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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嵇阮一面,契若金兰 ...

  •   宋袆持举着夜明珠,有些害怕地问道:“公子……你可是人?你是人是鬼?”

      宋袆见那人岿然不动,倒是定了心神,既而嘀咕道,“光艳不可方物,莫非方外之物?”

      便大着胆子靠近了些,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提溜着夜明珠,往那边凑了凑。

      那人便道:“你知不知道打搅了我这一切的布置。”

      随意却似饱含恨意的一句话,让宋袆有些无措。

      月色与明珠的光辉下,他瞥向她的眼波,沉静如海,似有潋滟。

      宋袆却是愣了,索性赔笑道:“我见公子,风神高华,如瑶林琼树,自是风尘外物。故而有此疑惑,不由便脱了口,句句属实。我原想着,长得好看的妖怪,可能也不吃人。我也不是坏人,妖怪也不应该吃我。”

      “好端端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偏偏喜欢骂人呢?”

      卫玠只是望着满树林的华灯悬璧……终于颓丧地跽坐在了地上。

      宋袆以为又是自己说错话了,忙解释道:“我是说,小郎君,美好无匹,方雅无俦。”

      卫玠偏过头,定定地瞧着她,蓦地点了点头,“确实孑然此身,无匹,也无俦。”

      宋袆这回是知道,自己确实是说错话了,忙道,“不不不,我是说您是子都宋朝之俦,宋玉潘安之类。”

      卫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小丫头,这是好话吗?这是骂人的话呀。子都宋朝宋玉潘安,哪里竟有一个好人?我要与这些人为伍别类?”

      这回倒成了宋袆憨憨地问道:“他们都不是美人吗?美……不就是好的意思吗?他们都是很美好的人啊,良人,佳人,可人。”

      终于,卫玠敷衍道:“我觉得你说得对。”不知喜愠。

      至此,半晌无话。

      宋袆思忖着他应该是气消了,尽管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他。但终究是她不对,原就算是个不速之客,误闯了进来,刚刚一番解释也算聊表歉意。

      当下竟大了胆子问他,道:“我见小郎君锦衣华服,光明烨然。此处又是华灯悬璧,神仙胜景,定是公侯家的小公子无疑,不妨遣人带我出了这林子吧。暮色合璧,山林多瘴气,我有些怕……”

      “美人郁金裙,莲华冠,玉搔头,鸾凤佩,珊瑚臂钏,琉璃宫绦,七宝禁步,明珠做灯,光艳溢目——我觉得我可以跟着来找你的人出去。”话都是好话,然而听来却是说不出的别扭和揶揄,郗徽确实是这么一派富家千金的装束。

      “什么?”宋袆眨巴着的小鹿似的双眼,透露着一点点生动和慧黠。

      “没错,这儿没别人——而且我也忘记路了。”

      “唉……便是这山林阴森寒冷,明日也是冻得一身病。更不消说,还有蛇虫鼠蚁了。”宋袆越说越觉得害怕,便往卫玠身边凑了凑,坐在了他边上,当下竟心安许多。

      “今日十五,我是偷跑出来看灯的。结果婆婆把我弄丢了,我丢了不要紧,就是不知,婆婆现在竟是生是死啊……”最后的话,竟是呜咽着出来,成了淡淡的啜泣。晋朝的奴婢犯错,动辄遣死,特别是在石崇的金谷园。

      宋袆见他不搭话,便道,“要不我给你生个火吧。”

      语调仍是抽抽搭搭地,然而竟有些近乎生分地讨好。

      “乌桓人的鬼神叫辉夜姬。他们能让死去的人,魂兮归来,得见亲人。”

      “是了。你好端端的一个中原人,为什么要信奉乌桓人的鬼神——”宋袆耷拉着脑袋问他,最后竟是自问自答解释道,“是太一神,太阴君,没有恩赐你愿望。”

      “胡人的巫师说,诚心发愿,如此如此,便可以见到你这辈子最想见的人,如果不是——”陡然而止,竟生生咽下来嗔怪。

      “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平凡人所求,无非是情义二字——椿萱并茂,庚婺同明,契若金兰。”宋袆看着卫玠,诚心说道。

      卫玠只道:“椿萱不并茂,庚婺不同明,金兰不曾见。”

      “椿萱”便是指父母,而卫玠年幼失祜;“庚婺”便是指夫妻,而卫玠年幼便已订婚;“金兰”便是知己朋友,而卫玠朋友甚广,却生性淡漠。

      “椿萱不并茂,不是你能控制的。你还小,怎么能辨庚婺同明与否呢?虽道阻且长,但是来日方长!‘金兰’不曾见——如果我还配不上做你的朋友,不如我叫‘金兰’吧!那你现在不就见到啦!”

