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将启》白水尾鱼

2、Scene 2

　　隔着窗玻璃，林尧看见对面会议室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剑拔弩张，其中一人身穿天青色裤装，戴着一对夸张的耳饰，黑色的长卷发随意在脑后结了个扎，脸颊微有福肉，金牌制作人赵恬雪的脸并不如传言说的那样方，下巴尖生得颇有气势。

　　她此刻面色不善，时不时用手点向对方，态度极具攻击性，坐她对面的人，背朝自己，看不清面容，但感觉得出来，背影甚是柔和，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是乔敏。”乔敏推门进来，说着干净利落地拉下帘子，挡住了对面那间会议室。

　　林尧清一清嗓子，起身与她见礼：“乔敏姐好。”。当时給林尧打电话的女孩应该是名助理，没想到面谈的却是乔敏。

　　“坐吧。”

　　乔敏是赵恬雪的第一副手，Musical Public的大小制作里，都可以看到执行制作人乔敏的名字印在各个节目册上。她跟随赵恬雪多年，在行业里也算是位厉害人物。如果说赵恬雪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冷若冰霜，那乔敏真可谓如沐春风了。

　　“谢谢你来参与我们项目的演员甄选。”

　　林尧心知对方约自己来，肯定是谈实质性的东西，遂并不急着搭腔，只微微一笑，等对方继续说。

　　“你在甄选申请里，报了所有男性角色的面试。”

　　“嗯，想增加赢面，不想放弃任何机会。”林尧实话实说，他不挑角色，只要音域、外形条件能满足，他都愿意不管不顾去尝试。

　　“我们的主创，包括制作人雪姐也非常喜欢你面试时的表现。”

　　“谢谢。”

　　“不过……很可惜”

　　林尧心里一沉，缓缓抬头。乔敏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略一沉吟，仿佛对她而言也有一丝艰难般开口继续道，“今天上午我们已经完成了所有正式演员的签约工作，一共26位。”

　　饶是林尧已经充分做好准备，不是萧淼那样的小孩。听到这里，也一时无措，半晌才嗫嚅道，“群舞也落选吗？那今天……找我来是特意……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吗？” 说完，眼框已经蒙上一层水汽。

　　“当然不是，我还没有说完。”

　　林尧只得忍着酸涩，深呼一吸，继续等待判决。

　　“我们的总导演，你面试时也见到过，是韩国导演崔宰贤，他是炙手可热的一线导演，他非常欣赏你的表演。他觉得你的气质形象，还有面试时，你即兴塑造的角色感觉，都很贴合他理想中男主角的样子。”

　　“那为什么我无法入选？”林尧几乎是脱口而出，然而说出口的瞬间，就明白了。

　　乔敏也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向林尧，目光几乎是善解人意的。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演员之间的角逐是那样兵不刃血。总有人比自己更符合角色的形象，唱得更好，跳得更好，更有票房号召力，更有流量，更有经验，更有背景实力……

　　“今天请你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作为超级替补进组。”

　　“Swing？”

　　“没错，就是Swing，但不是群舞Swing，而是Character Swing，就是所有男性主角的替补。这其实是我们制作预算外的新配置，因为从你身上看到另一种可能性，有人建议我们来和你做今天的沟通，你愿意试一下吗？”

　　一般大型音乐剧里，主要角色的替补演员常常会由群舞兼任，当某位群舞演员去替补主要角色时，这位群舞演员本来的位置将由超级替补来担任。

　　乔敏提出增加一名男性角色替补演员，其实就是告诉林尧，他作为角色替补，几乎没有机会上台表演。

　　他就像剧组买的一个保险，需要和大家一起排练，学习所有男性角色的台词、歌曲、舞蹈、和走位，剧组甚至会按他的尺寸配备全套戏服，但很可能等不到穿上这些戏服的时候。除非正式主角和替补的群舞演员同时缺席，而这种机会少之又少。

　　如果换做别人，可能会断然拒绝。林尧演过群舞，也做过替补。他知道排练时，替补演员很难有机会得到导演的指导，只能在边上记笔记，或者在角落里安静地跟着练习。

　　全部男性角色的替补，工作量是巨大的，几乎要背下整本剧。每个人的排练都要跟排。最难受的还是，学了这一遭，付出了那么多，最后一场也上不了。

　　音乐剧专业出身的孩子，多少是有些天之骄子的心气儿的，从小就比其他专业的小孩学得更多，除唱、跳、演俱佳，有不少还会一门以上的乐器，试问谁不想当主角。很多年轻演员意志不坚定的，加之才貌出众，都会转去影视行业。资质差一些的，面不上角色的，又不甘心当群舞的，慢慢就淡出了圈子，改行做了其他工作。

