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心上人捅死后》捡麻袋

6、妹妹

　　翌日谢远衡起了个大早，例行锻炼过后，听罢回报的人说昨日他闹那一通传的沸沸扬扬，心满意足地拿着本闲书在院子里晒太阳。

　　慕容宵一天到晚没个正事，谢远衡顶了他的身份，自然不好一夜之间变了性子，变化太明显容易招眼，最好循序渐进，于是这些日子只好当个富贵闲人。

　　闲的快要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谢远衡因着自己一手炮制的谣言产生的那点好心情一过去，就觉得闲的没劲儿，把闲书翻来翻去，也没看出这东西有什么好看，正想差人去把沈诏请来，好歹听几句酸诗，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见一人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谢远衡远远地看着跑来的人，盯着这人瞅了良久，在在脑海中好一番翻腾，才从慕容宵的记忆里得知来的好像是他现在的妹妹。

　　镇远侯的千金慕容晨，泼辣直率，今年不大不小，一十七岁。别家小姐没事几乎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却三天两头找着各种由头到处乱跑。及笄两年还没许嫁，偌大京城硬是无人敢娶，也是愁人。

　　在慕容宵记忆里，他这个妹妹在两月之前撒泼打滚地非要扮了男装带着一众府卫家丁去书院求学，前两日估摸着是烦了厌了，才终于肯回家来了。

　　记忆中的那个便宜妹妹看样子是刚刚归家就马不停蹄地跑到他院子里来的，一进来就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喘气，喘允了才睁着双求知若渴的眼睛问他，“哥，我看上了个人，怎么才能把他搞到手？”

　　谢远衡被这惊天动地的虎狼之词吓得一个没坐稳，生生从石凳上摔了下去。

　　慕容晨对他现任老哥惨不忍睹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不明所以地赶忙上前把他扶起来，因着有事相求格外和颜悦色，连语气都称得上温柔，“哥，你教教我呗，这种事你不是最有经验嘛。”

　　谢远衡一脸麻木，就着她的搀扶重新坐起来，面上一派淡然镇静，内心却没忍住破口大骂。

　　他有个屁的经验。他但凡有点经验也不会磨磨蹭蹭三年多连人家手都没碰过，到头来还一剑被人捅个对穿。

　　不想则已，一想谢远衡又是一阵痛心疾首，心肝脾肺肾一起疼，偏偏重活过来这事不是什么能放在在明面上说的，连个一吐为快的人都捞不着。

　　这边白得来的便宜妹妹好不容易放下姿态耐着性子拉着他好一顿软磨硬泡，谢远衡连色厉内荏地装装样子也做不出来，到底没忍心拒绝人家。

　　勉勉强强应了的结果就是他还没把怎么继续收拾杨骞琢磨透彻，就又多了一个任重道远的责任：帮着妹妹追妹夫。

　　古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子倒着追男人的？

　　谢远衡心里发苦，又不得不妥协，顶着张苦瓜脸闷在自己房间里愁来愁去，觉得上辈子没机会体验一把个中滋味的闲愁，这辈子一股脑尝了个尽，差点就要噎死他了。

　　这么想了大半天，贵人多忘事的谢大将军这才想起，他竟忘了问一问自己这便宜妹妹，看上的是哪家的小子。

　　好容易下定了决心凑到自己便宜妹妹跟前问了一句，没想到这言语惊天动地，行动风风火火的大姑娘一下子红了脸。

　　谢远衡纳闷地看着慕容晨忸忸怩怩地露出点慕容宵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的娇羞，才后知后觉自己这妹妹可能是来真的。

　　或许是他占了慕容宵的身体，承了他的记忆，竟莫名其妙地对眼前这其实算得上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妹妹突然有了那么点血浓于水的温情来。

　　或许亲情本来就是这么个东西，看似是靠着那点看不见摸不着的血缘连着，靠着那些个朝夕相处的日子相关着，实际却如同刻入了骨肉，时时在记忆里鲜活，在骨血中永葆。这似乎像是不同于任何一种感情的独特感受。

　　谢远衡认了这个邪，不由得对这个妹妹上了几分心，耐心地等着她脸红完了，忸怩好了，才听见她慢吞吞地低声道，“是谢承安谢公子。“

　　谢远衡一时没听清，不由皱着眉又问了一遍，“什么？”

　　“谢承安谢公子！”慕容晨一瘪嘴，娇嗔地瞪了谢远衡一眼，又提声重复了一遍。

　　“什么！“谢远衡如遭雷劈，话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说谁？”

　　慕容晨不明所以，“谢尚书家的幺子，谢攸谢承安啊。“

　　谢远衡满心惊愕和复杂难言纠结成一团，在五味杂陈中被这一句话唤起了满腹陈年的心事。

　　谢攸谢承安，其父礼部尚书谢延规，乃是谢远衡的亲二叔。

　　身为谢家二子，他这二叔官运亨通，为人圆滑，可称得上是八面玲珑，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

　　而他爹虽是长兄，却实实在在是个一根筋的死板文人。他不肯接受自己弟弟所谓“提携”，守着自己那不知能重几量的赤子之心，带着那点不知道真有假有的“不遇之才”，郁郁不得志了一辈子，到死也不过是个穷书生。

