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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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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怀的病来势汹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连人都分不清了。
虽然圣旨上写着“即刻回京”,但人病成这个样子,应不斜跟任沉秋来看过两次后,也实在拉不下脸来催促。何况,距离武安公主大婚还有三个多月,赶路也不急于一时。再说了,长风营可是于怀的嫡系。是跟着于怀尸山血海、烈火钢刀拼出来的情义,真要强硬地逼迫于怀做点什么,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当然,他们有这样的顾虑主要还是因为昨天他们宣完旨,就回驿站休息了,并没有听到方远城那大逆不道的宣言。如果昨天他们听到了,可能连来都不敢来了。
第三日夜里,于怀才有力气坐起来。
方远城作为为数不多能跟于怀没大没小开玩笑的人,认命的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了他那不知道是因为失恋生病,还是因为淋雨生病的将军帐。
大帐里灯火通明,于怀苍白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近乎透明。凑近了看,脖子并脸颊上都能看得见淡淡的青色的筋络。
方远城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所了解的于怀,并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可这几日里,他的精气神好像一下子被人抽走了。整个人的精气神萎靡到连木头木脑的墨小景都觉察到了不对劲,私下里嚷嚷:“我总觉得将军好像要散了一样。”
当时墨小景就挨了邓明杰一顿胖揍。其实,不是只有墨小景这么觉得,而是他们都这么觉得。因为都觉得,所以才害怕,所以才提都不让提。
现在,方远城看着这个苍白无力的人,真的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消散在天地间。
大帐内很安静,静得连帐门口两只火把燃烧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于怀坐在床边,两只手撑着床沿,也不知道是在听什么还是在想什么。
方远城觉得这份安静太重,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清了清嗓子,吼道:“侯爷,该吃药了。”
于怀被他吼得一愣,总算回过神来,“哦哦哦,放那儿吧。我待会儿喝。”
于怀清醒时,在喝药这件事上还是很干脆利落的。方远城也就随手把药放在了桌子上。他一个粗人也不懂得安慰人,转身就要出去了。
于怀却在这时叫住了他,声音很低,带着高烧后的干涩:“传令三军,枕戈寝甲。今夜三更,突袭姜国大营……口令,补天裂。”
方远城目眦欲裂,一股邪火从他脏腑噼噼剥剥烧到头顶——他要干什么?事到如今,他还想干什么?
于怀是一年前封的侯爵。封侯前七年,他是武安公主背后的谋士,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是那个时候遇到的方远城。方远城当时觉得这个人不适合做阴狠算计的谋士,虽然他做得很好。
后来,武安公主也发现了这一点,便安排于怀参加科考,入了官场,干了三年,正干得风生水起。漠北边关告急,朝中无可用之将。于怀一介文官,临危受命,在朝堂之上立了军令状,领兵出征。武安公主随行监军。三年征战,于怀稳住了漠北边境形势,让边关的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武安公主这才结束了监军生涯,回到宫中。
之后,一纸诏令从朝堂上飘下来,册封镇远大将军于怀为定远侯。镇守漠北苦寒之地,不奉召,不得还。
一时间,朝野哗然。于国于家,于怀有功无过。于情于理,朝廷这卸磨杀驴也太明显了些。其间,种种传闻。传来传去,传到最后居然是天师尘道人进言,说于怀乃是不世的妖邪,是乱世的祸根,只有他远离朝堂,才能江山稳固。
此言论一出,也许多人为于怀不平:若是妖邪,为何不诛杀?反而封他侯爵,又束他腕足?
