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皇妃》天姿清劭

4、情深若何

　　宋袆原以为自己这一生的命运，也不过是“修成歌舞艺，货与王侯家。”
　　未承想，原来自己并非落叶飘萍。原来自己也是有家的。

　　往日种种，终于拨云见日了。

　　金谷兰室桂为梁，碧玉搔头金步摇。一派天家富贵，繁盛华景。而她在其中，金尊玉贵，不让石崇女孙半分，更遑论那些如花似玉的艺伎小女孩了。

　　不仅是女主人绿珠的首徒，更是唯一的弟子。笙箫管笛，琴瑟筝筑，无不娴习，无不精妙。绿珠喟叹：昆山玉碎，湘妃泣竹，妮子韶敏，假以时日，非我所能及也。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韶敏可爱，讨人欢喜。竟是如此……

　　刘碧玉不过是金谷园内一名普通的绝色女子，只是稍稍伶俐些，便做了汝南王身边的一枚女细作。而就是在成事身退之时，竟不明所以地爱上了另一个可怜的棋子，楚王司马玮，一夜春风，竟珠胎暗结。翌年产下一女婴，便是宋袆。这一段离奇香艳之事，倒是应了那句：不悔仲子逾我墙。可悲可怜亦是可爱……

　　刘碧玉怀忧抱恨，不用药石，羸弱以至沉疴。虽荆钗绨衣，仍可窥见昔日艳冠三都的光采。

　　“母亲病体奄奄，行将就木，而神华艳发，眉目如昼。此乃回光之照啊。”宋袆看着躺在蓉簟之上的母亲，恸惜道。

　　“碧海青天，霜缟冰静，引谕山河，指诚日月。”刘碧玉临终拳拳不忘此私心。然而，然而，她于人世间的最后一句，竟是，“鸳盟空订，鸾期惘然。”

　　而宋袆无意纠正，她和司马玮相识是在三伏天里，哪儿有什么碧海青天，霜缟冰静？

　　莫不是明月似此，玉洁冰清，真有什么仙路禅关？唯有情人方能有幸所见，是为仙凡有别？

　　宋袆顺着刘碧玉的眼光，望了望那皎洁冰魄，无甚特别。回转之时，刘碧玉已经殁了。唯有眼角尚有一滴伤心泪，眉间微皱，似有万千并不能言尽的愁悲。

　　翌日石崇于别院为刘碧玉主丧，后来竟是贾府遣人来请，他才特别嘱咐了绿珠照应着。

　　宋袆在灵前跪了半日，不言不笑。绿珠见这孩子状态，竟是想到了“和峤生孝，阮籍死孝”，不由心下一凛。

　　绿珠怕宋袆过于哀恸，以至于生病伤身，当晚，也不让宋袆去服丧，只是要她回房。宋袆不肯，绿珠只得又好言相劝了一个时辰，无非是保重自己，才是尽孝之类云云，宋袆便也听了。

　　宋袆当晚头昏目眩，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翌日，宋袆早早地便去灵柩前跪着，停灵三日，便要下葬，一想到母亲音容笑貌，便又痛哭流涕。

　　却听得有人作洛下书生咏：“虽禀倾国倾城貌，恨无倾国倾城笑，真态香生画出难，丽色巧笑不可追。”

　　言辞锥心，然而用在碧玉身上却刺耳浮浪。

　　宋袆怒目而嗔，来者却是峨冠博带，锦帽貂裘的贵人，当下又是疑窦非常。

　　“《为碧玉诔》旧诗咏尽难回面，一片伤心谁画得？金兰惆怅当时愿，魂灵不曾入梦来。”

　　却又轻快闯进一人，亦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宋袆讥诮道：“素有耳闻，阮遥集任性不羁，谢幼舆潇洒旷达，若早生三十年，得遇‘竹林七贤’，可把臂入林，得尽欢。如今得见，却是一个唐突轻浮，一个孟浪放诞。悖礼伤教，当得阮籍白眼。”

　　阮孚道：“小姑娘，眼力不凡啊！”

　　谢鲲道：“我们是胶不离漆，秤不离砣，谢不离范，自是阮谢令名，如雷贯耳啊！”