　　林尧是千辛万苦，披荆斩棘，越过重重障碍进到这里的，他珍惜每一个机会。《五陵年少》的合约是三个月，下半年他有两部已经演出过的戏要复排，而上半年几乎没有其他剧组可以进。他也可以放弃上半年，直接去做助教赚点钱，但他心里清楚，演员的生命周期是很有限的，他还是想尽可能提高一下自己的演员生涯的密度和质量。

　　其实对方在现在这个时机跟他谈，也可以算是柳暗花明。所以当他听到乔敏給出的这个Offer时，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他还有唯一一个顾虑……

　　林尧：“我可以知道26位其他演员都有谁吗？”他实在不想进道一个组里，顾锦演主要角色，而自己却演一个无法上场的替补。

　　“当然可以，你稍等我下。”乔敏说罢出门取了资料袋过来，摊在桌上給林尧看，“但还是请你保密，进组后我们才会对外公布。”

　　“没问题。”林尧一份一份扫过档案，男主果然是丁一墨……但是奇怪，“这是全部的演员资料了吗？”

　　“是全部了，加上你一共27位，你是在找谁的资料吗？”

　　林尧手上这份资料里并没有顾锦，可能是奚梦蕴的八卦来源有误吧，她也不是回回都准的，林尧侥幸地想。

　　“这倒……没有。我现在就可以答复您，”他镇定直视乔敏，说“我非常高兴接受这个机会。”

　　“我以为你会说，要回去考虑一下。”

　　“有什么区别吗？回去考虑完，我的答复也是一样的。”林尧自暴自弃，“再说，你们都吃定我了吧？”故意忽视乔敏一霎那的愕然，诚恳道，“我是真的想演音乐剧，所以很珍惜每一个机会，替补是一个非常棒的学习机会，可以一次性排演七个角色，我觉得我很幸运。”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不过我们不是因为吃定你，我们也都是因为热爱，所以坚持。”

　　“哈哈好的，乔敏姐，我们一起加油。”

　　“我还有一个问题，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原创音乐剧吗？”

　　林尧不防对方有这么一问，想了想认真道：“我很喜欢，”说出口又有些不好意思，伸出食指挂一下额角，“很多人入坑音乐剧，都是从世界经典开始的，悲惨世界、剧院魅影、猫、狮子王……但我其实接触音乐剧比较晚，19岁现场看的第一部其实是原创音乐剧，看完这部剧，我才知道音乐剧这种舞台形式。”

　　“后来我补习了许多原版音乐剧。欧美的制作、日韩的制作也都看了很多……怎么说呢，技巧、立意、情感……制作等等各个方面，我们的原创音乐剧还真是差了一大截，但是作为普通的剧场观众，内心对于原创剧所能表达的……文化共鸣，是原版剧通过翻译后的语言无法取代的。那种只在自己土壤里孕育而生的东西，直击心灵深处，好像只能用本土的原创作品来承载。”

　　“原版剧经过译配变为中文版，哪怕处理得再好，也不免有……矫揉造作感，毕竟故事的发生地、时代背景、文化语境，和我们有着天然的距离。”

　　这下乔敏没有再说什么，但感觉的出，她对林尧的回答十分满意。两人现场敲定了合同，薪资、福利待遇这块，Musical Public有严格的等级制度，明星、主角、配角、群舞、替补都各有预算标准，林尧也没有其他的异议。

　　签完约，乔敏一路送林尧走出Musical Public办公室的大门，并告知了三周后进组的消息。

　　林尧深吸一口气，走在霞飞路的林荫道上，看阳光从法国梧桐枝繁叶茂的缝隙里洒下点点光亮。回想刚才的对话，又联想到昨天的传闻，方反应过来，似乎自己被骗上了贼船？

　　不过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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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赵恬雪的办公室里，乔敏放下一沓文件。

　　赵恬雪：“文化共鸣……他真的这么说？”

　　乔敏：“嗯，说得饱含情感，我都被感动了呢。”

　　赵恬雪：“哈哈是嘛，为了他这句话，我倒愿意给他演出费涨个20%。”

