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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淮上风烟(2) ...

  •   何逸然在摊位上挑了两串糖渍的红果,递给季淮玉一串:“尝尝,我看了一路,数他家的果子最红最大。”
      季淮玉两根指头捏着细细的竹签,如临大敌地看着刚被老头从脏兮兮木板上拔下来的红果,偷偷看了何逸然一眼,才咬下一个囫囵嚼了。
      甜是真甜,但季庄主还是皱了一下眉——他一个没留神,被里面的果核崩到了牙。
      这应该算是他出关后第一次受到□□上的伤害……
      有点疼,但感觉挺新鲜。
      何逸然没注意他脸色的变化,自顾自地吃了两个果子,才带着他往一处还算僻静的转角处走去,在街边寻了一条石凳,拍拍灰就坐了下来。
      季淮玉规规矩矩地坐在他身边,双手有些局促地搭在腿上,活像是个等着教书先生训话的小学童。
      “教书先生”果然开口发问:“季兄,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渡仙楼楼主可是江湖上绰号’月季红‘的那位夫人吗”
      季淮玉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是。”
      “果然。”何逸然轻笑一声,“你在渡仙楼地位超然,一定和她有关。所以她也是季风山庄的人,对吗?”
      “嗯,她也姓季,是我的姨母……”季淮玉斟酌着开口,“她常年在外理事,听说我出关,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
      何逸然点点头,若有所思。
      他们正说着,突然身后传来一个急促的女声:“季公子!”
      季淮玉闻声回头,他们身侧的巷口处,一个穿着明黄色舞衣的姑娘匆匆跑来,胡乱卷起的水袖和裙摆让她看起来有点狼狈:“兰姑娘急着上场,让我找到您和您说一声,夫人刚刚回来了,正在……楼里等着您。”
      说曹操曹操到。
      季淮玉的肩膀一颤,何逸然在他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先转头看向何逸然:“何公子,我……”
      那姑娘有点为难地看着何逸然,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何逸然赶忙通情达理地摆摆手:“既然有要事,你就先去吧,我一个人在灯会四处转转,晚些时再去找你。”
      季淮玉似乎还有些放心不下,何逸然一笑:“大名鼎鼎的月季红夫人,可不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见的。”
      那姑娘很机灵,赶紧开口道:“何公子,您若愿意可以去渡仙楼前厅坐坐,或是在这边等着看兰姑娘宋姑娘登台献艺,若觉得位置不好,我给您寻一艘空画舫……”
      何逸然:“……”
      看来渡仙楼的人都对自家的画舫很是得意,一个两个都要劝他去坐。
      姑娘多半是觉得不能慢待少爷的贵客,继续说道:“公子您若是一个人待得无聊,楼里有专门唱曲弹琴的姑娘,您看要不要……”
      季淮玉:“……”
      他发觉这话的方向不太对劲,赶忙出声打断她的话头:“走罢。”说着又把目光投向何逸然,似乎还是不太安得下心。
      何逸然对他这矜持的黏人劲有点哭笑不得,随手拍拍他的后背:“你尽管去吧,也不用什么姑娘,我一个大活人,自己随处走走,还能被人家拐卖了不成?”
      季淮玉被他拍顺了毛,这才稍微收起心思,跟着那姑娘匆匆走了。
      何逸然盯着他的背影走过拐角,一口将签子上最后一个红果咬下半个。
      摊主偷工减料,最后一个没蘸满糖浆,有些酸了。
      人群中突然炸起一阵欢呼。
      何逸然将口中的果子囫囵咽下,随手扔掉剩下半个酸果,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巷口,遥遥看向渡仙楼高台的方向。
      渡仙楼的兰凝芳穿一身金色的舞衣,裙摆宽大,层层叠叠似牡丹盛放,雍容至极。发髻高挽,头顶的珠翠晃动,比周身灯烛还要绚丽三分。
      她高鼻深目,似乎有些西域血统,面相不像江南女子。眼睛大而妩媚,笑意盈盈地向下一扫。手臂带起五尺长的水袖缓缓平举——
      各色花瓣自她的头顶落雨似的倾泻而下,丝竹管笛之乐音在下面围观人们屏息的瞬间骤然绽开。
      楚腰旋,裙袂展,步步莲。
      一波一波的叫好声如潮水,仿佛整条街都和秦淮河面一道流动起来。
      何逸然远远看了一眼,重新转身,向着僻静处继续走去。
      他在十六七岁的年少时,也喜欢热闹,喜欢人声,喜欢满街灯火,喜欢繁花、彩缎和美人,而现在的他,却像是个五感迟钝、行将就木的老人,看到眼前如此盛景,第一反应是想躲得远些,寻个清净。
      那满街的人或携妻负子,或带着二三好友,都不缺同行人。这些年,他连个对饮闲谈的人都很难找到了,更不用说能一起游街赏景的知交,旁人的热闹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走到秦淮河一处僻静的桥边,倚着白石栏杆随意地坐了。
      小巧的匕首从他的袖间悄然滑落到掌心。
      这匕首本是一对,那晚被人在树林里围杀前,他将一把带在了身上,另一把留在了客栈枕头下,帮助他杀了那拿竹剑的男人。而在树林里和那些人缠斗的过程中,带在身上的那一把丢在了树林里,八成会被渡仙楼的人当作是杀手留下的东西捡走。
      按重晖立身的规矩,门人是只能用剑的。那天在青宁客栈死在他手里的竹剑杀手,多半也是因为知道这条规矩,只盯着他的同尘剑,没料到他居然玩阴的,才失手殒命的。
      想到这,他手一扬,刀身上映着一轮月色,在半空划出一道雪亮的弧,”噗通“一声沉入了河水中。
      这一对匕首是什么来路,他也有些记不清了,可能是哪个黑市,也可能是某个贼窝。只记得用了近三年,还算顺手,在危急关头不止一次救过他的命。
      但扔就扔了,留在身边若是被季淮玉或是季凌夕他们看见了,解释起来会有点麻烦。之前用得再顺手,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他年少轻狂时,总觉得自己天赋卓绝,快意风流,手中执一把剑、腰间携一壶酒,天下无处不可去。
      但如今他年岁渐长,却发觉自己两手空空,腰间只剩下一个撑门面的剑鞘,同尘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一把,他也很久没有放肆痛饮、酩酊大醉过了。更是早早就明白,那些珍贵的、优美的、让人留恋东西就像镜花水月,说不定哪天就悄悄从指缝间遛了。
      一对匕首实在是无足轻重。

