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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淮上风烟(1) ...

  •   二月二十三,是金陵秦淮的花灯节。
      是夜,离渡仙楼几条街远的地方,有一条下等的花街。街上灯火昏暗,女子穿着薄而透的轻纱在揽客,影影绰绰的,颈子上泛着浓郁的香膏味,像在暗巷里盛开的艳冶花魂。
      一个穿黑衣的瘦高男人掀开一家门店的竹帘,这家店冷冷清清的,店主不知跑到哪里快活去了,唯一一个看店的姑娘立刻迎了上去,娴熟地去挽那人的手臂,软软地往他身上倚:“客官,进来坐,想喝点什么酒?”
      黑衣人冷冷地拨开她的手,左手五指拂过粗糙的艳粉纱料,铁钳似的扳住她的肩头把她推开,直视她的眼睛:“半个时辰前,三个穿暗绿衣袍的客人,住在哪间?”
      姑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男人此时和她面对面,前堂唯一一盏灯笼正照在他脸上,待姑娘看清他的容貌之后,呼吸微微一滞,呆在了原地。
      她在这烟花风尘地住了许久,却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肩上的疼痛把她唤得回过神,她牙关打战,下意识地颤抖着说了一句:“楼上第三间……”
      男人撇开她,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梯。
      姑娘惊魂未定,却忍不住哆嗦着转头看向他的背影。见他穿着黑色外袍,腰肢极瘦,被一条同样漆黑的宽大腰带束着,袖口和后颈露出的里衣边却是血红的颜色,后腰上挂着一个巴掌大的、颜色暗淡的牌子。
      她还在恍惚,也不敢跟上去,脚下生根似的立在原地,面前台子上熏蚊蝇的线香缓缓燃着,散发一种刺鼻的草药味。大概过了半柱香的光景,那英俊的男人重新下了楼,冷漠地和她擦肩而过,仿佛她只是屋里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摆设,等一脚跨出门坎,他的脚步才微微顿住,手指解下腰上的木牌,随意往后一抛,两样东西正好落在那姑娘的脚边。
      她颤颤巍巍地弯腰,见另一样东西竟是一锭银子,足有七八两重,她惊得倒吸一口气,赶忙把那倒扣的令牌捡了起来。
      就见那令牌上,用黑漆写了一个“毒”字。
      笔锋张狂,如刀刻斧凿,透着股冷冷的肃杀。
      她不知是什么意思,怔愣了半天,把令牌和银子揣进怀里,踉踉跄跄地跑上楼梯。她心跳得愈发急促,呼吸都有些不稳,站在廊上平复了好一会,才试探着推开第三间的房门——
      惊恐的尖叫卡在了她的喉间。

      暗巷里发生的一切都藏在隐秘处,几条街外的的秦淮河畔,灯会正热热闹闹地开着,烟火绚烂,游人络绎,欢笑声不绝。到处都是叫卖的小摊子、琳琅彩灯与各色吃食,间或有穿着奇装异服的在街头杂耍卖艺,达官贵人与平民布衣混在一处,声色繁华得让人目眩。
      何逸然和季淮玉并肩走在街上,季凌夕和映晚跟在他们身后两步远处。映晚左手提着一盏红鲤鱼纱灯,右手捏着半串竹签穿的糯米圆子,兴奋地左右张望,季凌夕则什么都没买,眼睛一直追着季淮玉与何逸然的背影。
      何逸然的脚步不紧不慢,季淮玉出世八年,还是头一回趟进这样繁华喧闹的红尘里,立刻被这炫目灯影晃花了眼。但他须得在心上人面前保留几分矜持,不动声色地跟着何逸然的脚步。
      他们随着人流,沿秦淮河畔的白石栏杆一路往码头的方向走。何逸然目光扫过错落停靠在水面上的画舫,眼中流露出几丝兴味。
      到了一处水粉摊子前,映晚兴致勃勃地拉着季凌夕去挑胭脂,季淮玉也停住脚步,对何逸然一指河面:“亥时快到了,渡仙楼的人给我们留了画舫,不如过去坐一坐……”
      何逸然正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歌舞,闻言转过头,笑了一下:“画舫就算了,我晕船。季兄带着两位姑娘去吧,我一个人随便转转就好。”
      他竟然晕船?
