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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春色如许(4) ...

  •   何逸然睁开眼,就看到床边站着个穿桃粉色裙子的小姑娘,十六七岁的光景,梳着双髻,雪白的腕上戴着个酥润如凝脂的羊脂玉镯子。见他醒来,姑娘“呀”了一声,俏生生地招呼道:“公子,你醒啦!”
      其实何逸然早在映晚推开门的一瞬就醒了。只是他继续装了一会,见来人没有图谋不轨的意思,只有一股清甜的水粉香扑鼻而来,他才装模作样地睁眼坐起来,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个漂亮小姑娘。
      “我是季公子身边的丫头,公子叫我映晚就行。洗漱的热水已经给您备下了,我们家公子——”
      她话音未落,季淮玉已经托着一个大托盘,仙气飘飘地推门进屋,一股奶香混着桂花香的甜味从托盘上的盖碗里飘出来,何逸然眼巴巴地转过头。
      来送饭的季淮玉非常自然地坐到了床边,借着放下托盘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瞪了映晚一眼。映晚收到指示,忙不迭地说了句“脸盆给您放在架子上了”便匆匆跑出了屋子,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何逸然近一天半没吃东西了,胃都饿瘪了。他矜持地冲季淮玉一抱拳:“季兄早啊。”
      季淮玉“嗯”了一声,脸又有点红,双手把盖碗举到他面前:“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何逸然心里觉得有些别扭,毕竟自己没梳没洗、衣衫不整地刚从床上坐起来,实在不太雅观。但他脸上丝毫不显,只笑盈盈地道了谢,也不拘什么规矩礼数,坐在床上拿起小勺尝了口杏仁茶。
      真甜。直冲天灵盖的甜。
      何逸然饿得狠了,一口气吃下半碗,杏仁浆里的桂花蜜加过了量,甜得他嗓子有点发干。还没等他主动找水,季淮玉就适时递上一盏莲心茶。
      未免太贴心了,不像个少爷;递过来的动作有些生疏,也不太像个惯于伺候人的小倌。
      何逸然这些年阅人无数,只几个照面,就把季淮玉看透了个七七八八,也差不多知道该怎么和这样的人相处。但他说不出季淮玉身上的违和感到底来自何方——
      渡仙楼是秦淮烟花地最大的风月场,连金丝架上的鹦哥儿都比别处的伶俐。按理说在这种迎来送往的风尘地里生活的,应该也是八面玲珑手段眼力俱高的主,更何况这位的地位看起来并不低,哪怕天生木讷,耳濡目染也该学个大概。而这位季公子,言谈举止皆有些生涩,甚至有点笨拙,就像是个初到异国他乡独自生活的过客,小心翼翼地模仿,努力和身边的一切重新磨合。
      而且他的眼睛太干净了,像是月下透亮的潭水,眨一眨眼,波光晃漾,就能露出清澈的底色来。
      何逸然见不得这样的干净,总觉得这种干净就像彩云琉璃,脆弱而易碎,让人不敢过分沾染。
      晨光斜斜地照进来,透过淡青色的纱窗,在床边白墙上投下一抹新芽似的透绿。何逸然吃杏仁茶的动作慢了下来,主动和季淮玉搭话:“季公子,我身边一直带着一把佩剑,你见过吗?”
      他当然知道是季淮玉拿走的,只是想试试对方的反应。
      季淮玉心头一颤,赶忙站起来:“何公子,实在抱歉,我……我这就把剑给您取来。”
      “哎,不急不急。”何逸然笑眯眯地单手一搭他的手臂,“这次还要多谢季兄的救命之恩。季兄今后若是得空,不妨去华阴重晖山走走,给何某一个尽地主之谊的机会……”
      短短一句话的工夫,他观察到了季淮玉的耳垂由白变粉再变红的全过程。
      何逸然动作自然地抽回手,放下吃空的盖碗,手探到衣襟里将挂在脖子上的银锁摘下,在中间轻轻一掰,那银锁竟是中空的,里面藏着一颗鲜红的珠子。珠子的质地像是玛瑙,蚕豆大小,上面发丝般纤细的花纹相当繁复,像是某种文字:“话说回来,季兄既然姓季,那可见过这个?”
