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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桃之夭夭(2) ...

  •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大概是打斗的动静太大引来了客栈伙计。何逸然侧耳分辨了一下外面的动静,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开了门。
      一个穿着短打的伙计端着水盆站在门口,肩上搭着块白手巾,乐呵呵地说:“何公子,您一晚上都不在,几时回来的?今天这身衣服可真精神!要不要我……唉呀我的亲娘欸!”
      他目光越过何逸然,看着倒在地上还在往外冒血的尸体,一时消了音,露出了如同被雷劈过的震惊表情。
      何逸然侧身示意他进来,语气四平八稳,仿佛自己只不过是失手摔碎了一个茶杯:“我今天要结房钱离开,多给银两,这屋子麻烦替我打扫一下。”
      “何公子,不是我说您,这血流到地上很不好办的,您这不是叫小的为难吗?”伙计把脸盆放在架子上,挽起袖子絮絮叨叨地走到尸体旁,“这要是哪里没清干净,让别的客人看见了会以为我们是黑店的。”
      何逸然奇道:“贵店难得不是黑店吗?”
      “瞧您说的,我们是正经做生意的,既没给客人下过蒙汗药,也没卖过人肉包子。”伙计就地取材,扯了块床单当抹布丢到水盆里,熟练地浸水拧干,“公子您现在就要走吗?”
      “嗯。”何逸然翻翻捡捡,从包里摸出了最大的一锭银子,足有五两,随意地冲人一抛,被伙计用湿漉漉的手接住,“你到时替我去账房那边把房钱结了,多出来的算给你的。”
      “哎!谢谢公子,何公子您慢走,下次再来啊!”
      何逸然笑了笑,背着蓝皮包袱悠悠然出了房门。
      他一身衣服是季淮玉给他的,略显宽大,衣襟上带着点温和的木质熏香味,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的。哪怕刚在客栈里杀了一个人,月白的袖口也没沾上一丝血。他走到街上,没几步就看到了秦淮河岸的青石栏杆。河畔行人络绎喧嚷,沿河一带除了各种店铺外就是秦楼楚馆,熟食糕点味混着胭脂水粉的浓香,街边支地摊的小贩面前摆着几文钱一件的钗环首饰,河里稀疏停着几艘小船,船夫把草帽扣在脸上遮阳,翘着腿躺在船头,昏昏沉沉地晒太阳。
      有个翠衫黄裙的小姑娘提着花篮匆匆逆着人流穿过,篮子里装着各色时令鲜花,和他擦肩时香气扑面。
      何逸然恍惚了一下。
      曾经他也畅想过,年轻时鲜衣怒马游遍四方,走到走不动时,就枕在爱人膝上,在琴瑟歌吹里终老/江南。
      这样的一生对现在的他而言已经太遥远了,就像是一场梦。
      他优哉游哉地走到一处还算僻静的石桥旁,袖子轻轻一抖,之前那人用来杀他的那把竹剑从宽大的袖口滑到他手里,剑柄上还沾着其主人的血,是凝结的红褐色。何逸然低头凝视着深黄绿色的竹制纹理,指尖缓缓擦过剑身。紧接着他手一扬,将剑扔到了河中心,目送着它浮在水面上,晃晃荡荡地顺着水流漂走。
      几条寸许长的银色小鱼悄然浮到河面,一弹一弹地啄食着水上漂浮着的碎屑。何逸然注视着它们,指尖轻轻捻了捻。
      新的饵料已经撒下,就等着大鱼冒头了。
      估摸着包袱上的毒粉在风里散得差不多了,他按了按腹间的伤口——刚刚动手杀人时动作幅度有点大,似乎又裂开了一点——确定血迹没有渗出后,何逸然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往渡仙楼的方向走。
      街道转角处,酒馆二楼上,几道鬼鬼祟祟的视线一直盯在他身上。
      何逸然的眼睛几不可察地一转,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没心没肺似的浅笑。
      江南的早春连日光都是湿润润的,季淮玉正在他住的院子里等着,手里捧着那把假的同尘剑,一枝杏花斜斜地探到他鬓边。素衣灰裙的季凌夕和粉衫的映晚在他身后,季凌夕的脚边放着一只小药箱,面色沉静,映晚翘脚坐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地用指尖绕着发带上垂下的珍珠穗子。
      这三人或坐或站,倒也组成了一道风景。
      此时后院传来一声响亮的鹰唳,膘肥体壮的黑鹰小菊掠过屋顶,扑棱棱地立在季淮玉身边的蔷薇架上,琥珀色的眼睛犀利地盯在何逸然身上。
      之前他在房里听到过鹰唳,原来养鹰的就是这位。
      “好威武的鹰。”何逸然接过同尘剑,半真半假地赞道,“季兄你养的?”
      “从小养的,现在它也有十几岁了,脾气大得很。”季淮玉伸出一只玉雕似的手,轻柔地理了理鹰羽。
      若当年没有出事,我本可以把它带给你看的,在它还是一只小鸟的时候。