      季淮玉愣了一下,赶忙说:“既然如此,那我同你一道可好?”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朵绀青的琉璃月季,转脸冲两个姑娘抛过去:“你们两个去找码头的船娘,坐画舫玩罢。”
      季凌夕迟疑了一下,映晚倒是兴高采烈地伸手接过信物,一抹嘴角的豆沙,挽住季凌夕的胳膊:“凌夕姐姐,那咱们走吧。”
      季凌夕无可奈何,只得被她拉着去了。
      打发了她们两个,季淮玉难得和他独处,语气都轻快了几分:“何公子,你……晕船吗?”
      “是啊,当年师兄他们去参加振旗会要走水路,我晕船,不能和他们同行,便独自骑马先行动身。”何逸然转脸看着他的眼睛,轻声说:“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春来客栈碰到你们……”
      当年他确实是独身一人前往蜀中参加振旗会的。
      季淮玉听他提起往事就心头狂跳,努力稳住声音:“很严重么?”
      何逸然脸上的笑容似乎变淡了,幅度很小地一点头:“嗯……天生的,脚踩在船板上就会浑身发软,吐得天昏地暗。”
      季淮玉总觉得他的笑容里带了点更复杂的情绪,但他辨别不出是什么,只本能地觉得不能再往下问了,便缄口不言。

      渡仙楼门面临街,离码头最近,街道对面就是浮着胭脂香气的秦淮河。三层花楼在二层正中支出一个半圆形的露台,四周挂着红粉绸缎与各色花灯。彩绸被扎称磨盘大的牡丹花形,铺张地高悬在花楼外。“渡仙楼”的招牌旁还挂着两盏金丝细纱扎成的凤凰灯,极尽奢靡,近两丈长的七色尾翎几乎垂到地面。
      每年二月二十三,从天刚刚擦黑开始,第一波舞乐便会登台表演,等到亥时,今夜的高潮才算来临——在万众瞩目下,渡仙楼的两位当家花魁,兰凝芳和宋舒烟会先后登台献艺。
      兰凝芳的舞,与宋舒烟的琴,并称秦淮双绝。
      曲高和寡,比起单薄的琴音,大多数普通百姓显然对看美人甩袖子跳舞兴趣更大。宋舒烟之所以芳名远播,不是说她弹琴的技艺天下无双,是凭借着她“江南第一美人”的名声。
      实际上真正见过她容貌的人并不多,但雾里看花往往更容易激发人的绮想。哪怕离得远看不清脸,只一个朦朦胧胧的倩影,穿着海棠红的衣裙坐在高台上抚琴,反而更能让人浮想联翩。
      这一片的水面早已被横七竖八的画舫占满了,水面上浮动着一层脂粉香雾和船娘低柔的唱曲。画舫有大有小,大的可容纳十余人,小的只够两三友对酌,渡仙楼的酒娘托着雕花大盘,上面稳稳当当地垒着七八道酒菜,腰肢细而软,运起轻功在画舫间穿行。
      这种时候包画舫的价格自然被抬上了天,能坐得起的非官即贵。达官贵人也有三六九等,地位越高,位置自然越好。然而正对着高台中心、靠岸最近的位置,却被一艘小得可怜的船占据了。
      小船的旁边就是水面上最豪华的游船,船主是金陵绸缎庄的少东家,正在画舫中招待京城来的贵客,他探头向窗外看了一眼,转身对抱着琵琶唱曲的姑娘不满道:“那寒碜的小船是哪家的?我出双倍的银钱,能不能把它移走?让我们再靠得近些。”
      那穿着蔷红色纱衣的姑娘停下拨弦的手,柔柔地抿嘴一笑:“怕是不成,那船上的贵客是楼主亲自安置的,不是薇儿能作主的。”
      那公子并不是个蛮不讲理的纨绔,闻言也没再坚持,反而被勾起了一点好奇心:“渡仙楼楼主的贵客?是什么身份?”