      “自然认得。”季淮玉的目光紧跟着他的手指,“这是季檀雪……庄主的信物。”
      提起这个名字,他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痛色。
      何逸然的肩膀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点,目光却盯在他脸上盯得越发紧了,似乎是想从季淮玉精致如玉雕的五官上找出几分熟悉的影子:“季兄不好奇这个信物为何会在我的手上?”
      好奇什么?这珠子是我娘亲手放进去的,银锁还是我亲手给你戴在脖子上的。
      但他没做好表露身份的准备,只好绕过这个问题含糊道:“何公子刚刚说,这银锁是故人所赠,想必是那位故人将它和银锁一起交给了您。”
      “季公子就这么信我吗?”何逸然的身子前倾,猝然贴近季淮玉的脸,“传言季风山庄当年私藏龙图山秘宝,怀璧其罪,自此黑市上季风山庄出来的东西有价无市。季公子就不怕我这宝物来路不正吗?”
      他穿一身雪白的里衣,尺寸略大,这么往前一凑,衣襟那里松松垮垮的,露出胸口一小片皮肉。室内的光泛着点透亮的凉意,由于常年在外,他肩头以下的肤色比脸和手略白一些,对面人甚至能看见皮肉上细腻的肌理。
      季淮玉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站起来,蹬蹬蹬连退三步,活像个被登徒子摸了脸的大姑娘。
      何逸然:“?”
      饶是他这个八面玲珑的老/江湖,此时都有点无语,心想你一个男的,站起来比我还高,我又没上手摸你,你害羞个什么劲?
      季淮玉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欲盖弥彰地整整袖子坐回了原处。
      何逸然看着他,心思又一转,问季淮玉:“季公子,我们之前见过吗?”
      “我见过你,但你并没见过我。”季淮玉的耳垂依然泛着粉,声音很轻,“九年前,你独自骑马赶往蜀中断月谷参加振旗会,途径金平城,在城西春来客栈,你就住在季檀雪庄主和……季小姐的隔壁。”
      何逸然在听到“季小姐”三个字时眼神微妙地变了,他坐在床上盘起腿:“那你呢,你住在哪里?”
      “当年同行的还有一名幼童,穿着宽大的斗篷,脸也遮住了,那就是我。”
      何逸然点点头,在他的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位,他自始至终都没见过那人的面容。
      “我当时生了病,全身的皮肉溃烂,不能见光。娘带我跟着季庄主出来参加振旗会,是为了去蜀中求药治病。”季淮玉之后的瞎话说得倒是很顺畅,“季风山庄被灭门的当晚,我正在外面治病,因此……保住了一条命。”
      这话他说得倒是有底气,因为当年确实有那么个染上皮肤病、常年以斗篷遮身的少年,是他小师叔的儿子。那次他娘带着他在蜀中讨到了药材,回去治了两个月,一身的溃烂才终于痊愈,人们才发觉他是个容貌颇为俊秀的小郎君。
      这个本应有大好前程的少年郎,也在八年前悄无声息地埋在了季风山庄的焦土间。
      何逸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心想全身溃烂是怎么治成你这身细皮嫩肉的?方子若是传出去,那些夫人小姐一准会发疯。
      但他没有当面提出质疑,也没有问他当年晚的季风山庄是否还有其他人活了下来,而是另起了一个话头:“江湖传言,当年七明门之一的季风山庄被西南的毒王寨灭门,其他六门欲为其讨回公道,却被毒王寨的毒虫和阵法困在了殿外。等他们闯进去,毒王早已带着其麾下四鬼不知所踪。当年我也参与了讨伐毒王寨,敢问季公子,当年的灭门真的是毒王寨所为吗?”
      季淮玉轻轻摇头,垂下眼帘:“我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闭关修炼,整整八年,就是为了能有机会为枉死的同门报仇。”
      何逸然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季淮玉身上的别扭从何处来。
      感情是闭关太久,和外界脱节了,须得重新学着做人。
      他笑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问道:“是什么厉害的功法,让你练了整整八年?”
