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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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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韦庄《菩萨蛮》
“如果你问我小提琴是什么,我会想一想,然后告诉你:是云杉木制的面板,优美的弧线,帕帕格尼的手指,浪漫主义的随想曲,最重要的是,它是葡萄藤架下柔黄的灯光。”
苏子湘合上手里的成长日记,默默地想现在的她会怎么回答。奶奶以前告诉过她,当你对一个东西做出定义或解释时,你和它的联系将在此过程中得以建立。所以,失去了爷爷奶奶,小提琴与她的联系应该是什么,思念或者愧疚?然而脆弱的感情能在时间的消磨里支撑多久,谁说得清。
这些成长日记是她奶奶沈希给她写的,从两岁被接回国开始,一直到十岁沈希去世。小时候通信远没有现在方便,她的父母若是想知道她的近况,只能靠爷爷奶奶隔几个月寄一本成长日记过去,里面附上她的几张照片,聊以慰藉。到后来即便可以打电话或者邮件,也成了习惯。
苏子湘四岁开始学小提琴,老师是她的爷爷苏启先。每天晚饭后,老爷子带她在自家小院子的葡萄藤架下练琴,奶奶大多会坐在灯下的方桌旁给她写成长日记,写完了就笑着看她练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从持琴站一会都累,慢慢地习惯拉空弦、练音阶、拉练习曲,然后到拉曲子终于不像锯木头,最后把一些独奏曲能有模有样地拉出来。
可能因为在小镇上她能玩的东西不多,拉琴也算是每日娱乐活动。再加上老爷子喜欢带她玩花样,实在说不上无聊。
人生嘛,总是好景不长的。
所以她现在该练小提琴了。
映山红是每一日晚上七点苏子湘家的必备开场曲目,接着是固定的几首随想曲,最后能听到一段小提琴独奏,萨拉萨蒂的曲子出现频率高一些。偶尔还会有流行曲目,也不知道是因为主人心情好,抑或是坏,情绪总比别的曲子激烈。
周五下午最后俩节课是学校规定的班级活动日,初中部要么自习要么放电影,这周班主任兴致勃勃地表示准备给他们看《三傻大闹宝莱坞》,观影零食都已经发放好了,广播里突然通知每个班的班级日志负责人去信息中心六楼开会。
“好烦啊,这有什么好开的。”苏子湘低声向辛追抱怨道,一边往书包里翻班级日志。
“加油哦,我会记得给你留点的。”辛追笑眯眯地晃了晃桌上的薯片,火上浇油道。
“那我谢谢你哦”,苏子湘愤愤地抓了根棒棒糖,“悻悻”而去。
Z中初中部教学楼和信息中心中间被露天走廊连到一起,高中部离这边要稍远些,因而苏子湘到的时候教室里基本没有几个高中部的负责人。
今天老师不知道为什么来得格外的慢,高中部的学生陆续走进来,整个阶梯教室差不多已经坐满了,还是不见老师影子。苏子湘心里惦记着看电影,对着教室门口简直望眼欲穿。
门再一次被推开时,教务老师终于现身,随后的是抱着一摞书和资料的男生以及提着电脑的女生。
阶梯教室里登时炸开锅,包含着“唐恪谨”“卫诗秦”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地出现在教室的各个角落。
苏子湘终于有机会一睹女神学姐风采,倒是暂时忘了电影,细细端详起卫诗秦的眉眼。
她很漂亮,是那种攻击性很强,很明艳的漂亮。卫诗秦今天穿了条白色的长裙,校服外套拉链敞开披在身上,很素净的打扮,但不会觉得清冷,浅浅微笑的模样明媚而温暖,像是蓝天下迎着太阳盛放的向日葵,明朗,坚固,蓬勃生春。
心头的不耐终于得到安抚,苏子湘右手托腮专注地望着卫诗秦,听她和唐恪谨在台上交待体育节的事情。大意是下周三到周五学校的体育节需要各班的班级日志负责人协助项目登记和维持比赛秩序,美名其曰“小红帽”,以及通知各班下周六参加校庆演出的同学这周天集体彩排。
他们说完后,老师提了此前班级日志记录存在的问题,点名批评了好几个班之后,又强调了一遍“务必真实负责地记录班级情况”。苏子湘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这些班主任先过目一遍才能上交的东西,能有多少老师课堂的真实反馈。不过马上就可以回教室看电影了,这么想着她又高兴起来,开始收拾桌面上散落的文具,只等老师一声“散会”就往班上跑。
“把这周的班级日志交上来你们就可以走了,记得下周一去学生会领各班的班牌和小红帽、志愿者证。”
老师话音刚落,椅座收起的声音便接连不断地响起,苏子湘顺着人流交完表,往教室外头走去。到门口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讲台,唐恪谨和卫诗秦正在帮老师整理检查各班的班级日志,二人偶尔低语几句,画面和谐而默契。辛追说的果然不错,确实很登对,她这么想着心情颇为晴朗地出了教室门。
回到班里的时候,电影正放到一个男孩坐在走廊上有些难过地弹着吉他,轻轻唱着“我这一生都为别人而活,哪怕只一瞬间,让我为自己而活”,苏子湘凑到辛追耳边小声问道,“好看吗?”
