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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色如许(2) ...

  •   季淮玉倒不是想趁何逸然昏睡的时候乘人之危、干点不该干的事,他只是漫无目的地纵起轻功,绕着渡仙楼跑了两圈,把一肚子的疑问和郁结散得差不多了,才站在秦淮河畔的石栏上,盯着画舫上一盏一盏的花灯明灭交错。秦淮一带总是入夜后最热闹,夜里寻乐的游人笑语如织,两岸河房声色环绕,朱帘十里,歌乐中都带着桃花胭脂桂花油的香甜气。季淮玉茫然地发了一会呆,最先想到的不是何逸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金陵,而是他的伤会有多疼?
      肩头几乎被贯穿了,腰腹间一道好长的伤口,还流了那么多血,浅色的衣袍都被染透了。
      季淮玉自小被保护得很好,又常年闭关,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他不敢细想,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了起来。
      他在金陵封闭了八年,而且是一个人从少年到成人最重要的八年,情感和喜怒都伴着长期的封闭一起变得迟钝了。他手足无措地在原地愣了一会,才迈开脚步往回赶,绕过前厅进了渡仙楼的药房。
      药房值夜的姑娘本来撑着头打瞌睡,被他的突然造访吓了一跳,忙问:“公子?您要取什么药?”
      季淮玉想了想:“有没有能让剑伤不疼的药?”
      姑娘一脸莫名,心想剑伤怎么可能不疼,但还是非常负责地给他找了几个小瓶子:“这个是麻药,药效很强,慎用;这个是金疮药,能使止血消炎,药性相对温和,但不止痛……”
      季淮玉一一记下,谢过姑娘,匆匆回到了何逸然的房门前。他站在门口,深深地呼吸了几个来回,才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
      然后毫无防备地和裸着上身站在屋子中间的何逸然来了个对眼。
      何逸然:“……”
      装睡被当场撞破,这他娘的可有点尴尬。
      但他脸皮一向比常人厚几寸,只怔愣了一瞬,就转过神来,非常自然地冲季淮玉一抱拳:“在下重晖何逸然,多谢公子相救。敢问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除了没穿衣服,其他的礼数倒还算周全,结果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公子就像见了鬼一样,端着托盘转身夺门而逃,还不忘“咣当”一声甩上门。
      何逸然:“?”
      这人有什么毛病?
      他上前两步,试探着推开窗,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渡仙楼上的某间“客房”里,而是处在一个独户小院中,似乎是渡仙楼的后院。院子里花木扶疏,已经绽开了七八分俏生生的春色。窗口正对着一树杏花,根下堆着薄薄的一片花雪。
      他鼻子比常人灵些,敏锐地从微润的花香草木气分辨出了属于季淮玉身上的与众不同的味道:像是一种混合的香料,不浓,似兰似麝,是一种让人闻起来很舒适的淡香。
      好俊俏的公子,临去还有暗香浮动,打扮也不像是书生或江湖人,莫不是渡仙楼的哪个小倌?
      这种相貌当个男花魁应该不难。
      但他跑什么?害怕自己见色起意占他便宜吗?
      何逸然鼻息间萦绕着季淮玉身上的香气,突然想起,刚刚自己闭着眼睛装睡的时候,站在自己床边和那姑娘说话的男人,虽然当时他身上的味道被浓重的药味掩盖了,但空气中依稀还有类似的香气。
      是他吗?
      听刚才和姑娘对话里的意思,他在渡仙楼的地位不低,连那位传说中的花魁“宋姑娘”宋舒烟都要听他安排。而且,他似乎还认得自己,认得同尘。
      还没等何逸然琢磨明白,就见门重新被推开,那位漂亮公子又出现在了门口,似乎是鼓起了一点勇气,垂着眼不敢和他对视,只低声问:“何公子,伤口还疼吗?”
      声音没错,就是这个人。到底什么来头?又有什么目的?
      何逸然心里翻转了几个来回,面上丝毫没有显露出来,还冲季淮玉笑了一下:“不疼了,多谢。敢问这是什么地方?公子怎么称呼?”
      季淮玉迟疑半晌,何逸然险些以为他忘了自己叫什么了,他才开口:“此处是秦淮渡仙楼,我姓季。”
      何逸然眨眨眼:“公子姓季?哪个季?”
