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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僧庐月下(1) ...

  •   他们从金陵动身,北上赶往洛阳需十余日。等进了洛阳城,正好是三月十五。
      “可惜来得早了。若再晚来半个月,可以赶上洛阳牡丹节,全城的人都会去城郊赏牡丹。”何逸然搭上季淮玉的肩,往西一指:“结莲寺在城西,向北不远处就是皇家的牡丹园,是几十年前灵秀长公主建的,每年的四月都有皇亲国戚来这边赏花,顺便去结莲寺烧柱香祈个福,捐一笔修房子的香火钱。”
      他又略微压低了声音:“那时候中原武林已经形成了七明门的格局,和皇室关系还不错。朝廷也希望借江湖人的手来管江湖事。牡丹园大门上的那块‘魏紫姚黄’匾额是我重晖的一位师祖亲笔题的,长公主亲手给研的墨。”
      季淮玉点头,目光在他搭肩的那条胳膊上转了一圈。
      他们出行隐秘,再加上渡仙楼的暗桩遍布各地,处处有人接应,这一路倒是平稳的很,没遇上半只毒王寨的鬼。
      饶是如此,季淮玉还是时时提防,像一只警惕的家猫,爪尖藏在袖子里,恨不得把眼珠子都黏在何逸然身上。相比之下,被指名道姓追杀的何逸然看起来倒是轻松自在,真的像带人游玩似的,一路给他讲自己的见闻。
      他这些年游荡各处,这些名景胜地信手拈来,生动得很,跟他出门游玩绝对不会无趣。
      季淮玉却没长风花雪月的那根弦,能不能赏到牡丹对他来说关系不是很大,但他喜欢听何逸然跟他讲这些。
      仿佛这样,就能将年少时的遗憾全部填满。
      出城后行了不远,就能看到一片野树林,越过树梢能隐隐望见结莲寺佛塔的塔尖。天极蓝,山极青,塔尖在日光下是一种厚重的黑,叫人望之便心生宁静。*
      穿过树林,结莲寺的正门就在眼前。
      结莲寺在洛阳城郊傍山而建,格局相当规整。前朝皇室曾三次出资翻修,是以正殿大雄宝殿富丽堂皇,镏金凝彩,其余各处佛殿内更是藏宝无数。其中金鸣宝殿内供着十八尊黄玉罗汉,据说是当年从西域某佛国所得,玉质极好堪称国宝。
      作为江湖七明门之一,结莲寺有的显然不只是财力。其武功绝学自成一派,主修锻体,另有“无垢”、“无明”、“无生”三套罗汉掌冠绝天下。现任住持观惠禅师,是一代武学大家,三十几年前在振旗会上夺过魁。
      振旗会从来都是小辈间的争夺,现在这位观惠住持已经是一位白眉毛老和尚了,外表慈眉善目的,手捻佛珠口诵慈悲,袈裟下却是一身铁铸似的筋肉。
      门口的小沙弥见他们到来,赶忙迎上前,合掌施了个佛礼:“几位施主从何处来?”他年纪不大,手背上的青筋突兀,看来是位功夫扎实的武僧。
      “重晖何逸然,受观惠禅师之邀前来。”
      小沙弥眼神微妙地变了,但依然是笑容可掬:“原来是何施主。住持今日晨起临时被请到洛阳城中做法事,晚上才能回来。说请几位自行歇息游览,今晚酉时前去正殿议事。”
      观惠禅师德高望重,声名远扬,随时被请去做法事也是正常。
      那小沙弥继续说道,“我领几位施主先去住处安顿,请跟我来。”
      何逸然颔首:“有劳。”接着他话音一转,“这几日客人很多吗?”
      “很多。都是周边各门派的施主,禅房都住满了,想必也有何施主的熟人。”
      看来观惠主持所说“召集众人议事”并不是虚的。
      结莲寺内部相当大,绕过前殿,他们又走了许久,才来到一个小院外。
      “这两天各派的贵客实在太多,附近又都是野树林,没有客栈可以落脚。”那小沙弥面露难色,“我们这的禅房只剩下了这一个小院两间屋,一屋睡两人也有余,要么您二位……一人带一位姑娘住一间?”
      听听,这是出家人该说的话吗?
