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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迷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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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辰年六月四日夜,定远侯于怀率长风营一千轻骑夜袭姜国驻军,将姜国大营付之一炬,姜国将士伤亡惨重,长风营几无伤损。
六月五日,姜国残军退守箭山北侧。北侧乃是箭山最为险峻的所在,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昔年端国、今朝姜国都在此地苦心经营。箭门关光是城墙便宽丈余,高十余仗。真真正正的易守难攻。
当日,于怀率五百精兵为先锋,以强弩千张为掩护,一鼓作气,强取箭门。号角一响,定远侯于怀拔地而起,直直扑上了城头,砍了守城的士兵,打开了朝端国封闭八年的城门,随后而至的十万步兵,潮水似的涌进箭门关。
六月九日,定远侯于怀率军斩姜国二十万主力于马下。箭山失地收复。历时八年之久,端国失去的疆土终于完完整整地回到了端国的版图中。
然而清点伤亡到时候,一军主帅于怀毫无预兆地从马背上一头栽了下来。送回帅帐才发现,他全身上下毫发无伤。虽然之前淋了一晚上的冷雨,高烧也没有再犯。他没伤没病,却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机。群医束手无策。
应不斜急得六神无主。离京前,公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定远侯毫发无伤的带回去。眼下定远侯确实是毫发无伤,无奈的是他同一个死人的区别只在于他还会喘气。
任沉秋倒是觉得这是件好事。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远城看了他一眼,甚至对他报以了一个可以说是亲切的微笑。
任沉秋心知长风亲卫从于怀初建长风营开始就一直跟着于怀,是最了解公主与于怀之间的关系的人。公主另嫁,他们必然不满。
于怀醒着还好,他们也不敢说什么做什么。现在于怀无知无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长风亲卫肯定要出幺蛾子。
果然,长风亲卫里最直来直去敢说敢干的墨小景直接道:“我也觉得将军这么晕着挺好。至少还是活的。等他醒过来,还要巴巴跑到京城去观礼,气都气死了。”
方远城阴阳怪气地接道:“说来也对。现在箭山失地已经收复,姜国元气大伤,漠北边境可得二十年平静。将军无用了……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是他最好的结局了。毕竟,将军当年对公主的承诺,他做到了啊。得个善终也合情合理,对吧?任大统领。”
任沉秋身为天子近卫大统领,手上功夫过硬,嘴上功夫实在不行。他又是个耿介直爽的人,身为武将,对于怀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之将倾很是佩服,是以,方远城这么问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干巴巴地说了句:“定远侯身体抱恙……就,就等他醒了再出启程吧。”说完,掀帘子就出去了。简直等于落荒而逃。
应不斜跟任沉秋走后,军帐中除了还晕着的于怀,就只剩长风十八亲卫直挺挺地戳着,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邓明杰小心翼翼地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远哥,将军真的过几天就能醒?”
“这么多年了,每次大战之后,他不都要昏睡几天么?过几天不醒再说吧。”方远城心里也没底。
气氛又诡异的沉默下来。他们是于怀的亲卫,整天跟着于怀,自然发现了于怀跟旁人不同。
传闻于怀是妖精,他们虽然在外面横冲直撞地不让人嚼舌根,但是心里确实知道这传闻八成是真的。只是他们不问,于怀也从来不说。虽然不说,但是也不掩饰。
长风十八亲卫对此表示自己心很累:将军,你要不掩饰,你就现个原形给我们看看。可是你又不肯现原形。不肯现原形,你就不要趁着没有外人吓唬我们!几里外人家夫妻吵架的内容,我们真的一点也不感兴趣。
从那天开始,十八亲卫才真正悟到自己亲卫的分内事:不是要保护将军安全,将军很能打;也不是为了将军去暗杀行刺谁谁谁;而是……为将军守好帐门,万一那天他一时兴起,当场就现了原形。这可就真的现形了。
于怀也确实后大战之后陷入昏睡的习惯,希望这次也是如往常一般的昏睡吧。
于怀这一躺,就是五天。情况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坏,到第五天头上,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这下子不仅应不斜急得跳脚,长风十八亲卫也急了。
虽然于怀是有大战之后陷入昏睡的习惯,但是没有一次睡了这么久,也没有哪一回看起来这么凶险的。
方远城趁着没人的时候悄悄摸过于怀的手,可是他的手一搭上去,直接穿过于怀的手落在了床沿上。方远城揉揉眼睛,于怀的样子还在,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手也还在,脸也还没有变形。