      薇儿笑而不语,重新抱起了琵琶,指尖一扫,换了一曲《春江花月夜》。
      贵公子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
      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参加花灯会时,他那雄踞金陵多年的巨富爹特地把他叫到书房,嘱咐他说,去渡仙楼的地界,在明文允许的范畴内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但绝对不要和那里的人起冲突,哪怕是一个弹琴的歌女或倒酒的小童,也不能轻视,千万别在人家的地盘仗势胡来,否则自己就是倾家荡产也保不住他。
      想到这里,那少爷的好奇心越发重了,重新凑到床边伸头往外看,那小船的门窗却始终紧闭着,不给人留一点窥探的余地。
      他一边看,一边随口问身边的朋友:“你说那小船里的会是什么人?武林盟主吗?”
      “什么武林盟主?话本看多了吧。”座中一个朋友家里是开镖局的,对江湖事知道不少,笑道,“如今武林没有哪个一家独大,比较有地位的是七家,统称七明门。哦现在是六明门了,因为前些年七明门中的一家被灭了满门,一夜之间就没了。其他那些个小门小宗瞄上这个空缺,私底下乌眼鸡似的斗得不可开交,至今谁也没能上位。”
      “七明门?”做东的绸缎商公子不懂江湖事,但看得出热爱传奇话本,非常感兴趣地追问道,“是哪七门?温玹算么?”
      “当然,七明门中最大的就是华阴的重晖剑派,掌门温玹的剑法天下无双,老早就在振旗会上夺了魁。”那人喝了一口酒,兴致勃勃地说,“我前两年跟我爹娘到蜀中断月谷看了一次振旗会,擂台比武被温玹他师弟何逸然摘得了魁首,重晖一门双魁首,另几个明门真没法比。”
      又一人冷不丁开口问道:“那当年那个被灭门的,是哪个门派?”
      “江陵,季风山庄。”
      弹琵琶的薇儿手指一错,弹乱了几个音,但在座的谁也没有察觉。

      而那占据了最好的位置的小船里,客人居然只有一位。那是个穿着淡紫色锦袍的公子,二十来岁的样子,脸生的斯文而俊俏。他盘腿坐在团花绣垫上,面前的楠木矮几上摆着装葡萄酒的银壶,两碟盐水渍青梅,还有一摞装包子的笼屉。
      他脚边卧着只黄毛小土狗,圆圆胖胖的,懒洋洋地埋着头。
      这位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对面也有个年轻的姑娘,但衣着庄重,钗环素简,像是个掌事的。姑娘纤白的手执起酒壶,替他斟了一小杯酒:“这是宋姑娘吩咐备下的,她说本该出来迎接苏公子,但亥时弹琴不得不上场,请苏公子在这少坐片刻,看看歌舞。”
      苏公子点头,含笑道:“有劳了。”
      接着,他一手撸了一把黄狗毛茸茸的头顶,话音一转:“听说月季红夫人今晚会赶回来?渡仙楼可是有什么大事?”
      姑娘面露难色,含糊道:“此事还是等宋姑娘亲自和您讲吧。”
      说罢,她起身退出船舱,脚尖一点船舷,身影就消失在灯影凌乱的水面间了。
      苏公子笑盈盈地伸长手臂,揭开最上层笼屉的盖子,一股香菇猪肉的浓香和雪白的蒸气一起顺着缝隙飘了出来。
      小黄狗的鼻尖微微耸动了一下,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拿后脑勺对着苏公子,对这热腾腾的肉包子毫无兴趣。
      “能让月季红不远千里赶回来见的,一定是个大人物。”苏公子伸手拈起一个包子,像是在和小狗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听说那位也来金陵了,一会你可要帮我好好找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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