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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孤光自照(1) ...

  •   夜深露重,重晖山上掌门的居所内,温玹沐浴完毕,屏退了门人,穿着寝衣独自坐在桌前。他面前堆着几本文书,人却恹恹的,半天才翻过一页,偏不去就寝,像是在等什么。
      他从小就被严格管教,人又极其自律,哪怕是独自坐在房里,他的脊背也是永远笔直,坐姿永远端正,挺拔得像苍松翠柏,风骨自成。
      雪白窗纱上的竹影晃了几晃,一只红眼灰羽信鸽从半开的窗口飞进温玹的书房,蹦蹦跳跳站在砚台边,谄媚地用鸟喙蹭了一下温玹的手背。
      温玹打起了一点精神,修长的手指小心地摸了摸鸽子头上的绒毛,接着解下了腿上缠着的信筒,凑到灯下仔细地展开。
      信筒里是薄薄的一张纸,似乎是匆匆写就的,字迹潦草,言语格式也不太规矩,一看就是关系亲近的人的私信,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
      师兄,我正和那位季家的朋友南下,先去往蜀中,到时会到渡仙楼躲避风头,安好勿念。关于追查各门各派混入内奸一事,重晖的三个已经被诛杀。当日你我做戏颇有成效,可以继续按计划行事。但重晖弟子众多,鱼龙混杂,难免有漏网,不可全信,行事千万留心。
      落款是何逸然。
      温玹轻轻叹了口气,提笔蘸墨,拉过一张早已备好的信纸。
      哪怕是师兄弟之间的密语,他的字迹也是一笔一划板正的小楷,真是应了什么叫“字如其人”:逸然亲启,重晖山内一切安好,不必挂怀,你孤身在外,保全自己为上……
      他又叮嘱了几句,写完搁下笔,把信纸折上,刚欲往鸽子腿上系,又收回了手,重新提笔在末尾添上一句:若有不可测之事,务必告诉师兄,师兄定会尽己所能,护你周全。
      写到这,他又觉得这话太过肉麻,有些后悔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把这句掏心话划去,小心翼翼地将折好的信纸塞进信筒里。
      何逸然的药鸽灵性非常,已经和他很熟了,非常不见外地探过头,在温玹的茶杯里蘸了蘸嘴,这才顺着窗户重新飞走了。
      温玹这才略微放下心来,扬手泼去残茶,熄了灯去就寝。等掖着被子躺在床上,他反而过了困劲,一时睡不着了。
      何逸然并没和他细说过这些年究竟做了什么,他只知道些大概。他这个不着调的师弟十八岁以后就常年在外面游荡,有时会派自己养的鸽子递一封私人书信给他,写写见闻,报个平安。温玹自觉自己只是师兄,虽能代行教导,却不好管束一个已经成人的师弟太多。
      而且对这个师弟,他心里是有数的。
      几个月前,他突然收到了何逸然的传书,说自己到了江南一带。还说了如果最近江湖上如果有传来关于他的大事,千万不要惊慌。
      温玹已经习惯了何逸然常年在外面不回家,但收到这种有预警意味的书信还是第一次。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妙,于是在回信上追问了一句: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大事?
      十天后,何逸然的信又送到了,上面轻飘飘地写了一行字,笔画潦草,内容惊人:毒王追杀令。
      温玹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他差点疯了,顾不上字迹工整言简意赅,洋洋洒洒写了封长信,劈头盖脸地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惹上毒王追杀令?
      温玹自己的师尊,也就是前任吴掌门早就已经去世,何逸然的师尊徐宁轩在几年前跑去云游不知所踪,重晖那几个老祖宗常年闭关。也就是说,眼下温玹是唯一一个还算有资格管教何逸然的人。
      他本不愿伸手太长,但沾上毒王令这种要命的东西,此事明显已经超出一般事态了,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不闻不问。
      他还盘算着,如果收不到何逸然的回信,他会立马交接门内事务,亲自下山把何逸然拎回门派。
      接下来的十几日温玹过得相当煎熬,好在何逸然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也给师兄回了一封长信。在信中,他请温玹配合他,在振旗会上做一场戏。到时他会抓出几个重晖的内鬼并当场杀掉,温玹需要把众人带到现场,并给他冠上“叛逃”的名号。
      温玹看到做戏的内容又差点被气得胸闷气短,但权衡了两天,出于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的爱护和信任,他还是答应了何逸然的请求。
      因为通过这些年一封封书信往来,他足不出户却也模模糊糊地拼凑出了,何逸然这些年的奔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不愿让师弟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便尽力配合何逸然演了这出戏,于是就有了振旗会上的局面。
      但他没想到何逸然会公然宣称加入毒王寨,温掌门押上他近三十年攒下的沉稳,硬着头皮演完了后半场,好在没太演砸。再加上他名声实在太好,倒也没惹来怀疑。
      他上一次体会出一脊背冷汗的滋味还是十年前在金戈城。那时他九死一生,还差点连带着帮他的秦归一起陷在里面。

      “我师兄他啊,是个真君子,最是清正不过。”温玹收到信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那晚何逸然也没睡,站在小屋的窗前,嘴角带着一丝笑,对季淮玉说“但他也最疼我,只要不违道义,他会尽力去配合。只是振旗会上那些落井下石跟着起哄的王八蛋说话不太好听,师兄听了肯定会不高兴,还不能像我一样当场发作,估计憋得挺难受。”
      温玹从八岁开始就是被当成下一任掌门培养的,寻常鸡毛蒜皮的琐碎事烦不到他头上。但何逸然也见过他郁闷,大概是十多年前,温玹可能有哪个剑招一时没琢磨明白,自己钻进了牛角尖,生起了闷气。总之那次何逸然去找他时,发现他正坐在水池子边上,拿柳条逗王八。
      那海碗大的王八被他一双拿剑的手逗得晕头转向,最后奄奄一息地趴在池边吐沫子。何逸然看了啧啧称奇:“师兄?你从哪搞来这么大一只……龟?”
