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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洛克里安剧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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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多时,伊势如约带着狄俄尼索斯过来,和生让伊势先去喝杯咖啡,独自在休息室检查起机器人。
他很累,并不是因为一整天他都在进行高强度的操作。但他觉得发生的那些事,明明跟自己无关,却多少又有点牵连,扎了错综曲折的根在心上。
一旦连根拔起,就会扯得粉碎。
“我需要做什么吗?”机器人十分乖巧地问道,他的脑袋与后颈插上了好几根连接线。
和生坐在电脑前:“不用。”
“是嘛。我还以为要被休眠呢。我现在都有些后怕。”
和生只是微微笑了笑,就开始操作。他不是机器人专家,可他要做的,是调阅机器人内储存的数据。
滤过繁杂琐碎的信息,他终于有了发现。
一个隐藏文件。
他不断的敲击着键盘,等待,抽根烟,接着敲击键盘,始终没能破译。
和生隐没在缭绕的烟雾后,盯着那些错误码代号,不自觉地攒紧手指。
太可疑了,这个加密方式简直和曾经的那个文件一样!
狄俄尼索斯的核处理器是原型机,可是他被伪装成了七代量产机。以他平时助理的工作来说,实在没有必要。这样的障眼法只说明了一件事,有人很想得到他体内的加密文件,另有人想保护它。
和生删除了侵入系统检测的痕迹,拍拍机器人的肩膀,欢快地说:“结束了!”
下午四点,狄俄尼索斯带着棒球帽,低头走出了失乐园。伊势嘱咐他谨慎回到鹰,以免被发现举报。
狄俄尼索斯走后,和生依然把自己关在休息室。
几张显示屏透着清冷的光,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得在一个怎样的好时候,这烟才能戒掉?
他打开国际象棋上分,今天下得异常暴躁,有两局都选择了早早对掉皇后进入残局。似乎再分不出心思成全精打细算的对弈。
到了晚饭时间,伊势进来他都没有发觉。他们说好去洛克里安剧场看戏。
伊势立在门边。他看到了静默坐在那儿的和生,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收拾一下出发吧。”
和生抬起眼,挂着神秘的笑容:“不问问我发现了什么吗?”
伊势的沉静一如既往:“你说过不会告诉我。”
此时和生已放松了许多,伊势从不多言的习惯总是让他感到轻松:“走,看戏去!”
随即他站起身。伊势好不容易终于愿意离开一次旧陆,他可不想因为疲惫而扫了兴。
他们去到失乐园旁边的空地,和生的摩托车停在那里。
和生今天穿着深紫色迷彩T恤,米色五分裤,活脱脱比真实年龄年轻十岁。核对面部信息与指纹后他跨上车。
“上来。”他把安全帽扔给伊势。
伊势接住,移动到摩托车边,动作有点僵硬。
“你该不会这时候要打退堂鼓了吧?”
伊势没多说话,戴上头盔跨了上来。
“抓紧点。我会开得很快。”和生一边说一边戴好自己的头盔,“相信我,没有人能拒绝摩托车的魅力。”
这辆车也快称得上古董了,是八、九年前,一个留着胡茬扎着小辫子的人离开时留给他的。
霓岛实行的交通算法对摩托车并不奏效,这种手动驾驶在新陆意味着巨大安全隐患。所以在新陆需要苛刻严格的审核,复杂的手续才能购买摩托车。
曾经,那个人说:“你看,新陆的规矩很古怪。明明是与他们新科技无关的东西,他们却给了他们最愿意承认的高级公民。可是那些东西,在旧陆比比皆是。”
曾经,那个人说,骑摩托车是因为那是可以享受的规则外的自由。
和生从第一次坐上摩托,就爱上了疾驰时风吹过的快感。
伊势坐稳后,和生发动车,驶向洛克里安。
比起弗玛温婉清闲的小家碧玉,新陆的夜晚就像睥睨天下的王者,不可一世。
洛克里安剧场的灯牌是俏皮的桃红,镶着金黄色边框。全息影像投射出窈窕少女翩翩起舞,天鹅般的颈项典雅之极。
附近人来人往,男士大多都还穿着西服,挺直腰板一副成功人士的作派。偶有带着女伴的,穿着时尚优雅的长裙或套装,顶着一副高傲而刻薄的脸。
和生佝偻着背点烟,晚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愈发凌乱。他看着那些好似无意露出的白花花的长腿,觉得和布拉维众神街那儿烟尘里的袒胸露背、红艳嘴唇没太多的差别。都是俗不可耐的作态。但新陆旧陆不成文的规定如此,入乡随“俗”,俗套的俗,也没什么好批判。
人总有些本性是一样的,哪里都一样。和生常常这样感慨。
伊势在一旁仔细地看着近期演出海报。他们即将观赏的《造梦迷彩碎片》却连一张宣传画都没有。相反,引人注目的是一场演唱会的预告——虚拟偶像菲佩妮的首场个人演唱会。他看着制作团队名单,然后惊讶地扭头望向和生。
片渊和生。
“这是你吗?”伊势问。
和生闻言也看了看海报,吐出一口烟:“嗯,跟你说过的,我的本职工作。”
和生很少提及自己的姓氏,但记忆力极好的伊势显然记得他的全名。
“第一次来新陆,感觉怎样?”