　　宋袆嗤之以鼻。

　　谢鲲道：“当年阮嗣宗哭邻女，自是风流佳话。怎地我二人便不能叹一叹这玉殒香消，红颜白骨了，哭一哭怀金悼玉了？”

　　宋袆不见愠怒，直视二人：“衣冠优孟，东施效颦，鸲鹆学舌，照猫画虎。今日得见，当真生动。”

　　阮孚见了宋袆这副模样，却踱步赞道：
　　观其容仪：态度高华，眉目如画。望其风神：风容甚盛，宛若神仙。
　　见而悦之：色艺情韵，鲜有其匹。清惠识度，莫以为比。
　　悦而叹之：巧笑工颦，含羞隐媚。性灵与韵致兼美，姿德与情文并丽。
　　叹而美之：凌波微步，当时窈窕，今日眼前，绝类宓妃。
　　有道是——欲知菡萏色，但请看芙蓉。欲知碧玉美，但看幺女容。

　　谢鲲也附和道：“王敦劝酒需国色，晋武摴蒱让胡嫔。我看都不如妮子，果然是——想要俏，一身孝。”

　　“不知比起投梭折齿，可让几分？”宋袆怒而起，抄起灵幡，就要赶人。

　　念奴娇忙去拦着宋袆，周围人也是不敢上前，吵吵成一团，各个面面相觑。

　　阮谢练练摆手道：“妮子何必动怒，我们也是好意。”

　　“碧玉佳人，盛年夭亡，自然当哭，我们也是闲散浪荡惯了，勿怪勿忙。”

　　“怎么吵吵嚷嚷的！怎么不拦着小姐。”

　　绿珠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给阮谢作了一揖：“让贵人受惊了。”

　　阮谢知是绿珠，便也微笑地回礼，彼此寒暄一场，也不再久留，便也甩袖走了。

　　绿珠刚要嗔怪几句。宋袆却先发难了，“这就是所谓名士？放诞流毒，虚伪浮华，叶公好龙，虚有其表，徒有虚名，虚浮之至。”

　　“好了好了。师傅知道你是心急，这二位大家，素日里本就是这番模样，不是存心的。我们小宋袆不要挂心好不好？待这两日过去了，师傅带你出去散散心。”

　　宋袆本来还想啐几句，听得绿珠这般柔声相劝，便也应承了下来。

　　却是又见了二人进来，左右遥拜，使者却让噤声，一切从简。

　　二人端的是天家风度，神仙中人。

　　男者：眉目如昼，丰容光艳。顾眄炜如，端严若神。

　　女者：淡扫蛾眉，靓庄去饰，风姿特秀，仪范伟丽。

　　绿珠便瞧出了来人便是豫章王与刚刚定亲的梁氏女，随即盈盈叩拜道：“豫章王殿下金安，梁姑娘金安。”

　　只是心中暗暗纳罕，碧玉何时竟与此二人有了交集？不过转念想到碧玉当年的盛仪风姿，也就不足为奇了。之前也有过达官显贵，年少旧交，前来慰问。

　　原来正是年已16岁始终在朝，不曾之藩的晋武最幼子，豫章王司马炽，司马风度。

　　传言豫章王：天姿清劭，少著英猷，文章得俊，剑术称雄。

　　豫章王好诗书德教，故而静默一室之内，两耳不曾闻窗外之事，从不与人交际，有曹魏陈思王之令誉。

　　宋袆抬头看他，原以为他与外面的华美公子哥儿是有什么不一样？却见其人，皎如玉树临风，萧萧肃肃，恍惚之间，竟有三分卫玠的风神。若说司马炽逊卫玠三分秀美，卫玠却输司马炽几分朗俊。

　　原来除了好华灯，好鼓吹，好风流，好美人，好宫室走马，好山林丘壑，好清谈老庄。还有其他不太一样的人呐，宋袆暗暗纳罕。

　　却见豫章王也瞥了她一眼，无喜无愠，毫无温度的眼波，不禁虎了一跳。

　　梁姑娘却是开门见山道：“碧玉姑娘，曾经教了我几日歌吹，今日伊人玉殒，特来送送故人。”

　　而他如今与梁家姑娘刚订了亲，便肯随了她过来看看故人。绿珠也暗暗歆羡起这位家世好模样好的梁姑娘来，司马氏亲王的婚姻，贾后也不曾插手，大多可由自己做主，故而大多夫妇和美，琴瑟相谐。