      何逸然叹了口气,诚恳地冲那个小沙弥行了个佛礼:“小师傅,这两位姑娘是季公子门派的人,事关清誉可不能妄言。不如这样,我和季公子同房住,让两位姑娘住一间。”
      小沙弥自知失言,脸一下红了,有些慌乱地还他一礼,低头快步走了。
      季淮玉心中一喜,心想幸好那两个丫头跟着一起来了。
      同床共枕的机会就在眼前。
      季凌夕似乎对这个安排颇有意见,但眼下也没有别的安置方法。映晚倒是没心没肺,很开心地四下张望。院子不大不小,打扫得很干净,铺着青砖地面,沿着两边院墙栽了几丛翠绿的竹子,傍着垒起的假山石。
      直到进屋前,季凌夕担忧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季淮玉的背影,仿佛她家冰清玉洁的大少爷会被这外来的野男人凭空玷/污了清白似的。
      虽然摸着良心讲,何逸然才是被觊/觎身子的那一个。
      何逸然之前随师门造访过结莲寺,对地形还算熟。眼下宾客多缺人手,一时也没人来招呼他们,因此放好行李后,何逸然提议道:“饿了吗?咱们可以去斋堂吃碗素面。他们这里的汤面不错,汤不知道用了几种蘑菇熬的,味道和外面的不同。这几朝的皇帝带着后宫大臣都来吃过。”
      几人欣然应允。
      结莲寺是洛阳第一大名寺,又有皇家香火供着,自然是不缺钱的。房舍整齐,禅房外墙虽大多是灰砖砌的,但看起来干净又体面。佛殿更不用说,斗拱梁枋无不精致,几间主殿堪称富丽堂皇,高大的鎏金佛像宝相庄严,明晃晃地立在大殿里,架子上供着几千盏长明灯。
      这和渡仙楼金粉红绸堆出来的华贵不是一路的。何逸然边走边用余光观察着,看得出来那三人中,季凌夕明显是个有见识的,估计经常出门,映晚则把“大惊小怪”写在了脸上,而季淮玉虽然极力装得矜持,但目光时常乱飘,估计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
      何逸然在记路这方面应该是相当有天分,从容地从一列列长得差不多的禅房间穿过,没多绕路就摸到了素斋堂。他们几个一早赶路,没吃上早点,此时自然是饥肠辘辘,但离饭点还有一个时辰,因此斋堂里并没什么其他人。
      他们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叫了四碗素面。何逸然悄声对季淮玉说:“我去后厨看一看,你要不要去?”
      季淮玉不明白后厨有什么好看的,但他当然愿意跟着何逸然。别说是去后厨,就算是去茅房他都不会有什么意见。
      眼下厨房清闲,只有一个守着汤锅的老和尚。
      他看上去和观惠是一辈人,皱纹横生却清瘦挺拔,笑呵呵地用长柄大汤勺搅着面汤。
      何逸然看到他时似乎并不意外,主动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晚辈的礼:“观心师父,您还记得我吗?”
      老和尚呵呵一笑:“当然记得,重晖来的何施主,当年你半夜翻进厨房,缠着我煮了一碗面,说要回去和你师兄分着吃。有十五年了吧。”
      说着他手上不停,熟练地往汤锅里面下面条:“一会尝尝,我这面的滋味变没变。人老了,口舌都钝了。”
      絮絮叨叨的,不像和尚,倒像个邻家面馆掌勺的老大爷。不多时,四碗素面就被端上了桌。
      结莲寺的素面不愧是一绝,面汤是用好几种蘑菇熬成的,鲜浓且微甜,配上斜切的鲜嫩春笋和过了油的软蘑菇,另有吸饱了汤汁的面筋浮在边沿,最上缀着青菜和小毛豆,连汤带面热腾腾冒尖的一大碗。
      季淮玉矜持地挑起一缕面,结果被滚烫的汤汁烫了一下舌头。
      他被激出了两滴眼泪,泪汪汪地低下头。
      左右现在没有其他吃面的人,观心师父在一旁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吃了一会,突然问季淮玉:“这位施主,之前虽未见过,看起来却像个有缘人。来结莲寺可要求一柱香?”
      季淮玉咽下一口汤,淡淡地说:“我无所求。”
      “既是红尘槛中人,又怎会无所求?出家人尚且不能完全抛下尘俗欲念。”观心盯着他的眼睛,“我看施主尘欲比旁人重些,不如在结莲寺里多住些时日。”
      季凌夕被一口面噎了个结结实实,她没想到一个斋堂煮面的老师傅会劝她家公子在佛寺里多混几天。
      是不是下一步就要劝他剃头出家了?