“挺不错。”
和生只是调侃道:“你怎么来了新陆就跟新陆人一样说起了场面话。”随后把票递给伊势,一起过检票口。
门口的机器人拦住他们,说是这几日不可持带有摄像功能的设备进入剧场包括公民ID。于是和生去大厅左侧存放了器械。伊势一穷二白,什么东西都没有。
剧场大厅,黑玉般的地板干净得能倒映出走过的人群。空气里弥漫着迷迭香的味道,缠绕着全息喷泉。细细的水流抛向空中再砸落回地面,激起碎屑般的晶莹。新陆十分迷恋这类虚拟光线构筑的景观。
进到剧场里,他们在中后方的位置坐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似乎是因为缺乏宣传,这出戏的上座率并不高。
和生大概是担心伊势不习惯新陆,一直说着话,但许久没听到回声,才见伊势的样子有些恍惚,失去神采。和生接连问了几句,拍了拍他胳膊,伊势都呆呆地看向前下方,失焦一般,没有回应,额头已冒出虚汗。
“怎么了?不舒服?”
好一会儿,伊势终于有了动静,他快速眨了眨眼睛,像连闪的快门一样:“没事,最近总是头痛。”
“要看看吗?虽然旧陆的医疗条件……”
“没关系,”伊势立刻答道,“不用。”
和生收回手,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多久,灯光暗下,剧目开演。墙壁上铺的新型合成材料,使音乐更好混响,念白更深沉有力。
……
……
伊阿索岛,你并不存在。
这里堆砌着一层又一层珊瑚的尸骨,古老的珊瑚死亡后沉积成土地,石灰质骨架填满山峰的残片和海风携来的沙石。年轻的珊瑚在其上生长繁荣,又死亡成新的土地。
毕竟,在故事讲完时,这里已是无人之境了。
每一个梦都像另一个平行世界。
主角是个叫安德森的男孩。
有姹紫嫣红的美梦,也有心绞痛的噩梦。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是一个快乐的水手,接个热吻就匆匆离去——渴望这种爱情的水手。
他爱上了一只会召唤风的青鸟,仅仅是暗恋,但他抬头看着那只青鸟就会不自觉地傻笑起来。
梦里。在一片篝火之间,朗姆酒的香气弥绕,安德森被抓去当了士兵。他不想当什么士兵,他瘦弱、浪漫、自由自在。他喜欢海洋和风。硝烟令他窒息。他不想为这愚蠢的战争卖命。可他还是被抓去了。
平地一阵火光,轰的一声,梦醒了。太阳依旧明媚。安德森去到了甲板上,看到青鸟停在了左侧的第二根桅杆。
“你叫什么名字?”他终于鼓起勇气对青鸟说了第一句话。
青鸟清脆地叫了两声,待着未动。
“我做了场不太舒服的梦,但是看到你我又心情愉悦了起来。”
青鸟回应着鸣叫,又飞走了。
从此青鸟成了安德森的一个念想。在海上漂泊,每隔一阵子就能见到青鸟,看她飞听她叫。
梦里。战火在继续,哀嚎遍野。安德森看着小队的队长死去,看着自己的一只胳膊飞向天空。血流成河,红色的雨水渐渐遮蔽了一整双眼。
船剧烈的摇晃,躺在了甲板上的安德森被震醒。暴风雨来袭,海浪毫不留情。安德森和水手们奋力地拉着帆的绳索,祈求度过这一劫。青鸟飞在雨中嘶鸣。她是风之守护神啊。狂风渐渐平息,船在青鸟的庇护下,度过了险境。安德森心中骄傲,他所爱的,是神圣善良的化身。
这夜里,安德森终于是个美梦。青鸟化成了人形,和他在船头幽会。
“我叫伊阿索。”青鸟如是说。变成人的她有着银白色的长发,曼妙的身体,冰蓝色的眼睛。月光下她美得令人心惊。
他们相爱了。天亮,伊阿索重新化作青鸟飞向太阳。
安德森无法分辨昨夜是真实还是梦境,他默默在自己随身的小册子上写下“伊阿索”这个名字。
安德森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是史诗里的英雄。他会发现新大陆。他执着地在手册上记着自己暗恋者的名字,猫的名字,第一张唱片歌手的名字,扎破过手的花的名字,准备给新见的岛屿命名。
梦魇又在这夜袭来。安德森仍是少了一只胳膊的、快被人遗忘的士兵。
他对周遭泥泞的、暗红色的世界感到绝望,他想逃到一个夕阳下开满黄色花朵的地方。他做了逃兵。他不能被敌军发现,也不能被友军发现。他只能孤独地逃离这荒谬的战争,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他走了很长的路,靠年轮和太阳辨别方向,日日夜夜向同一个方向前进,只是怕兜了一圈回到原地。他甚至不知道终点在哪里。
然而在他疲惫地躺在芦苇地里休息时,他被人发现了。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然后被捆起来带走。
梦终于醒了。这糟糕的夜晚终于过去。安德森顶着烈日爬上桅杆,用望远镜眺望远方。
苍蓝的海水中间,好像有别的斑斓的颜色。
“远方有地图上没有标记的陆地!”安德森大声呼喊着,“看哪!新的岛屿!”