　　乔敏：“……老板，您真慷慨，如果他真能上场领演出费的话。”

　　赵恬雪：“上不上场谁又说得准呢？不过，我一直觉得我就是业界良心啊！”

　　乔敏：“……”

　　赵恬雪：“有一点他说得很对，一次性学习七个角色，机会可是真难得啊。”

　　乔敏：“确实呢。”

　　赵恬雪：“对了，小顾呢，怎么还没到？”

　　乔敏：“他刚打过电话，说路上堵车，晚一会儿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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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周后，音乐剧共和（Musical Public位于城南郊区的排练基地）

　　这栋旧工业厂房改造的排练设施，前身是一个健身器械品牌的展厅，因经营不当撤离后，留下完美的硬件基础设施。再前身据说是历史悠久的纱厂，上世纪末公有改革后，遗留下这栋保存完好的优质建筑。

　　Musical Public接管这里后，将它改造成了排练基地，把原先二楼的两个跳操房、瑜伽房改成了两个小排练厅。又在原来一进门的高大展厅前，架设了隔断，把展厅改为最大的排练厅。展厅的一侧设有茶水间和两个小型的声乐练习室和两间临时办公室，一间制作部使用，一间主创使用。

　　这座排练基地可同时容纳一部大型制作和一部小剧场制作进行排练。平时排练基地除了满足MP自制剧目排练需求以外，也对外承租，间或用作戏剧教育、夏令营、培训班等使用。

　　周边物价比市中心便宜，一般MP的剧目排演期间，赵恬雪会强制性要求组里的演员住在附近的青年公寓里，2人一间房，6人一套间，共享一个大客厅，步行往返排练厅只需要5分钟，非常方便。据说这几套公寓是赵恬雪的私产。

　　林尧一早拖着30寸的超大行李箱去排练基地报道，刚进排练基地就遭遇纪录片小组的镜头怼脸式问候。

　　简单回答了自己如何期待排练，介绍自己剧中担任的角色后，就跟着接应的工作人员在排练厅正中的长桌边上，找到自己在桌上的名牌处落座。

　　此时排练厅里已经零星坐着两三人，互不认识，也不搭话，好像出于动物本能，各自嗅着领地的气味。

　　砰地一声，门被重重打开，撞到墙上又反弹回来，打在开门进来的那个人身上。

　　“呜呜……”

　　林尧眉毛一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尧哥，你怎么在这儿？”萧淼扔下行李，就冒冒失失走过来，一个浣熊上树，差点撞翻林尧。

　　“好……好好”，勉强站稳，“这话应该我问你啊，你也进了这个组？”林尧其实很意外，毕竟三周前的资料里明明没有萧淼。能看到萧淼在组里，确实也是意外欣喜。

　　“嗯，梦蕴姐昨天给我打电话，临时让我进组。我高兴死了，连夜给学校专业老师挨个请假，这周还得找时间赶回学校去批请假条。”

　　奚梦蕴以项目助理的方式进入MP制作部打杂的事，林尧也是三天前知道的，结果这家伙一沾手工作，就忙得微信也不回了。

　　萧淼看一眼周围，凑近林尧耳朵低声道，“听说临时有个群舞撂戏不来了，制作部才找的我，不知道找到我之前还找了几个人，反正我是捡了个大便宜。临到要排练了，好多好演员都签了其他剧组，没档期了。”说着吐吐舌头，“我要请大家吃饭，好好庆祝下！”

