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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朝花白雪,兰蕙同心 ...

  •   翌日宋袆问起婆婆方知,婆婆已然被杖毙。这回倒不是因为家法森严。
      而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宋袆原是得了石崇与绿珠的偏心,若单单是石崇也就罢了,偏偏是绿珠待她如女,愈发得了石崇欢心。有伎人便猜测,绿珠是怕过个三年五载,自己色衰爱弛,落得个翾风的下场,由此想有个依靠。自此,风言愈炽,一时甚嚣尘上,竟传到了石崇耳朵里。

      石崇亲自查抄,当下将几位生事的绝色好女,生生杖毙了,由此众人对绿珠的暗恨更深。只有少数知情人,知悉宋袆原是功臣刘碧玉之女,石崇才在贾氏的授意下,优容她母女二人。
      而随着宋袆年岁渐长,风姿初显,石崇便也生了心思,料想刘碧玉当年光艳绝伦,其女日后必然不是凡品。便好生嘱咐绿珠,精心教养,留得日后进献给贾谧。
      贾谧椒房之亲,权过人主,威福无比。而器物珍丽,歌僮美女,妙绝时人。若非赵李之俦,嫱施之类,恐不入法眼。故而对宋袆这孩子期待颇高,连同付徽玥、周嫕宁、雷持盈、王女彦,这些选极一时的髫龄女娃,也颇为留心教养。

      这次宋袆失踪,便还是争风吃醋,殃及池鱼。宠势一度盖过绿珠的赵洁琼,打算趁热打铁,新仇旧恨一起算,先指使了婆子暗害宋袆。这一招便是投石问路,思忖着丢了个妮子,也不打紧,也好能错错绿珠的嚣张气焰,此招可进可退。

      未料想,石崇竟当即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宠妾扔进了暴室。无关绿珠宋袆,只是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做些脏事儿。

      而宋袆则被婢女念奴娇骇得愣住了,平素周遭死了谁,也只是个生疏的名字而已,而这位赵美人,她倒是如雷贯耳,一位如此得宠风采绰约的美人,都能被轻易地下了暴室,细思不觉齿冷。

      绿珠见她二人在攀扯着这些,当下便正色道:“这还哪儿够啊!”

      当即拉了宋袆进了暴室,眼前惨状,如汉惠帝所见戚夫人。而宋袆震怖,一如汉惠帝。

      绿珠道:“女子,本就不易。你要记得,美女入室,恶女之仇,这世上的事,不是你不去害人,人便不害你的。至少自己得有明哲保身之法,不叫人轻易敢暗害你!此番为何是你受苦,而非我受苦?只因她们目前尚且不敢来招惹我,只能投石问路,先拿我身边人开刀。这回是姐姐不好,害你受苦。而你日后定要记住,你只有足够强大了,才能不让小人能伤你身边人分毫。”

      宋袆诺诺,唯唯点头如蒜。

      是夜,便病了一场。冷汗涔涔,热汗又加身。如此反复半月,方才将息。

      郑儿是正月里来看宋袆的,那时候穿着广袖留仙裙的郑儿走进金谷别院的时候,“举袂当朝阳,烨然如莲华”,着实让见惯了绝色风华的童仆婢子们,惊艳了一把。得到一位老仆啧啧喟叹:“端的是,风采绝类蒋俊当年。”
      蒋俊便是当朝太子宠姬,三王之母,风采不减王景风。

      当年便是石崇下三吴,将蒋俊绿珠陈舞等人带回来洛阳。才貌冠代的陈舞被贾后选入宫掖,侍奉司马衷。色艺无双的蒋俊,被授意入了东宫。品貌绝佳的绿珠本是要送给贾谧的,而当时王景风擅宠,贾谧便将绿珠厚赐给了石崇,石崇由是更对贾谧马首是瞻,望风而拜,忠心不二。

      “谢谢谢老伯。谢老伯谬赞,若我侍奉人主,必不甘为人下,定要母仪万民,宰执天下,像贾后那般才威风呢!不然嫁给一个面瓜,即使穿金戴银,又有何意趣?也不过仰人鼻息,刀俎鱼肉罢了。”

      “这样不正经的话,也就你敢说道了!”谢老伯笑着嘘声道。

      “郑儿还是这样不正经。快给我看看,这次和郑叔去三秦陇右,可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了?”宋袆奉承道。

      “三秦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呀,都是些羌人、氐人,被发左袵,蛮夷多得很呐!当初的天朝都会,仿佛成了化外之地,西都镐京!跟咱们洛阳,着实没法比!”

      “竟会如此?”