船只立刻调整了方向,驶向那座珊瑚岛屿,所有人都在为安德森欢呼,他发现了新的陆地,他终于成了他想成为的英雄。
他下船的那一瞬,青鸟也飞来落在了岸边变为人形。伊阿索等在那里。
安德森用挚爱伊阿索命名了他发现的那个岛屿,他留在了那里,结婚,构建了新的王国。他种下了一片开满黄色花朵的花园。他觉得他能幸福地生活在这里直到自己死去,直到他深深埋葬在伊阿索岛美丽的珊瑚骸骨中。
但夜晚当他熟睡,那场噩梦最终也迎来了结局。
安德森被友军发现,因为做了逃兵而被关押起来进行了人体实验。他拼命地闭上眼再睁开,闭上眼再睁开,拼命想醒过来,可他只能看到明晃晃的手术灯和带着眼镜的医生。
原来以为是噩梦的战火、逃亡才是真实,原来伊阿索、黄色花朵才是梦境。
他的头上插满了导管,他听到实验人员在作报告:
“造梦迷彩碎片植入人体后后,能产生比真实更真实的梦境。给测试者一个想要的,美妙人生。”
……
……
幕布落下,灯光重新亮起,观众们鸦雀无声。但这沉寂只维持了两秒钟,突然有人喜笑颜开地站起来带头鼓掌:“科技会给我们美妙人生!”
“对!科技会实现我们的一切梦想!”
接着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
和生这才知道为什么这出戏低调得可怜。哪怕是出自知名编剧拉斐尔之笔,也乏于宣传。人类仍以人类认可的有尊严的姿态活着吗?
可周遭的欢呼,是确确实实的欢呼。他们在笑闹,在兴奋,在为安德森被囚禁叫好,在为科技喝彩。
是啊是啊,如果科技能给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人生,何乐而不为呢?
霓岛新陆的人们早就丧失了同情,不再关心真实。拥抱着科技的长|枪,以行军的态势一往无前,敲起战鼓,冲锋陷阵。
可人类,好像失去了什么。
和生缓缓抬起手,也献上了他的敬意。
人群还在喝彩,剧场的门被推开,一个人狼狈而摇晃地闯进来,后面跟着追他的保安。
他虚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丧命,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点点声音,没来得及制造混乱,踉跄了一下,“通”地倒在地上。保安机器人立刻上前挡住群众的视线,然后将他拖了出去。
一切都发生地太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你知道刚闯进来的是谁吗?”有人小声问。
“不知道,我都没看清。”
“哎哟,是不是下等人偷偷跑进洛克里安呀。脏死啦。”惺惺作态,就差手里再甩一块丝绸手帕。
“别多管,低俗。”新陆人不是摒弃了人性的八卦,而是担心八卦被人耻笑,或是为自己招致麻烦。他们需要装起高贵的表情,暗地里再交流各种或龌龊或花边的闲话。当他们身临现场,只会冷眼旁观;但当他们手持键盘,便开启热烈狂欢。
可惜这会儿电子设备都被没收,没人能留下什么证据。
罢了,就算有证据也只是掀起短暂的高潮,再迅速遗忘回归冷漠。
和生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刚才闯进来的那个人……
虚弱得就像是西塔地下城的人。
短暂的骚动过后,舞台上的演员在认真谢幕。和生看着鞠躬的安德森,伊阿索,看着青鸟全息影像的操控师,胡子拉碴的船员,戴口罩的医生,心中涌起一阵悲伤的想法。即便我的确活在现实里,但这现实又何不是脆弱的幻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