问:“救谁?”
      何逸然眼神混沌地思索片刻,才改了口:“救……季瑾。”
      可能是故人的名字太沉,他吐出那两个字有点含糊:“我那时在蜀中一带,听到了……一点风声,便骑马陵赶。若是坐船到江陵,不远远足一日就能赶到。若我当时走了水路,就。上的……我本来可以赶上的……”
      他垂下头,不让季淮玉看见他眼底的泪光。
      “可是我晕船,没有胆子走水路,便骑马绕路,两日之后才到江陵。那时我远远看见你们山庄起了火,知道你们全门派的人都……但我赶不过去。”他低头拉住季淮玉的手,“我没你想的那么好,也没有那么深情。我只是不能……不能放过……”
      只是不能放过犯下凶案的人,也不能原谅当初一念之差没有赶上的自己。
      那天他远远地,看见季风山庄在火里烧着。那火光仿佛在天边,而他胯/下的神骏在奔波了两天一夜之后,此时长嘶一声,倒地气绝。
      马倒了,何逸然的体力也到了极限。他摔下马,就地滚了两圈之后挣扎着爬起来,看着那山头狠狠一咬牙,扯下腰间的酒壶将最后两口酒倒进嘴里,接着把葫芦随手一丢,纵起轻功朝那火光的方向跑了过去。
      望山跑死马,何况是肉/体凡胎的两条腿?何逸然日后回想起十七岁时的那一晚,也觉得不太真实:他居然真的硬生生跑了一整夜,赶到山脚下的时候还能喘气。
      年轻果然能做到很多事啊。虽然那时候他只感觉五脏六腑都在被火烧着,喉间只有血腥气,已经感觉不到身上的肌肉关节的存在了。但他还活着,还能用同尘剑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地往山上挪。
      尽管知道能救下人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但他想,就算死在路上,能和山庄的人死在一处,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何逸然这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季淮玉听得心都快碎了。
      他不敢想,那晚的何逸然是带着怎样的痛苦和决心,一路赶到季风山庄的。
      “别说了,还好你没有赶上。那晚你若真赶到了季风山庄,和那些人撞上,多半会搭上命,我也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季淮玉把什么羞赧都抛到了脑后。他双手捧起何逸然的面颊,“求求你,你别伤心……”
      何逸然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看着季淮玉的脸,突然痴痴地笑了。这种无遮无拦的温柔和爱意,就仿佛……他对面的人是季瑾。
      尽管季淮玉之后回想起来,也许是因为当时两个人年纪都还小,何逸然面对“季瑾”时并没有流露过这样坦诚的爱恋。这些话,他也只对“季淮玉”说过。
      “那时候我以为,季瑾没了,季庄主也没了,所有人都死在了山庄……我不知道还有你活了下来,若早知道……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练功八年。”何逸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季淮玉的面容,“我应该陪你的,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应该在你身边的。”
      这话没头没脑的,季淮玉心里“咯噔”了一下。
      何逸然今晚吐的真言实在太多,也暴露了一些东西。
      季淮玉本来还不太确定,这下他真的怀疑,何逸然已经知道他就是“季瑾”了。
      他慌了一瞬,这时何逸然终于醉了,身子突然一歪,头靠在她的肩上,昏昏然陷入了酒醉。
      季淮玉赶忙揽住他,扶着他的腰把他带到了床上。
      他今晚只喝了半杯,两坛子酒基本都是被何逸然解决的,因此他还算清醒,便坐在床边盯着何逸然的睡颜发呆。
      你真的已经知道了吗?他想。
      你知道我是“季瑾”,却还愿意说那些话,愿意陪我做那么多事,是不是说明你愿意……愿意接受当年喜欢的人是男扮女装这件事,愿意履行当年的誓言。
      当年他们两个人之间,可是有婚姻之誓的。连定情信物都给过了,此时就挂在何逸然的脖子上。
      季淮玉心里酸酸的,又有点发胀。他看着何逸然的脸,心底慢慢地升起了一种极大的快乐和满足。
      反正他们是在何逸然的家,是何逸然能安枕沉睡的地方。他忽然也想在这里醉一场。
      于是季淮玉回到桌前,拿过何逸然没喝空的那一坛,学着他的样子举起酒坛,仰头把那剩下约莫一碗的量一饮而尽。
      烈酒尖锐的辛辣在他喉咙间炸开,滋味并不好受,但确实很痛快。季淮玉在酒意上头之前踉踉跄跄地挪到床边,任凭已经不受控的身体扑到何逸然身边,头挨到枕头的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平稳,而先一步醉倒的何逸然在约莫半柱香之后,突然睁开了眼。
      方才他并非是装醉,而是蛊王虫本身有化酒的效力,因此何逸然醉了片刻便恢复了清明。他撑坐起来,看着旁边乖乖醉倒的季淮玉,无奈地替小美人拉上了被子,又在那张玉白的脸上摸了一把。
      随后他悄无声息地越过季淮玉下了床,披上外衣推门离开房间。他出了小院之后就进了林子,穿过林子来到了一片山壁前。
      那里山石嶙峋,面前足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洞口,黑黢黢的。何逸然轻车熟路地钻进了最大的洞穴,里面竟有一片几丈见方的空地,点着几盏小灯。
      石洞中间摆着一张平滑的石床,竟是一整块雪白的石板打磨成的,莹润如玉。周围壁上凿出了无数方方正正的空格,摆满了竹简书册,还有各种瓶瓶罐罐。
      竟然是毒王寨的藏宝洞。
      他的仡桥师父背着手站在石床前,表情难得肃然。见了他便开口问道:“小美人呢?”
      “他已经睡了。”
      “你真要瞒着他做这事?”
      何逸然突然变得惜字如金了:“嗯。”
      “说实话,蛊王虫传承数代,从未有过被外物刺激得噬主的记载,我现在并没把握完全压制它。”仡桥盯着他的眼睛,“如果到时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你不愿意,我也只能请小美人配合一下了。”
      何逸然心里生了点不祥的预感:“配合什么?”
      仡桥不怀好意地一笑:“为了保住你的武功和小命,请他来睡你几次咯。”

  • 作者有话要说:  《淮上风烟》里提到过何逸然晕船(他拒绝坐渡仙楼的画舫),天生的,纯属是生理性的晕。后来还多了种类似于ptsd的心态,生理心理双重晕。
    另外何逸然赶路的时间我借用了一个经典梗作丈量尺度: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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