“还不错,剧情挺搞笑的哈哈哈!”辛追拆开薯片包装袋,抓了一片,继续说道,“不过前面没啥重要剧情,前面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主角团刚入大学的经历,你现在开始看应该也能接上。
苏子湘放下心来,抓了片薯片塞进嘴里,便起身去了李沅那边转达校庆排练的事宜。
再次坐下的时候,镜头已经转到一群半裸的男孩坐在马桶上吹口哨,扭着身子嗨唱“Aal izz well”,音乐十分洗脑,颇具我国农业重金属歌曲的神髓。
电影有将近三个小时,刚放到Raju、Farhan发现Rancho不是Rancho的时候下课铃声响了,班主任刚摁下暂停,就听得教室“哀鸿遍野”,“老师,看完这段嘛”。
王芸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你们不想放学啦?”
“老师,看完‘Rancho’为什么会变成Rancho再走嘛。”
“对对对,就几分钟啦。”
“话说一半很难受的。”
王芸被这帮小孩的一唱一和逗笑了,点了播放键,抱臂站在一旁,失笑道,“你们要喜欢的话,可以回家上网下载,这部片子网上应该挺多的。买碟放DVD也行,影音店应该都有。”
苏子湘听得这话,默默回忆起回家路上有没有什么影音店,万象城应该会有吧,一会儿打电话问问妈妈知不知道。
“嘿,苏子湘!”
她吓得惊叫一声,转头怒瞪身后的人,看清来人时,又是一惊,“怎么是你?”
梁郁看女孩面色不虞,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开始反思自己刚刚那一掌是不是太没轻没重了,“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拍疼你了?”
“没事没事,我就是吓着了。”苏子湘因少年的愧疚神色消了大半火气,莫名尴尬起来。
“哦哦,那就好。”
说完这话后,二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中,她和梁郁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只想从这尴尬中快些抽身。苏子湘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梁郁却默然不语,视线凝在她的头顶,总不能在数我的头屑吧,苏子湘自我调侃一番后,决定不跟他耗下去,率先开口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少年终于回过神来,“诶,你去哪?”
“Z大。”
“我也去Z大,一起吧。”少年笑眯眯地开口邀请。好像并没有什么的理由拒绝,她想了想,点头应了声“好”,上前一步与少年并排,一同往前走去。
“大雪”刚过,天气渐凉,街道两旁新种下的幼树被风吹得微微摇摆,绿叶簌簌抖动。天色将黑未黑,显出灰蒙蒙的雾色,映得终年常绿的阔叶乔木带了几分颓势。二人比肩而行,脚步与风声相融,路上车如流水,住宅区依稀亮起暖黄的灯光,熙攘的烟火气悄声消融了他们生硬的缄默,化为安谧氤氲周围。
苏子湘拢了拢围巾,偏头时恰巧与少年的目光撞在一起。“你…”梁郁酝酿许久的问话脱口时蓦地结巴,“额,你去Z大干嘛呀?”
“去吃饭。”她顿了下,问道,“你呢?”
“我也去吃饭哈哈。”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黑净的瞳孔像是会发光,不似唐恪谨清浅抿起嘴角的和煦,梁郁笑起来时总是肆意张扬的模样,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一口白牙,眼角眉梢俱是神采飞扬。
如果说唐恪谨是高悬夜空的孤月,抬头即见却触不可及,清清泠泠光映照人,那么梁郁便是破晓而生直击心头的那束光,灿烂美好到让人想把万般宠爱皆送予他。
“苏子湘?”梁郁手在她眼前晃了下,她一下回过神来,连声道歉,“抱歉抱歉,刚刚走神了,没听清你说话,不好意思。”
梁郁反倒被她的郑重其事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没事,我就问问你父母是不是Z大老师。”
“我妈妈是Z大物理系的。”
“好巧,我爸也是物理系的老师,你妈妈叫什么呀,说不定我知道呢。”
“谢允稚,”许是因为此时氛围融洽,她又补充了一句,“她是搞半导体的。”
听到熟悉的名字,梁郁将欲接过话茬,蓦然想起母亲访学前曾与他提过谢阿姨的女儿被接到Z市的事,只不过没来得及细说,就被他岔开了话题。母亲以为他只是大男孩的害羞,想着之后总有机会,便暂时作罢。
只可惜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怎么会愿意屈尊和还要靠父母费心费力才有学上的小孩打交道,更别提照顾,不过是碍于教养不便表露而已。
心头闪过一瞬的歉意,却无法说出口,他只能故作惊喜地笑道,“我爸妈跟我说过谢阿姨特别厉害,博士没毕业就发过一作的PRL了。”
“这样啊,我都没怎么听她说过。”苏子湘想问什么是PRL,思及少年提起十分自然的模样又担心这个问题很蠢,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问谢女士。
梁郁没有察觉她的纠结,继续给她科普他爸妈和谢女士的关系,“我妈和我说过,她和谢阿姨研究生的时候是舍友。”
苏子湘依稀记得谢女士是有这么一位好友,但她刚上初一的时候这个阿姨去访学了,所以一直没见过。
“初一的时候,李阿姨是不是出国访学了?”
“嗯,”梁郁努力在记忆里翻找母亲曾提起的关于苏子湘的细枝末节,突然发现有些对不上的地方,“不过谢阿姨之前不是说她女儿是一班的吗?”
“当时看岔行了,一直到开学报到的时候才发现搞错了。”
这个略显滑稽的回答瞬间冲散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他终于又笑得真心起来,“哈,那你报道的时候走错班了吗?”
“嗯,我把学费交给了隔壁班老师,结果签到找不到名字。”苏子湘想起当时的窘迫也有些好笑。
那个随时紧绷着像只受惊的鹌鹑的女孩真是好久远的事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