      季淮玉一时也有点懵,只有何逸然似乎听懂了观心师父的弦外之音,缓缓放下筷子:“观心师父,您可认得他?”
      不是“见过”,而是“认得”。
      这话出口,连映晚都绷紧了脸。
      观心笑呵呵地说:“贫僧是个煮面的老和尚,只认得吃过面的人。这位小公子既然来吃面,我现在自然算是认得了。”
      他的目光在季淮玉的袖子上扫过:“江湖浮沉,人人皆有所求,求绝世秘籍,求权势地位。贫僧所求则是手里这锅面汤的方子。施主自称无所求,不如说是欲求太多,把自己困住了。”
      说着他含笑站起身,施了个佛礼:“阿弥陀佛,西侧殿里供着长明灯和故人牌位,施主既是第一次来,不妨去看一看。”
      说完这话他转身离去,季淮玉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愣神,问何逸然:“他说的西殿是什么意思?”
      “当初讨伐六明门联合毒王寨后,观惠作主将季风山庄枉死的人的牌位供在了西侧殿里。”何逸然垂眼盯着汤上漂着的豆芽,“他认出你的袖子了。”
      季凌夕一惊:“他真的只是个煮面的师傅吗?”
      “我只知道他是四十多岁才皈依的,进结莲寺就进了斋堂煮面。但你看他的手那么稳,武功一定不低。”
      季淮玉一时有些出神。

      等吃完面,他们决定去西侧殿里去看看。何逸然之前并没来过这一边,东绕西绕居然一时迷了路。这一片不是住宿的禅房,很是僻静,他们走这一路,居然连个能问路的和尚都没碰见。
      何逸然走着走着突然脚步一顿,指着前方的一道院墙:“那边好像有人。”
      他们绕过倚着青竹的矮墙,见那是一座像是用来囤积杂物的院子,里面没栽花木,堆满了木料和砖石,正中间有一口半边围着栏杆的井。
      井边有一个洗澡的和尚。
      那和尚大概三十出头,生着一副浓眉大眼的好相貌。精壮微黑的上身□□,只穿一条单薄的裤子,光着脚,手里提着半桶井水,正在往自己身上浇。
      一看便是武僧,线条流畅,肌肉精悍,像是刀刻出来的优美。
      何逸然上前两步,问道:“请问这位师父,供着长明灯和牌位的西殿怎么走?”
      说话间他眼睛一扫,停在了僧人的左手小臂上——那里有一道三寸长的伤疤,淡红色的,呈“丫”字形。
      那僧人似乎注意到了何逸然的目光,手完自然地一转,双掌合十:“阿弥陀佛,绕过这一排三间禅房,转弯就是了。”
      “多谢,师父怎么称呼?”
      “贫僧定溪,乃是观惠禅师座下弟子。”定溪和尚说着捡起叠在一边的僧袍,“衣不蔽体,施主莫怪。”
      凌夕和映晚两个大姑娘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季淮玉对何逸然之外的男人身体没兴趣,反倒是何逸然,问了路之后不但不继续走,反而和这和尚搭起话来:“师父既然是观惠禅师的弟子,想必三年前也是去蜀中参加过振旗会的。贵寺的十八铜人阵真是叫人见之难忘。”
      季淮玉略有些诧异地看向他,因为何逸然虽然健谈,却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找人搭话套近乎的性子。他跟这不穿衣服的和尚哪来这么多话说?
      季庄主不太高兴地板起脸,垂眼盯着定溪和尚脚边的井沿。
      定溪穿好僧袍,坦然一笑:“阿弥陀佛,贫僧并未去过蜀中,铜人阵是观惠师父门下其他十八位师兄弟所练的绝学。”
      “原来如此,在下重晖何逸然,多谢师父指点方向,先别过了。”何逸然笑盈盈地一颔首,转身向院外走去。
      季淮玉慢他一步,清清楚楚地看到定溪的脸上闪过一丝愕然。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除了大的地名城市之外全部架空,结莲寺纯是虚构的,不要代入现实寺庙哈(我没去过洛阳,还蛮想去的)。另外关于赶路的时间,因为大纲需要他们在一年内走许多地方,我尽量安排得不算太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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