      季淮玉轻声说:“华玉典。”
      何逸然很明显地怔愣了一下,这是他自苏醒以来第一次出现掩饰不住的惊异之色,而不是恰到好处的拿捏控制:“华玉典?这可是全江湖都在盯着的东西,是他们给季风山庄定罪的那块‘璧’,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季淮玉刚刚随口说了句石破天惊的大实话,显然并没想好要怎么自圆其说,何逸然劈头反问,他一时有点懵了,嘴唇微张,不知该如何接话。但何逸然很快就放过了他,换了一个他能回答的问题:“你居然会把这件内情告诉我,就这么相信我吗?”
      季淮玉阅历尚浅,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以为逃过了一劫,暗暗松了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何逸然:“我当然信你……毕竟我们之前见过。”
      何逸然点点头,这个问题就算是揭过去了。
      不是因为他相信了季淮玉这几句漏洞百出的回答,而是他看出,不能继续问下去了。
      与其听对方在这里慌里慌张地编瞎话,不如再多观察观察。他对自己识人的本事很自信。
      而且这位季公子,目光实在是太炽热了。炽热得让何逸然有点心虚。
      面前的所谓故人在旧年月里被定格了整整八年,眼眸清澈如故,他自己却不再是在春风中执剑玉立、骄傲飞扬的少年了。
      何逸然在心里默数,等着他问出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果然季淮玉犹豫了片刻,按捺不住开口问道:“何公子,你的同尘剑为何……”
      来了。
      何逸然轻轻巧巧地一笑,反问他道:“对于毒王寨,你了解多少?”
      季淮玉似有些羞愧:“我出关不久,尚未来得及了解更多。”
      毕竟他一出关,就惦记着去找何逸然了。
      “毒王寨在西南的一处苗寨里。是江湖四暗门之一,也是当前四暗门中唯一一个隐世又现世的。传说当年前朝有四个大名鼎鼎的杀手组织,各有各的传世绝学,但因为朝代更迭而相继隐世。分别是一寨一府一楼一阁。其中那一府相传被朝廷招/安了,做了御前的杀手,给王室干一些见不得光的活。余下的三门中,毒王寨因为几十年前老毒王高调发布‘毒王令’、在众目睽睽下取走当朝宰相的首级而名声大振。相传毒王寨中除了一位毒王外,便只有魑魅魍魉四鬼在其左右。仅凭五人又如何能灭得了季风山庄满门百余口?这些年我又听到过一些传言,说季风山庄灭门为三暗门联手所为。江湖人找不到另外两门,只好把矛头对准了毒王寨……”
      季淮玉下意识地反驳了一句:“不可能。”
      何逸然挑眉:“为何不可能?季公子闭关八年不问世事,又为何如此肯笃定?”
      季淮玉哑然。
      “季公子为什么能肯定,灭门的凶手并非三暗门联手?”说到这里何逸然环顾四周,轻轻笑了,“此处是金陵,我们在的地方是秦淮渡仙楼,以歌乐和仙舞闻名,是秦淮河畔最大的红楼。季公子又为何会在这里?”
      他的问题像连弩一样,换谁也招架不住,季淮玉的手抖了一下,一言不发地端起空碗,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他才背对着何逸然低声说:“何公子,你好好休养。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我绝对不会做害你的事。”
      “你刚刚不是问我同尘剑是怎么回事吗?”何逸然在他身后扬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当年追查毒王寨一路去了西南,剑刃因为一些意外遗失了。你看到的那把剑的剑刃,就是从毒王寨里得来的东西。季公子,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季淮玉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桌前呆坐良久,季凌夕端着沏好的新茶走到他面前,就听他似乎有些伤心地轻轻念叨了一句:
      “他不信我。”
      凌夕微怔。
      “而且……”季淮玉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季凌夕垂下眼帘,心中所想终是没忍心说出口。她想:“八年的光阴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改头换面,被留在原地的只有你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小季攻!贤惠的美人攻很香对不对!他也不是总脸红,主要是皮肤太白太嫩,血色容易透出来,晒两天就好了。
    另外重(chong二声)晖山原型其实就是华山,看到华阴应该也能猜到,只是华山派在其他武侠经典里名气和影响力太大,就避开了这个名字,本文中除了可能涉及到的部分山形地貌、交通位置取材于现实之外,其他一切都是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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