      季淮玉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季风(*)的季。”
      他以为何逸然会露出一点反应,或是惊愕,或是伤感,或是怀念,但他没想到何逸然神色如常,只轻轻点了点头:“季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在下先谢过了。”
      季淮玉有些失望地垂下眼。
      听到“季风”二字却毫无反应,他大概是已经忘了吧。忘了八年前一夜消失的季风山庄,忘了那个在春花烂漫时坐在他墙头的“小姑娘”。
      也是,整整八年了,他自己的心被迫封闭又重新打开,就好像做了一场颠倒昏沉的大梦,醒来后,他恍惚间还是那个不足十五岁的小少年。但同时八年的光阴也足够何逸然在红尘的音色繁华处走上几个来回,那段时光于他而言,不过是往事历历中的一小片扬尘,或是走马流年里一处暗淡的剪影。
      季淮玉想到这里,竟是有些委屈了。
      他虽然称不上表情丰富,但此时的情态在老江湖面前可以说是无遮无拦,被何逸然尽收眼底。何逸然没有戳破,只是闭上眼复又睁开,向他摊开手一笑:“季公子,有衣服吗?”
      季淮玉才想起来对方没穿上衣,耳朵刷地一下红了个透。他放下托盘,慌乱丢下一句:“我去找。”就急匆匆地第三次跑出了门。
      何逸然玩味地看着他的背影。待人影消失后,他的表情才起了一点变化。
      季风……
      他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地念了几次,垂在身侧的手无知觉地握成了拳,指甲狠狠地按进了肉里,眼眶有些发酸。
      季风山庄竟然真的还有人活着吗?原来他们并不是悄无声息地满门惨死,而是躲进了金陵歌楼的声色深处。
      难怪他们会认得自己,认得这把“同尘剑”。
      那……“她”会不会也还活着?
      远处隐约飘来莺啭似的柔婉唱腔,伴着珠玉铮鸣的琵琶弦,有琴娘在软声唱:“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何逸然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强迫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心想还不能轻易下定论,万一是假的呢?
      他现在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特别是牵涉到季风山庄旧案的。
      何逸然游魂似的走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床上,摸索着点亮了床头的纱灯。然后他看到,自己脖子上一直挂着的银锁被那姑娘摘下来放在枕边。银锁刚好和被单上一片银花纹样撞了色,房里光线又暗,季公子刚刚应该是没注意到。
      那银锁约莫有婴儿手掌大,正面以极细的小阳线勾出一位飞天美人,裙袂飘带勾缠栩栩如生。背面则是祥云纹路环绕,簇拥着四个篆字:四季长安。
      这是八年前的信物,季风山庄的信物。
      当初临别时正是暮春时节,杨柳风细,落红如雨。那个小姑娘穿着丁香色的春衫,脸上依然蒙着面纱,怯生生地把他拉到一边,把这个精致的银锁捧到了他面前。
      十七岁的何逸然挺拔俊秀,比“她”足足高出一头。他略微弯下腰,让季家的小姑娘把银锁亲手挂在他脖子上。他目光温柔,笑眯眯地哄“她”说:“哥哥要回重晖山了,等到了年底,哥哥再来季风山庄看你好不好?”
      尽管大半张脸都被面纱挡着,但何逸然还是能看出来,小姑娘的脸红了。
      “她”平日不太爱说话,嗓音轻轻柔柔的,不似寻常十四五岁姑娘的脆甜:“哥哥,我明年春天就满十五岁了。季风山庄弟子可在十五岁后出门游历,到时……我能去重晖山找你吗?”
      “好啊,到时我带你去江湖上走走。咱们大江南北都去得。”
      未曾想,他没有等到赴约的那天。当年的秋冬之交,江陵季风山庄一夜间满门被屠,山火连天。
      那次分别,是他们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

      季淮玉抱着全套衣服进来时,就看见何逸然坐在床边,赤/裸的胸口上挂着那个熟悉的银锁。
      他的心忽悠一下漏跳了半拍,猛地收住了脚步,一时竟有些飘飘然了。
      这块锁他一直都留着吗?他一直贴身戴着吗?
      他一直记得吗?
      何逸然假装没看出他的失态,动作自然地接过衣服,道了声谢。
      衣袍是崭新的,但显然不是按他的尺寸做的,袖口肩膀处略微宽大,丝料间有一种含蓄的浅淡熏香味。
      季淮玉实在按捺不住,尽量语气随意地开口:“何公子,那块银锁是……”
      何逸然坦荡地换好衣服,悠悠然冲他一笑:“故人相赠。”
      季淮玉因为他这一个笑和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心脏狂跳,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了。
      他深吸一口气,佯作镇定地问:“什么样的故人?”
      “季风山庄的故人。”何逸然的眼睛一弯,烛光和透窗的月色在他眼底交织成一片潋滟,像灯影摇曳下的秦淮水波,“我的心上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的“季风”不是温带季风性气候那个季风,而是他们姓氏和绝学的合成词,后面会解释,希望不要太跳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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