　　谢远衡的娘早逝，他爹整日里悲春伤秋，谢远衡看不过他爹这种做派，对他爹的执拗愁苦一百个看不上，可是自己却还是免不了被他爹潜移默化地影响，养成了和他爹一般无二的没眼色，骨子里也低不了头向自己二叔妥协。从小生活在这夹缝里，左右为难之下，谢远衡算是人小鬼大，从小就知道混进人家镖局武馆替人打工，以此换得人指点指点武艺。这么乱七八糟地学了一通百家之长，等大了一点，被自己爹按着头启蒙读书，谢远衡就明里竖着本诗书礼仪，暗里偷偷看些兵法武术，一来二去礼义文章学的不求甚解，武艺倒是与日具进。

　　十三四岁头上，谢远衡瞒着家里偷偷跑出去从了军，刚好赶上镇远侯平东南的最后一战，借着这点时机，凭着自己的见识胆魄和在血与战火中越发纯熟的武艺，两三年间竟还真混出来点名堂，又得了老侯爷一面之缘、几句提点、略一提携。他十六岁那年，东南甫定，镇远侯激流勇退，称病辞官，解甲而归，淡出朝堂。大齐东南初定，虽没了大患，也有小扰，重将不在，只得多提拔有劲头的新人，他也借着这股东风成了大齐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将军。

　　那时候尚没有后来威名赫赫的威远军，他还没有被人津津乐道地奉为传奇，也没被人笑谈着称一声玉面将军，那时在坊间流传的不过是一个少年成名的佳话、一个让无数有志从军者热血沸腾的榜样。

　　可当时春风得意的少年将军归家，得到的却是父亲早已过世的消息。年轻的将军在父亲灵位前长跪不起，不吃不喝，终于跪的体力不支，倒地昏了过去。

　　意识消散前谢远衡突然想起了男人高却痩削的身形，想起了他在一墙之隔的叔父安享富贵时不肯受他接济、在灯下为人抄书代笔的执着，想起了旁人莺莺燕燕左环右绕时他手上缠的那串不伦不类的女人珠链，想到了他发觉自己看书夹带私货时那失望又无奈轻叹。

　　甚至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地想起了父子两个人清明时在母亲墓前各自无言，他偏头去看却能看见父亲温柔安静的笑，那眼神专注而悠远，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和母亲诉了许多不足对他道的衷肠。想起了他贪玩被父亲罚跪在祠堂，每每自以为聪明地装睡，听着那人脚步声迈进来，几无声息地叹口气，把他偏到地上的膝盖挪回蒲团，再披一件衣裳。想到他厌倦诗书文章，每每漫不经心，被父亲一顿看似严厉的训斥，可是细想起来，他再偷跑出去打工学艺，在书下夹带私货，这人竟也没真的怪过。

　　谢远衡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万般滋味，那梗着脖子不服管教，自以为聪明自信、天地阔大的少年终于折了虚张声势的脊梁，在空寂的院落中重温了久违的泪水的温热。

　　谢远衡痛失父亲，那点没散的亲情一股脑地转向了叔父，很是有一段亲近热络。结果却发觉叔父心全不在情分上，竟然只是有意让他和他沆瀣一气，文官武将彼此勾结，谋些权势名利罢了。

　　他被自己父亲一根筋地念叨多年，耳濡目染皆是圣人仁心、道义理法，虽然自以为从未放在心上，却也不知不觉成了半个古板。于是十六岁的谢远衡丝毫不能理解什么算家族荣耀，什么算相互扶持。这人一头的温情被当头泼了冷水，年少轻狂之下脑子一热，挥挥袖子走的一干二净，十几年来硬是没和叔父扯上半点瓜葛，自己独身在大齐惊涛骇浪的朝堂中半懂不懂地立了多年。

　　后来人提起这位“玉面将军”，常常少不了要暗自嘀咕一句，这位将军威名赫赫，却偏偏带着一股书香君子气。旁人只道这是他白净的面相带来的错觉，殊不知，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气质。

　　他带着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傲骨，梗着脖子远离了叔父，远离了亲情，远离了朝中的波诡云橘，也终于远离成了一个孤臣。

　　这么想来，或许正是因为他年少时猝不及防被人从生命中抽离了亲情，乃至于后来一直耿耿于怀，无法自释。于是他在战场上把杨骞捡回来时，就理所应当地把那点不好直说的亲情寄托在了他身上。后来他年岁日长，小子也长大成人，那点亲情的温热不知什么时候变了质，竟一把烧了起来，成了另一种灼人心肺的情感。甚至最后焚至心脉，给他燃了个不得好死。

　　慕容晨看着他哥不知道在出什么神，眉头还越皱越紧，忍不住伸手挥了挥，“哥，想什么呢？你觉得怎么样啊？”

　　谢远衡闭闭眼，从那些陈年旧事中回过神来，一言难尽地看了看自己现在这个妹妹。

　　要是之前，他跟谢攸自然是亲的不能再亲的关系。

　　从亲缘上讲，这人是他堂弟。

　　从私交上讲，这个堂弟和他二叔一点儿都不一样，是个率直开朗的，和他一样一声不响地一头扎进了军营。不靠老爹不靠堂哥，摸爬滚打地从小兵一点点往上混，在他出事前，已经做了他帐下的一位副将，平日里和他以及其他副将的关系都十分亲厚。

　　不过那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他如今可不是“谢远衡”，是“慕容宵”，是镇远侯府的世子，是他前世口中的废物草包。慕容宵和谢承安什么关系？和他尊敬的堂哥相看两生厌，和他现在跟随的杨将军刚刚闹的不可开交。

　　谢远衡摸了摸鼻子，十分糟心地又扫了慕容晨一眼，实话实说，“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