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第九章 ...
-
我们跌入了一个巨大的黑暗迷宫,我们怕极了。
——J.格林《自传,1928-1939年》
灰暗的空间里,偶尔有光划过,交错,织出花瓣的纹路,那种显微镜下晶体的细密的纹路。
像她刚上小学的时候,每次做眼保健操最喜欢玩的游戏。你只要稍重一点,就会有依稀的光晕从黑暗中现身,一点点的,硬是把黑染成了灰。
依然沉闷。
偶尔有光亮的线条迫近,或许毫无章法,但绝不杂乱,而是极具几何美感的,像万花筒在转动,放缩,变换,绽放。
那是她儿时着迷的世界,只属于她一个人的最美的世界。
现在那片灰消失了,它们抽身离去,飞快地,一点光都不剩下了,只有她,没有形体的意识,在那晃着。
蓦地,破碎的纸片在黑暗中冒头,四面八方地涌来,笼住了她。
她站在中央,看着它们遮住眼前的黑暗;她站在高空,看着它们锢囚了她,好像陷进台风眼里。
最后,终于炸开。
迷蒙的晨雾还未散去,青青的石板路尚还润着水汽,她只是走着,像个观光客,似个异乡人,一点一点的将周遭景象刻在心里,勾勒出小镇参差的轮廓。
远远地,唢呐尖细悠长的调子传来,引魂幡在迷雾中翻动着,戏班子唱着听不懂的挽歌,虽说破了清晨的安谧,倒也不突兀,反衬着这周遭愈发凄清寂寥。
身着白衣的执绋人牵引着灵柩,黑与白,硬生生划破这雾气。
她站在墓前,那时候她还扎着小辫子,系着白色绸布的小提琴靠在脚边,咬着下唇,盯着墓碑上的照片,在此起彼伏的啜泣声中,红着眼眶,拼命把眼泪吸回去。
“阿湘,给爷爷拉首曲子吧,就那个…我们总是一起的…好不好…”
她轻抚着琴弓。
“阿湘,你看这是弓毛,这是弓杆,这里叫弓头…”
“那这里就是弓尾了!对吧?”
她架好琴,爷爷我再给你拉一次《流浪者之歌》,你要好好听哦。
要和奶奶一起听我拉哦。
人声鼎沸,昏黄的灯下,他们举杯,面容模糊,依稀能看到笑意。
包间里,离散四海的家族,因为这场葬礼,聚到了一起。
兄弟姊妹,姑嫂叔侄,许久未见,他们寒暄着,交换着这些年的过往,杯子碰撞时清脆的响声撞进她耳中,一下一下地击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先前的悲恸的面容如今在灯下晕开,祥和的氛围,仿若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家庭聚会。
可不就是嘛?
房间另一头突然一阵哄闹,大姑姑被众人推出来,起哄着让她来一曲,推脱不过,便笑着问她,“阿湘,能不能给姑姑伴奏?”
她好像乖巧地点头了,顺从地问姑姑要唱什么。
她站在一旁,看着她拉完了映山红,和姑姑配合得很好,很好听。
她那个时候在想什么?
茫然四顾之际似乎撞见了父亲疲惫的颜色,温和、含着鼓励的目光。
真奇怪,为什么大人的悲伤与眼泪可以收放自如?
如果回到当初,她一定要……
说她不会这首曲子吗?
别搞笑了。
你不会放过自己的,你怎么能放过自己。
“大,大家好,我叫苏子湘。”她的声音紧绷着,很低很低,“很高兴认识大家。”
终于说完了,她回到角落,长出一口气。
“接下来,请梁郁同学为我们自我介绍。”班主任王芸话音刚落,班里顿时炸成一片。
“什么?我们和梁郁一个班?”
“我的天,梁郁欸!”
偶尔有几个询问梁郁到底是何方神圣的声音也被淹没在大部分人的议论声中,几乎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前面几排的那个男孩被周围人起哄着推上讲台。
“大家好,我叫梁郁,来自师大附小。”他站在讲台上,坦荡大方,笑得爽朗,“我喜欢打篮球,然后,基础学科我也挺喜欢的,请大家多多指教。”
最后一句他说得轻佻,却不讨人厌,台下的她无声地笑了。
大抵阳光帅气的男孩总是很受欢迎,美丽灿烂的生命就该坦白骄傲地绽放在天光之下。
生物进化的本能,总是理所当然得让人有些难过。
有的人生来就是巴德尔,属于黑暗的人即使奔向光明也是飞蛾扑火。
除了暴露丑陋的自己,毫无意义。
只是你哪有那么容易被说服。
梦中闪过Rancho笑着说“心很脆弱,你得学会哄它”,模糊之际与那个背着霞光的少年重叠在一起,低声问她“苏子湘,急什么呢?”
她刹时惊醒,呆滞的凝视着头顶的吊灯,意识尚还混沌,出神片刻后,又阖眼睡了,一直无梦直至天光大亮。
苏子湘趿拉着拖鞋,嘴里叼着牙刷,慢腾腾地在客厅里翻腾。谢女士说家里有《Three Idiots》的碟片,但忘记放哪个柜子里了。
在她嘴里白沫快要掉出来之前,终于在电视机柜下面翻到了。苏子湘冲进卫生间迅速洗漱完,抱着饼干盘腿坐在沙发上开始了周末观影活动。
镜头结束在班公措的蓝天碧海,片尾是洗脑的“Aal izz well”,也没有很感触嘛,苏子湘“啧”了一声,把裤子上的些许饼干屑抹去,站起身来。她低头在沙发附近环视一圈,确保地上并没有生出多余的碎屑,这才回房间换衣服。
今天想出去走走。
这时候高架上车并不多,苏子湘推着自行车走在专设的人行道(上),入目即是旷野蓝天,列车压过铁轨的“咣当”声也显得悠扬。身旁偶有汽车驶过泛起微尘,尾气的刺鼻仿佛也只是为了使此情此景更加真切。
一切都是如此的稀薄遥远。
她记起十一岁那年从睡梦中醒来,恍然望见车窗外霓虹灯明明灭灭,缤纷到刺目。她曾不止一次来过Z市,但从未想过会在Z市长久居留。那时候像是突然被凿开了房间的四壁,从此世界变得四面漏风,无处可依。
江上游轮酒肆的招牌亮得晃眼,西边是灯火通明的城市盛景,她趴在窗边目光迷离,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z市和湘西的不同。不断有轿车从眼前“唰”过,快速流动的空气灌进窗口,风声呜呼,母亲怕她冷到,关上了车窗,之后狭小的空间内便只余下尴尬的沉默。
大人们眉眼俱是疲惫,却须得小心注意着唯一的孩子的心绪。而乖巧的孩子心中同样明了,这个时候不该哭泣。
他们为此时的心照不宣暗暗松了口气,却难免对之后的相处感到愈加无措。
毕竟,小心翼翼这个词,不该横梗在家人之间。
薄云缓缓掠过眼前,很低很近,吊桥向远方延展入名为城市的密林。她站在世界的边际,鼻尖与饱满而潮湿的水汽相触,目光抚过万般风情,再拍袖而去。
这是尚还年少的苏子湘对自由一词最直接的认知。
并且坚信不疑在这里有属于她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