      他们中午就回到了城郊季园,环境倒是跟何逸然想象的差不多:占地不大,院墙高立,因地造势,山石堆叠,花木掩映着几间清幽的房舍。
      何逸然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私家园子,那些个风雅之士造出来的景致大同小异,没什么稀奇的,但季园和他之前见过的还不大一样——园中既无活溪穿园而过,也无荷塘鱼池一类的景观。
      园林讲究的是自然天成的山水之美,“水石最不可无”(*),哪怕不是天然傍水,也要在屋舍旁挖个水池栽上点荷花荇芷,以讲求个“藏水聚气”。
      像这样一滴水也没有的园子,何逸然还是第一次见。
      黑鹰小菊甫一进园子就自己撒欢飞远了。季淮玉与何逸然并肩而行,有些生疏地向他一一介绍亭台回廊的布置。何逸然似乎对花木的兴趣更大,直到路过西南角的岑霞亭时,他注视着檐角的占风铎,眉梢微微一挑。
      那些占风铎均是青铜质地,样式很优美,像一朵朵倒开的铃兰花苞,被纤细的铜丝与檐角相连。何逸然用手一指,笑道:“为何这里要挂着八个占风铎?”
      季淮玉想了想:“以防万一。”
      他这话没头没脑的,何逸然“哦”了一声,也不知道从这四个字中领会到了什么含义。
      身后的季凌夕露出古怪的神色。
      走到一片竹林旁,何逸然停住脚步,仔细打量着林间松软的泥土,笑道:“前几日连日下雨,已经有毛竹春笋冒头了,这段日子一直忙于奔波,险些错过了好春色。”
      季淮玉“唔”了一声,心里盘算着,渡仙楼送来的食材里有一块腌猪肉。鲜笋和腌肉再加上一点陈年花雕酒,午饭可以给他炖春笋咸肉吃。
      再配上江南春天的鲜嫩小菜,这里的吃食应该不比重晖山的差。这两日他见缝插针挑灯用功,研读菜谱食单,可不是白学的。
      他口腹之欲本就不重,再加上八年来一直以清水丹药代食,本来已经对吃喝没有一丝欲/望了。但何逸然的出现,就像当年高墙花树间伸过来的那只手,轻轻一拉,就将他带进了满是声色滋味的红尘烟火。
      他在何逸然背后,抓紧机会贪婪地打量着他的背影,从头到脚。看着看着,他眼神一凝——何逸然脚边不远处有一丛兰草,草叶间传来沙沙的轻响,似乎是是风吹草动,又像是有什么小动物在窸窸窣窣地爬行。
      何逸然似乎无知无觉,依然专注地打量着竹竿。
      季淮玉一眼看去,脸色剧变,猝然斜跨半步,对着何逸然的脚边抬手一甩袖子,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线从他的袖间飞出。
      何逸然余光瞥见,瞳孔骤缩,但脚下却牢牢地定在原地,就听见“沙”一声轻响,一只几寸长的黑紫色蝎子就在何逸然脚边半尺处,指甲盖大小的头部被银线准确地捅了个对穿。
      季淮玉脸色沉了下来,一扬手,穿在银线上的蝎子尸体被他提起来,悬在众人面前,一晃一晃的,蓝色的体/液滴滴答答地缓缓落下。随即他松开手,任由其落在兰草丛依傍的白石面上。
      青白的底子上,蝎子的尸体被衬得分明,尾尖的毒针上闪动着险恶的光亮。
      映晚“呀”地惊呼一声,兔子似的向后跳出了三尺远,裙摆如莲花般一开一荡。她踮起脚尖,双手提着裙子,似乎是怕什么蛇蝎毒虫顺着下摆爬上来:“这是什么?”
      “没事的别怕,小爬虫而已。”何逸然顺口哄了她一句,蹲下/身子捡起一片细长的竹叶,拨弄着那蝎子的尸体翻了个面,“季兄你看,这蝎子脊背上居然还有尖刺状凸起,你们这边经常能见到这样的蝎子吗?”
      别说蝎子的种类了,季淮玉连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认不全。他装模作样地也半蹲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季凌夕。季凌夕会意,弯腰打量着蝎子,说道:“这种蝎子叫紫阎罗,剧毒,经常被晒干用来制毒配药,产自西南一带,不是金陵的东西。”
      “西南么……”何逸然摸着下巴,冲季淮玉一笑:“那个传说中的毒窝可就在西南啊。”
      “江南不长这种蝎子,有人放了这东西进来。”凌夕伸出两根素白的手指,夹住蝎子的尾巴把它转了个方向,“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她的指甲在日光下泛着一种银亮的光泽,似乎在指尖上涂了什么东西。
      何逸然假装没听出她的意有所指,笑眯眯地一按季淮玉的肩膀:“季公子,你们家养鸡吗?”
      不用说养鸡了,季淮玉不食人间烟火地长到这么大,恐怕连鸡跑都没见过。他茫然地眨眨眼,就听何逸然继续扯淡道:“不如养上几只来看家护院,鸡可是这些毒虫的天敌啊。”
      没听说过谁养鸡来看家护院的。
      季淮玉的肩膀被他一按,整条胳膊都泛起了麻。他欲盖弥彰地低下头,盯着那毒蝎看了半晌,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玉瓶,拔开瓶塞,将瓶内淡红色的药液缓缓滴在蝎子尸体上。就听一阵滋滋乱响,蝎子背上冒起了白烟。同时黑鹰小菊扑棱棱地从天而降,探头一啄,将蝎子叼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吞了下去,接着这不挑嘴的鹰用一种高傲的神色瞥了何逸然一眼,耀武扬威地扇着翅膀飞走了。
      一根小绒羽飘飘悠悠地落下,被何逸然随手接在掌心。

  • 作者有话要说:  鹰最长能活六七十岁,差不多能陪他们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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