      “我听我爹的胡人商队说的,这还是赵王司马伦,为了回京,故意搞出来的这番勾当。他的智囊叫作孙秀!也是奇了,跟你那位师傅,可是莫逆之交。”郑儿笑得有些暧昧。

      “我自是知道你听说的知道的,原是比我多些。但你总也不能编排我师傅吧!”宋袆强装生气,嗔怒道。

      “寒门士族,一朝化龙,抢回自己的爱人,这不就是话本里写的嘛!多香艳,多传奇!多刺激呀!”郑儿说着说着眼睛里有着狡黠的神采,潋滟非常。

      “胡说!”

      “这还确实是‘胡人’说的。不是你自己要听些风土人情之类的嘛!”

      “玉罍、金盌、铜爵、鸟卮……”宋袆翻着瓶瓶罐罐,道,“你给我那么多喝酒的干嘛?”

      郑儿叹惜道:“你虽金尊玉贵,穿金戴银的,左右也不过一个家伎养着的,日后还不知道当贡品便宜了哪位天潢贵胄呢。”

      “你脑子里尽想些什么呢!现在才元康八年,我才7岁呀!”继而又叹惜道,“跟你自是没得比,走南闯北,吃穿不愁,还能瞧瞧看看,长长见识。我除了琴棋诗画,便是清谈老庄。既算不得闺房之秀,又算不得风尘佳人,一生苦乐由他人。”

      “所以看我给你讨要了什么?”郑儿狡黠一笑。

      “什么?”

      “我听念奴娇说的,你去岁夏秋,认识个俏郎君?可是河东卫家璧人?是也不是?”

      “听谁胡诌的?我可不曾有半分妄想。”宋袆皱了皱眉,淡淡道。

      郑儿狐疑道:“真的?”

      继而又道:“怪哉。”

      郑儿又切切实实地将宋袆整整齐齐地看了一遍,确定她确实没比自己多个鼻子,多个嘴巴。

      宋袆确是被她弄糊涂了:“玉人公子是‘十岁佩觿娇稚子,第一风流旧有名’——岂是人人都能攀扯的。”

      “我还以为你们真有什么事儿呢?看来是我想多了。我跟他说我是宋袆宋金兰的朋友——樱桃,他听了我的名字还轻蔑地笑了一下呢,便说‘听名字倒像是朋友’。然后千金公子居然还‘纡尊降贵’地跟我寒暄了一会儿——我觉得不是我多个鼻子,多个嘴巴,而是你多个鼻子,多个嘴巴。”

      “说不定就是咱们樱桃古灵精怪,讨人喜欢呢,我可不觉得我是讨人喜欢的俏冤家。何况卫家公子的未婚妻,可是仆射乐广女,成都王司马颖妻妹,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人家从小青梅竹马,跟我又能攀扯上哪门子干系?”

      郑儿想了想道:“我让慕容翻墙进了乐仆射家,劫了人家娇滴滴的小姐,连说带劝,威逼利诱,循循善诱,希望她好自为之。无非是说些男女之情,应该发自本心,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无干系,要她让贤。”

      “救风尘的毛病犯了?没把人家小姐吹伤风吧?”宋袆皱眉道。

      郑儿只得道:“没想到人家小姐牙尖嘴利,把我好一通说教。根本不屑我这个不速之客——袆儿,你可一定要出这口气啊!”

      宋袆懒懒道:“跟人家不熟!”

      郑儿当下劝道:“人家玉人公子的芙蓉冠子,这质地好像是我跟老父去西域,九死一生挖到的凤血玉,石崇送给了爱姬绿珠,绿珠收你为徒那日,送给了你——你倒好,转手就送给了俏郎君。风雅别致地拿凤血玉雕了朵‘红心白莲’?我是不是还得给你配首诗:应恐天姿太明洁,浅红微绿护芳心。”
      郑儿见宋袆皱眉,羞脸粉生红,便知道是她脸薄,便又笑道:“你这还不算过分,更过分的是他还戴着,到处招摇。”

      “别致吗?我还怕自己过于俗气了。”

      “当然不俗气。上清芙蓉冠,金泥玉禁步、玉骨折叠扇、暖玉麈尾。从前的玉人公子是:头戴逍遥巾,手摇绢宫扇,不曾系宫绦,不爱甩麈尾。如今的玉人公子是:头戴上清芙蓉冠,腰系金泥玉禁步,手摇玉骨折叠扇,时时拂甩玉麈尾。他还为这‘红心白莲’写了首《芙蕖》词:一点皎然冰玉洁。浩劫无生灭。跨古腾今无暂歇。遍极目,真空摄。此法方知通妙诀。玄理人难别。两路曹溪分关节。映水照,天空月。”

      宋袆淡笑道:“倒像是他的口吻。”

      “还有人给他胡诌了两首诗:《玉人》河阳看花未,曾不问潘安。赵李相经过,堪留卫玠车。《代六郎芙蓉诗》尽道芙蓉似六郎,故来江上采芙蓉。碧玉纷纷堤上过,如何人不看芙蓉——如此这般,花间艳情,物议嚣然,这下风流公子可是真风流了。”

      “碧玉是谁?”