      另一边季淮玉被那姑娘引着,穿过一道一道的暗门,脂粉香和花酒气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雍容的熏香味。
      季淮玉突然生出了一点“近乡情怯”的心情来 。
      面前的帘幕层层荡着,红绡叠着珠帘金纱,被两边侍立的彩衣美人素手掀起。帘后仅有一桌一榻,桌上正摆着一只纤瘦伶仃的白瓷瓶。瓶中供着几枝半枯的月季,烟粉色的重瓣沉沉地垂着。
      一个女人站在榻前,面色素白,妆容却浓丽,唇上着了一层很艳的胭脂,穿着绛红的衣裙,高挽的发髻上珠翠繁复。一根明红的丝绦系在她脑后发髻正中插着的那只翡翠蝴蝶篦子上,一直垂到脚边。
      烛火摇曳,看得出她不算年轻了,眼角依稀有细长的纹路,却依然美得惊人。那双泛着波光的杏眼此刻正微微瞪着。望向季淮玉时,她猛地一颤,泪水顺着消瘦的腮边淌了下来。
      季淮玉上前两步,无声跪倒,额头触地,郑重地向她行了个晚辈的大礼。
      看到这张脸,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眼眶也微微泛起了酸。
      这是他的亲姨,他娘季檀雪唯一的、同父同母的妹妹,在江湖上号称月季红夫人的季鸢红。姐妹俩差着五六岁,若洗去脸上的胭脂粉黛,她的面容与季檀雪也不太相像。
      但却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亲。
      季鸢红用手掩嘴,颤抖着叫了声:“玉儿……”
      季淮玉头伏在地面上,低声说:“季淮玉见过姨母……”
      他额头触碰在柔软的绒毯上,身子略微蜷起,痉挛似的发起抖来。八年前满门至亲一夜惨死,他为了练功,被迫沉下心,将所有的苦和痛囫囵封存,只剩下与何逸然有关的那点乐支撑着,作为他在昏黑空寂的地下密室里唯一的盼头。
      如今仅剩的亲人就在眼前,入骨的痛楚如同开了闸门,他一溃千里。
      花瓶里,一朵干枯萎蔫的月季倏地从枝茎上跌落,大大小小的花瓣凌乱地散在桌面上,只剩一点软软的芯子留在枝上。
      季鸢红快步上前,双手把季淮玉拉起来,微微仰头看着他的面容:“整整八年啊……你现在如何了?”
      季淮玉直起身子,飞快地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华玉典已练至第八层,揽风袖十九式全部熟习。”
      “好孩子,不枉我们等了八年……二姨这些年经营这渡仙楼,还是攒了一点底子下来的。”季鸢红枯瘦的手指轻轻一触季淮玉的面颊,“你娘若是知道了……”
      她有些哀伤地止住话头,掏出红丝的帕子擦了擦脸,拉着季淮玉在榻上坐了。
      纱窗外依稀能听到悠扬的舞乐管弦,继而爆发出一阵喧嚷,似乎是什么表演进入了高潮。
      季鸢红倾耳听去,浅浅一笑:“大概是兰儿跳完了舞,烟儿上场弹琴了,这是每年灯会渡仙楼的招牌曲艺。烟儿你应该见过了,她爹娘当年和咱们家有些渊源,后来都不在了。这些年她在渡仙楼长大,就像我的亲女儿一样,二姨不能时时守在金陵,以后楼里有什么事,找她和找我是一样的。”
      季淮玉有些拘谨地“嗯”了一声。
      宋舒烟一直代掌着渡仙楼的事务,前些天她正在为灯会做筹备,忙成一团,再加上何逸然的情况不易过分张扬,因此她并没有出面探望何逸然,连季淮玉也只见过她一面。
      对于这个传闻中的江南第一美人,季淮玉见了她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他的审美相当顽固且从一而终,哪怕面前来个下凡的天仙,他也认为全天下没有比何逸然更好看的。
      “对了玉儿,听说你在金陵城救下了一个人,还把他带回了园子?”
      季淮玉还没做好“向唯一的亲人介绍何逸然情况”的准备,心里乱成一团,正欲答话搪塞过去,突然间,前厅的歌乐声戛然而止,人群的欢笑嘈杂陡然变了调。
      季淮玉和季鸢红同时站起。

  • 作者有话要说:  写他们秦淮灯会场面的时候,我总想起前几年一次脑抽,在十一小长假去南京玩,晚上去了夫子庙,然后……差点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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