　　只是豫章王与梁氏女的婚姻，确是有桩旧闻。羊氏嫡女羊献容本在豫章王妃候选之列，只因豫章王闻听她狡慧多才，模样亦不甚俊俏，深恐为妇人所挟，如晋惠帝故事，故而将其黜出选妃之列。
　　后来便有了羊献容不听父言，执意为后的故事。此为下文，暂且不表。

　　而绿珠瞧着这一对神仙眷侣，当真是金童玉女，也就不便为羊氏女惋惜了。

　　“既是故人之女，我希望可以暂且收留她，日后也为她寻个好人家，万望绿珠姑娘割爱。这是明珠十斛，我知道这个不算什么，但是绿珠姑娘，当初也是明珠十斛，进了这金谷园，你难道希望你的弟子，步你后尘，一生苦乐由他人？”继而拉着绿珠的手，语气渐柔，“能改变石荆州心意的，普天之下，若非贾氏，便只有绿珠姑娘你一人了。”

　　梁姑娘言辞恳切，金声玉振，绿珠竟颇有些动容了。

　　绿珠拢了拢鬓发，歉意一笑，道：“贾谧妻子王氏，自去年抱恙，缠绵病榻，以至危笃。石荆州昨日便去慰问，今日未归，恐是不好了。这几日金谷二十四友，都已备好悼亡以邀宠。”
　　绿珠继而又叹惜道：“宋袆虽年方10岁，而姿色为金谷头首，将她献媚给贾氏，本是石荆州一贯的打算，何况到如今。宋袆，自然是在膺选之列。”

　　梁姑娘语塞，抬头看了眼豫章王，而豫章王并不做声。

　　“贾氏显赫，当初能与卫公争太子妃之位，而后又能与皇太子争太子妃，更又何况只是一个小小伎人。”绿珠顿首再拜，“还望豫章王，豫章王妃，三思。”

　　“如此，便罢了。”豫章王拍着梁姑娘的手，宽慰道，“也别难为人家，也别难为自己了。”

　　“恭送豫章王，豫章王妃。”

　　绿珠不禁长吁了一口气，而后转念一想，便疑窦更深。但石崇正为贾谧与王景风的事儿，忙前忙后。而绿珠总理内政，便是打理金谷园，亦是颇忙，也就没费心思细想。

　　过了几日，王景风便殁了，贾谧有悼亡一篇，文辞颇为酸切。

　　《伤悼赋》
　　幼而韶敏，少无俗韵，及长大，端方容止，妙闲诗书。含章秀出，神华艳发。
　　质性自然，神情秀彻，风仪与秋月齐明；志想高标，闲明内映，音徽与春云等润。幼而韶悟有智数，笄年而才华颖众。穷睢园之竹，难陈其美，尽山泽之兔，难书其妙。
　　贞顺仁孝，言容有则。详观历代，可为人种乎？
　　妖若玄妻，横四海而无仇。艳若夏姬，历六朝其无匹。
　　比齐越姜，超遐世而秀出。匹宋逾子，越千代而特章。
　　别辈卓群，夐绝今古，非嫱施而薄赵李，冠朋比而无其右。
　　天地之奇气，人得之非常人，天地钟灵之气，实钟于女子，才智容德并美者，不一而足，珪璋特异，风华外美，景风为最。
　　姿才情操，鲜有其匹，才貌德阀，莫以为比。芳声令德，华戎仰闻。汉称班妃，晋誉左嫔，实邦之媛。
　　少年夫妻，特见爱重，伉俪之谊，固同旧交。食则同案，寝则同榻，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一日不见子，则神废，何曾须臾相失！今我尚为尘世一人，汝竟芳魂杳然。
　　容瘁身癯，潘鬓先愁，但为君故。
　　噫吁嚱，凡在苍生，孰能无情，况乎结发，宁不钟心。天属之乖，艳质作土，不能不为之痛也。
　　吁天稽首，流连释老，辄愿以身代。
　　以安仁悼亡之故事，谨以佳句酬芳灵，恐口惠而实不至，是故更相恸哭，而泪亦潸然不能止。
　　鳏夫谧。

　　亦可见情深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