      “碧玉,不就是你妈刘碧玉嘛?碧玉者,佳人媛女也。”
      刘碧玉其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碧玉歌》的女主人公,更是宋袆之母,可是宋袆之父,却并不是《碧玉歌》的男主人公司马亮,而是楚王司马玮。

      宋袆薄怒道:“他的《莲花》写得多好呀!这些人就这么编排他?卫玠才几岁呀!”

      “比名人出名的永远是名人的绯闻、艳史、传奇、艳异编。”

      “简直荒谬!文人相轻,素爱揭短私隐,想入非非。”宋袆气结!

      郑儿一脸得逞地笑着,循循善诱:“我就觉得你俩有戏。要不……谈谈?”

      “谈谈?”宋袆渐感迷惘……

      “鸿雁传书啊!除了其他外出交游。他每逢初一十五,他就会跟书童出来镜观跽坐,冥想,辟谷……”

      “你让我去道观清净地鸿雁传书?”

      “就当多条路子,多走动吧。谁知道你那个宝贝师傅要把你上贡给哪位宝贝金疙瘩呢?这世上的人呢,谁都差不多,为什么不干脆找个好看的呢?”

      宋袆不愿唐突佳人,遭人反感,当下便否了。

      然而,郑儿开始了她长达三个月十余次的代笔事件,据郑儿所说,她写得要吐了。终于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了宋袆。这下宋袆写也不是,不写也不是,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给他记录一个月两次日常流水账事件。

      终于在长达半年无回应的单方面交涉中,卫玠回了一次信函。才告知了一些无关紧要之事,比如大哥前年结婚,嫂子今年添丁,名字想了半天不知道取什么字好。

      宋袆料想,定是当初自己为他取字金兰,他稍稍有些动容,这才念及她的好处来。
      故而迂回着,随便给了些建议,还是让他自己解决,比较稳妥。

      之后三月,卫玠亦没有音讯。

      再次来信,言语中尽是对友人所赠鸭头与五石散的无奈之情。吃吧,是名士所为,不吃吧,太端着。询问宋袆该怎么办?

      宋袆思忖着,卫玠弱不胜衣,羸弱病美人之称,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友人还提出让卫玠品食鸭头与五石散,那便算不上友人了。既然不是友人,便无须理会。

      估计还是宋袆与卫玠脾性不合,又是漫长的三个月没有回信。再一次来信亦是无关紧要之事,仿佛是为了不尴尬,而礼尚往来地回信。算算日子,认识卫玠已然两年。而二人的关系仍旧生疏,倒不如初见时候稍稍和洽些。

      终于后来卫玠的来信,稍稍频繁些,基本去信三五封,便会回信一封,彼此所谈都是极为敷衍琐碎之事。也不知是习惯使然,他们竟默契地维持着通信。

      一日,有感金屋恨:“若得阿娇作妇,当以金屋贮之。”
      便给卫玠去信:得见卫玠,若非蒹葭倚玉树,可是朝花映白雪?
      “蒹葭倚玉树”指的是丑人靠着美人;而“朝花映白雪”便是美人看着美人。

      卫玠回信:试凭兰与蕙,难弟复难兄。大花哆唇如笑人,小花敛媚如羞春。

      宋袆不解其信是何意思,又不好问旁人,便寻了个由头,让亲信侍婢天仙子去外头找解挂占卜的方式,问问此言何意。
      方士回复:琴瑟五十弦,翻作双丝引。
      天仙子又问:先生此言何深意?
      方士耐心道:“有凤求凰,琴心挑之。”
      这下别说宋袆了,就连天仙子都听得明明白白的。

      倒不是宋袆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而是卫玠亵渎了她眼里的玉人公子!她怎么也想不到玉人公子也轻浮如登徒子。
      当下将纸团揉碎了,掷在了地上。
      而后转念一想:好像是自己先出言挑逗他的?他当时会不会也同样觉得自己轻浮?他明明也觉得这女娃轻浮,却还给回信了——这简直就是‘金兰之交’啊!
      宋袆感念及此,情义更笃。
      至此,无论三九三伏,鸿雁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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