可无论旁人说什么,于怀都置若罔闻。倒是长风营的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每每与人争执,小则动口,大则动手。长风营一群丘八,往往只动手不动口。处理过几次士兵伤人事件后,于怀下狠手整顿了一番军纪,这件事才算单方面的平息了。
事情告于段落了,于怀也被明升暗降的放逐到了漠北,顶着个空泛的侯爵,彻底的告别了政治权利的中心。
别人帮他鸣不平,他自己倒是没什么不平的样子。让在哪就在哪,让干啥就干啥。长风十八卫为此操碎了心,方远城也从此走上了“日劝造反”的大不敬之路。只是每次于怀都当笑话一样听了就过了,方远城也无可奈何。
就是于怀无论如何也不肯造反,方远城等人才坚定的认为他是个满怀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情怀的……榆木疙瘩。
这个结论,现在看来更是正确无比。
他以前对朝廷言听计从,可以说是为了武安公主,为了自己那点知慕少艾的情怀。可事到如今,武安公主都要嫁做他人妇了,还特地召他进京观礼了,八成是要下手斩草除根了,他居然还惦记着帮人家守好这一亩三分地,要拖着病躯去夜袭姜国驻军大营了。
姜国与端国毗邻。端国强盛时期,一位大将军曾箭定北山,同姜国划山为界。北山也因此改名为箭山。
箭山高耸入云,绵延百里,是护卫端国的天险所在。八年前,姜国趁端国内忧外患之际,出兵攻打箭山。箭山天险一失,姜国大军势如破竹,一口气打到了金水河畔的涂州,连取端国五座城池。当时的守城副将李锐杀了临阵脱逃的将领,依仗金水河天堑才守住了端国的北境大门,没有让姜国军队直扑京城。
几年后,姜国卷土重来。这几年他们在本国内训练了一支水军,眼看涂州将破。于怀临危受命,先将姜国的水军在金水河里下了饺子,又花了三年,夺回了五座城池。如今,端国大军陈兵于箭山之下。于怀谋划了许久,布置了许久,一心一意要夺回箭山。
只是战争尚未开始,武安公主大婚的圣旨便来了。而他,居然想趁这几天,一举拿下箭山,保端国江山稳固?
方远城无法理解如此高尚的情操,但他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是以,虽然他愤懑异常,在他还不想造于怀的反的前提下他只能怒气冲冲地去传令了。
是夜。
风急雨劲,委实是个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二更天的时候,于怀亲自带着一队轻骑兵潜到了姜国驻军大营五里外。
这几天雨淅淅沥沥就没有停过,今夜更是下得尽兴。“哗哗”的雨声掩盖住了行军的脚步声。风在空中恣意纵横、所向披靡。
雨水小溪流似的沿着头盔往下流,毫不讲理地灌进盔甲里,方远城觉得自己裤衩都湿透了。漠北荒寒,昼夜温差极大。尤其是仲夏,白日极热,夜里却凉。湿衣服贴着皮肤,简直冷到了骨头里。方远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下意识地去看于怀。他可不敢忘这位爷是入夜了才醒过来的,高烧未退就来淋雨,真下得去手折腾自己!
奈何无星无月也没有火把,天地间浓黑一体,方远城实在看不清就在他旁边的于怀的脸色,只好作罢。
此刻,于怀正在凝视前方的姜国驻军大营。方远城什么都看不见,他却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但看得清楚,他连五里外姜国营帐里士兵的鼾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世人说他是妖邪,世间万事都了然于心;皇帝畏惧他是妖邪,恐他有朝一日祸乱朝纲;他也确实是妖邪。可他却非生来就是要来祸乱朝纲的。
他生性洒脱,向来无拘无束,可却因为几年前的一眼,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卖给了一个朝廷,卖给了一个女人。为了这个人,他做了很多不会做的事情。人人畏惧妖邪,人却不知——人心有时候比妖邪还可怕。可她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也什么都没有想。
情爱一事,无非就是你情我愿。或许她以前是愿意,只是自己同她讲了自己的身世来历后,不愿意了吧。也或者,她本来就是不愿意的,自己同她兜了底,她不但不愿意,甚至连朋友,连君臣都不想做了。
反正事已至此,最坏的结果也就这样了。方远城他们几个担心的事情,他也知道。只是,他不怕。他若想走,天大地大,就没有能拘束住他的地方。
只是无论如何,走之前,这回箭山是一定要拿回的!总不能来了这一趟,却事情都没有做完就走了。
当年,她与他策马金水河畔,她说,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收复失地,将军箭定北山。他说过,她要他做到的,他都能做到。他一定要做到!
三更一到,号角声响。四下里杀声震天。方才不敢点的火把,此刻照亮了半边天。雨小了,风却更大了。吹得火焰呼呼作响。
于怀握紧了手中长刀,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