他颤抖着,伸手去碰于怀的脸。手却毫无阻碍地从于怀的头间穿过了。
方远城大惊。
于怀是妖他们知道,但是于怀是什么妖他们并不知情。可这天地间不论是什么妖邪,总不会空荡荡的,像一阵风,像一团气。
于怀就是现在变成了一条蛇,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趴在床上,他都没有此刻来得心惊。
他莫名的觉得,于怀,怕是留不住了。
心慌意乱六神无主的方远城把十八亲卫召进了大帐,当着众人的面把一块玉佩放在了于怀的脸上,然后,玉佩直接落到了枕头上……
目睹如此诡异的场景,十八条汉子面面相觑,最后墨小景提议找个道士来看看。
话音未落,十七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十八亲卫里最寡言少语的邹澜淡淡道:“我今天才知道,墨小景你心里是嫌将军死得不够快的。”
可是十八亲卫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妥当的办法能把将军帐里这个妖孽安安稳稳地叫醒,最后也只能听天由命。
而于怀其实对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都听得清清楚楚,也能感知得到这群没良心的拿他做实验似的排着队感受摸到真正妖精的刺激。
只是他怎么努力也醒不过来。他能感受到胸膛中那颗滚烫的心脏从五月二十九日就在渐渐变凉,只要那颗心彻底冷却,身体的消散也就无法阻止。
这些天的沉睡已经难以抵消他擅用妖力掀起人间血雨腥风的天谴。
应当是大限将至了吧。
于怀这样想着,刚开始还能听到十八亲卫的话,后来只觉身体越来越涣散,倦意越来越重,明知红尘俗世未了,此时不该睡去,至少应该爬起来,将战后相关事宜处理好,把手里正在处理的事情交出去,至少……至少应该活着走到京城,去看看那个人,看看她穿上礼服的样子……可到底还是抵不住倦意来袭,渐渐的坠入了黑甜之乡。
这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觉醒来,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轻盈无比。自己还是那一阵在蓝盈盈的天空下纵横呼啸的风,可以任意的吹过山川,拂过水面,掠过草原……快乐而自由。
前面有一片开满桃花的桃林,桃林里有个桃花小妖,生得很是水灵,性情也好,开朗而单纯。
他记得自己是在桃林里凝聚成形的,从此便将桃林当作了自己的故乡。离乡许久,如今回来,他的脚步更加轻快了,三跃两纵便到了桃林,摇得树叶沙沙作响。
小桃花的声音适时的响起:“于怀,你作死呀。”
于怀不理她,自顾自的摇着桃树,摇得满林的桃花瓣漫天飞舞。
小桃花非但不气恼,反而笑道:“摇吧,摇吧,你喜欢尽管摇……于怀,于怀,不就是‘在怀里’的意思吗?你没事就吹我的花瓣,不就是在我怀里吗?”
于怀一听,气鼓鼓地将风吹得更大,摇下了更多的花瓣。
小桃花看着落英缤纷,一脸惆怅,道:“你摇吧。只要你开心就好……”
“你怎么了?”于怀问。
“我要走了。跟你一样,喜欢上了一个凡人。”小桃花高高兴兴地。
于怀一听,心下大急,急急忙忙地拉住她,道:“不要去,不要去……”
小桃花抬头望着他,好奇地问:“为什么不要去?你不也去了吗?”
于怀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不会说话了,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不要去。”
小桃花的声音突然冷了起来,“她对你不好吗?”
她对我好。
她对我不好。
好与不好,有那么重要吗?
于怀认真地想:应该是重要的吧。如果不重要,我为什么会想要回家呢?
看他神色迷蒙,隐有孤凄之意。
小桃花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三尺青锋,气势汹汹地要去杀了武安公主。
于怀大惊失色,拉住她,急急道:“便是她待我不好,我回来就是了。好端端的,你去杀他做什么。你都不知道天谴有多厉害……”
话音未落,忽听得有人唤道:“于怀。”
许久未曾听到这声音了,于怀心中一动,身体却僵住了。缓缓回身,却见武安公主身着华贵的飞霰垂髾服,宽衣薄带,衣袂飘飘,款款而来,眉目间尽是温柔笑意。
于怀突然失去了声音,他下意识地垂下头。
武安公主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温柔地问:“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于怀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只是武安公主这么一问,他更加不敢抬头去看她,怕她看见自己风尘满面,容色惨淡。一边不敢,一边却觉得自己很委屈,从未有过的委屈。
他听见自己问:“你都要大婚了,怎么还有时间来这里?”
于怀久久没有听到武安公主的回答,实在忍不住抬头,却发现武安公主与小桃花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空荡荡的山谷里,只有风吹着花瓣在空中回旋。
于怀大惊,在山谷中横冲直撞,大声呼喊,可只有空荡荡的回声与他应和。不怎地,跑着跑着,山谷、桃林、花瓣都化作虚空,越离越远,最终幻为一个巨大的漩涡,旋转着将他吸了进去。无论他怎么使劲都无法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