　　萧淼的专业能力，确实不算突出。身材娇小，在舞台上很吃亏，很难遇到合适的角色。不过萧淼非常刻苦用功，舞蹈功底很好，音乐素养也不错，也愿意吃苦很讨人喜欢。

　　两人这边小声说话，先前那几个不动如山的也挨过来搭讪，大家很快聊热了。毕竟都是二十几岁喜好结交的年纪。

　　两个男孩都是角色演员，一人名叫颜郝，颇有些靠颜吃饭的本钱，五官出奇精致好看，男中音，饰演元糜，是位小将军。

　　一人名叫高滓熙，丹凤眼，长相偏韩系，男高音，饰演荀觳，工部尚书之子，擅制攻防机械。

　　女孩名叫刘思思，眉目清丽，一派古典美人相，女高音，演小公主李雁真。

　　大家还没拿到剧本，除了合同上的角色名字，其余一概不知，只听说项目在海外秘密孵化了一年多，年初就已经在美国做过一轮工作坊。

　　不一会儿，演员们陆陆续续走进排练厅，间或三三两两打起招呼。其中四位年长一些的演员，经常活跃在话剧舞台上。

　　郭璞玉是拿着保温杯进来的，他是话剧演员，看着40多岁，但听说已经快60岁了，精神矍铄。林尧看过他演的《张居正》，那真是无愧于国家一级演员的称号。

　　赵斐彦进门径直走向郭璞玉，两人算是老搭档了，赵斐彦这两年也常常出现在电视银幕上，客串一些老戏骨的角色。

　　王钰和吴倩衣着十分居家惬意，前后脚聊着天走进来，看一圈周围，和凑上前的几个小朋友点头打过招呼，也加入郭璞玉、赵斐彦他们。

　　看来这个组已经很自然地以年龄划分出老、少组，大家各自低声交谈着。林尧扫了一眼，看人数差不多了。

　　9:30AM

　　舞台监督陶乐姐推开排练厅大门，后面跟着助理舞台监督捧着一叠剧本、乐谱，侧身让过，一串“大人物”鱼贯而入。

　　林尧认得，走在最前面的是制作人赵恬雪，今天换了一身紫罗兰套装，长发披肩，显得容易亲近很多，身侧依然是如沐春风的执行制作人乔敏。

　　乔敏进屋后一指空着的椅子，示意身后一男一女入座。只见那男孩坐到座位上才摘下墨镜。

　　萧淼惊呼：“是张忝允啊。”

　　见周围有些骚动，林尧尤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转头去问，“张忝允是谁？”

　　萧淼：“你没看《Pick! Pick! Pick!》吗？张忝允是那个综艺选秀出来的，他应该现在挺火的。”说这掏出手机搜出微博，“看，800多万粉呢。”

　　林尧唏嘘，想到自己不到8千粉丝的微博，不禁汗颜。其实音乐剧制作中引入流量明星，带动票房从而出圈营销已不是什么新操作。只是林尧平时完全不看综艺节目，一心只关心音乐剧，哪怕事先看过演员们的资料，也确实不清楚来历。

　　说话间，奚梦蕴得得得走进来，眼风扫过林尧、萧淼，眨了个不易察觉的wink，回头和一位年近四十左右的女士恭敬说话，貌似是回答她关于“工作签证”、“航班”的问题，林尧依稀辨认出那位应该是长期旅居美国的编剧关邑老师。

　　音乐总监柯文翰和编舞房凰两人咬着耳朵，不知道在谈笑什么，互推一下肩膀，咯咯笑个不停，也走进来坐下。

　　突然，林尧不可置信般，瞪大了双眼，看着一个挺拔的熟悉身影走了进来，这个三年不见的男人，褪去脸上稚气的奶瞟后，更像一株松柏，迎风招展。似乎长得更高也更壮了，他穿一件毛呢休闲西装，修身牛仔裤衬托出笔直有力的双腿，正侧身和边上一位颇有书卷气的男士说着话，走进来时似乎也看到了林尧，微笑颔首，林尧不自觉转开了视线。

　　顾锦，他怎么会出现？他进屋后并没有找座位，而是走向另一侧，朝郭璞玉、赵斐彦、王钰、吴倩四位老前辈恭恭敬敬打过招呼，然后迈步向……主创席？

　　“啪嗒”
　　纪录片团队尾随在最后一人进屋后关上了大门。

　　排练厅里大家回到各自座位上，林尧低下眼帘，盯着面前的剧本怔怔发愣。周围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纱幕，变得不清晰起来。恍惚间，周围已经开始挨个自我介绍了。

　　只听主创团队挨个起身介绍，轮到顾锦，他长身而立，回顾一圈四周，眼神似乎有意无意瞟向林尧，朗声道，“这里有不少是我的新朋友、老朋友、和前辈，大家好我是顾锦，担任本剧的中方导演，主要工作是配合韩方导演崔宰贤老师，完成他交付的排练任务。从《五陵年少》项目确立起，我就加入团队，能和大家一起共事，并一起创作完成一部全新原创的音乐剧，是我的幸运。相信我们会一起渡过难忘的三个月。”

　　林尧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他那张自信的脸。不禁忿忿地想：顾锦竟然转行去当了导演，天才就可以这样任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