      温玹往旁边挪了挪:“别人送的,放在我这了。”
      何逸然逗他:“那不如送到厨房,这么大一只,够全师门喝一顿汤了。”
      温玹笑了:“别闹,人家送来是给我养的,哪能随便吃?”
      王八看起来颇有灵性,居然恶狠狠地瞪了何逸然一眼。它背上花纹繁复,不知寿数几何,活得久的动物总是被世人赋予一些灵性,何逸然被它瞪得也有点心虚,便冲它行了个礼,转头忙不迭地跑了。
      现在那只王八依然健在,住在温玹房前的水池里好吃好喝,其主人已经做了掌门,大概再也干不出这种无聊事来发泄了。
      季淮玉点头,心里有点泛酸,低声说:“你公然叛逃,门派师长那边要怎么交代?”
      “我师尊现在不在门派,再说他自己就跟仡桥师父泡在一起,哪来的立场骂我?”何逸然满不在乎,说起自己两位师父的坏话非常顺溜,“现在门派由我师兄掌事,我叛逃又并非他之过,他不用向任何人交代。”
      季淮玉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今后呢?”
      “今后自然是天高地阔无限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咯。”
      “我是说……”季淮玉迟疑了一下,“今后就算抓到真凶,洗清毒王寨的污名,你加入四暗门这件事也是洗不清的,将来回到门派后……”
      何逸然脸上的笑容倏地淡了。
      他下意识地摸过腰间的酒壶,喝了一口。
      季淮玉安静地盯着他的侧脸,心里渐渐明白了起来。
      “我没打算回去。”半晌,何逸然才轻轻地开口,“本来我改投毒王门下是事实,虽然我师尊并不在乎这个,但到底是违背了重晖的门规。若公然回去,师兄不会不认我这个师弟,但他是掌门,总要按规矩行事。”
      他将视线投向窗外,遥遥注视着树梢上的银钩。
      他师傅徐宁轩生性浪荡,不务正业,满脑子惦记着西南小寨子里的故人,对他这个徒弟纯粹是放养,一套剑法教会了就不再管。他的武功基本都是跟在温玹身后练的。
      温玹没比他大几岁,但四岁时就被前任掌门带回门派,踏踏实实练出来的童子功,比他入门早好几年,功夫也扎实,带他练功绝不会有什么岔子。那一辈的其他弟子入门都晚,温玹和他在一起的时日最久,关系最亲。他们一人持“和光”,一人用“同尘”,少年时便惊采绝艳,名动天下。
      本来按照师门的厚望,应该是温玹继承掌门,他接任长老,一道发扬重晖这一代人的荣光。
      温玹倒是不负所望,顺顺当当地做了掌门,他却剑走了偏锋,在众目睽睽之下叛逃,和光与同尘自此分崩离析。
      自此一个依然是明光高悬,一个却真成了尘土,被卷进泥里。
      “我十几岁时出门在外,总被人夸说天赋异禀资质过人,但我心里清楚,门派里有一位始终能稳压我一头。”何逸然一只手扶在窗棂上,似乎想要去抚摸那一轮明澄,“倒没什么可嫉妒的,好就是好。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比旁人更了解他,知道他在武学一道究竟走了多远。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想着能比过他,我只希望他能一辈子做天下第一。”
      武林中百年难出一个宗师级人物,因为条件太苛刻了,需要天时地利,要有名师传承,要尽到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功,还需要更重要的,万里挑一的悟性和根骨。
      温玹天纵奇才,什么都不缺。
      何逸然虽然总觉得自己天资非凡,但他也心知,以自己这四六不着的性子,最多做个快意江湖的游侠,成不了宗师。但温玹不同,他心静,又有耐性,是最适合往前走的那一类人。若不出意外,温玹过些年剑法大成之后,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领悟出一个新的境界,在重晖剑谱的编著名册上有一席之地,几代后也还会是重晖剑派的一个传奇。
      这些日子何逸然在午夜梦回时,也会躺在床上乱想,自己剑走偏锋的任性妄为,会不会影响到师兄走上成为宗师的那条路?
      就算当众划清界限,天下人也都知道,他何逸然是被温玹带出来的师弟。
      教不严,师之惰。好在他亲师尊徐宁轩不要脸,舒舒服服地往毒王的小院里一窝,自然不在乎世人戳他脊梁骨——这两年江湖已经开始造谣说他早就仙逝了。但温玹从小带着他练剑,算他半个师父,难保不会被人借题发挥,引出许多麻烦事,哪怕那天他刻意与温玹撇清关系,温掌门那一尘不染的雪白衣摆上也多少会被溅上几道泥点子,再被浑水摸鱼的人有意无意地踩几个脏脚印。
      “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恣意妄为,愧对师门多年的教养,也对不起师兄。”
      何逸然揉揉眼睛,看着季淮玉,眼角竟泛起了一点红:“我更是……愧对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掌门师兄不是情敌哈。他后面会有cp,也就是送他大王八的人。
    欢迎来猜(其实挺明显的……这见鬼的定情信物也不是一般人能送的),第一个猜对的小朋友将有机会获得温掌门的一个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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