      “你不觉得金兰过于刺耳了吗?”卫玠淡漠地浅笑道。

      “我长得好看不就行了嘛!”宋袆或无奈或洒脱地说道,“我叫‘金兰’,小气点儿,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我长得可爱,镇得住!”

      最后一个拖长的语调,可爱又骄傲!

      “我是我们家女孩儿里,最是韶敏可人。中有一人字绿珠,风容光华耀倾城。中有一人字谢怜,秋水为神玉为魂。中有一人字金兰,韶敏可人淑且真。”

      卫玠扶额叹息道:“跟你的叔伯姊妹比起来,‘金兰’其实还算动听。毕竟‘嵇阮一面,契若金兰’。”

      “你不觉得,‘中有一人字金兰’,特别好听,特别富贵,特别生动吗!”宋袆眼睛亮亮的,湿湿的,仿佛是只有初夏夜才有的,那种能粘腻住萤火的濡湿温润,似有一千只一万只萤火,于她眼中飞而复息,潋滟旖旎。

      而她此刻凑近地追问,迫在眉睫,如果她眼神里,洋溢着星辰大海,而那正是此刻卫玠所见的,她的明眸里他的面容。

      卫玠只得敷衍道:“你说得对。”

      一锤定音,宋袆也极为悦怿,“我就知道!”

      一天一夜了,还是没有人找到他们。
      “这是你养的大白鹅?”
      “这是我的鹅,不能吃。”

      两天两夜了,还是没有人找到他们。
      “这是你养的大白鹅?”
      “不能吃我的鹅。”

      三天三夜了,还是没有人找到他们。
      “这是你养的大白鹅?”
      饥肠辘辘的卫玠只得道:“好吧,你吃吧,做饭的时候离我远点儿,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其死。”

      宋袆无奈道:“我不会,我就看着你的鹅,望梅止渴了!”

      卫玠绝倒!

      两人终于放弃了在原地等救援,开始荒野求生了。

      “哥哥你怎么上树采果子,都老费劲呢!”
      “哥哥,不要拿果子砸我,有果浆的!”
      “哥哥你怎么下河抓条鱼,都抓不到呢!”
      “哥哥,不要拿水泼我,我怕冷的。”
      “哥哥,烤鱼好老呀。”
      “哥哥,鱼鲙好生呀。”
      “哥哥,烤的梨最好吃了。”
      “哥哥,这果子老咯牙了,我咬不开。”卫玠拿金腰牌给她砸开了。
      “哥哥……”
      “哥哥……”

      这是玉人公子,平生第一次伺候人。虽然是个糯团子,但还是让清新闲散的他,偶尔有些戾气,只能默念老庄,来□□心情。

      “哥哥,你在洗澡吗?”
      “是的。别过来。男女授受不亲。”
      “呀!哥哥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
      “哥哥,你还在洗澡吗?”
      “是的。别过来。”
      “哥哥,你还在洗澡吗?”
      “是的。别过来。”
      “哥哥,你旁边有条蛇。”
      “不是让你别过来嘛!”
      “哥哥!如果不是我看着你洗澡的话,你连旁边有条蛇都不知道。”
      “那蛇是无毒的!”
      “万一有毒呢!”
      “没有那么多‘万一’!”
      “万一有‘万一’呢!”
      卫玠只得敷衍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你就是讨厌我看你洗澡,即使我给你看到了那条蛇,你还是讨厌我看你洗澡,是也不是?”

      卫玠道:“我只是在跟你好好说话。”

      卫玠说北斗指南,他们便沿着北斗的方向走,人们都是依山傍水,朝南建屋建村落的。
      理是这个理,但是凭他们的脚力,又连着两天,晃晃悠悠也没走过二十里。

      是夜,竟碰到了万一中‘万一’。

      寂静暮夏初秋里的狼群的眼睛,可比星星光耀得多。

      “哥哥,有狼!”

      卫玠刚被摇醒便看到了不远处,散落着无数绿光。咽了口口水,顿道,“你拉着我的手。我待你上那棵树,能爬吗?”

      “能,教习要我们跳舞,总要上鼓,上梁,上轩。”

      说时迟那时快,卫玠带着宋袆一路小跑,攀上了一颗老梧桐。而狼群就在下面逡巡,有的还试图攀越上来。

      而大白鹅,倏忽间,便成了一阵腥风,令人为之鼻酸。

      珠翠罗绮统统成了化外俗物,不如这满树未成熟的银杏果子,来得玲珑凑巧,树上的两日,便是靠着这些酸果度日。

      “哥哥,你说他们打算在这儿蹲我们几天啊?”

      “哥哥,原来我们此生,在这群牲畜眼中,就只值这区区几十斤肉铺啊。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我也甚惨,尸骨无存,食髓而尽。”

      卫玠倒是更为开阔些:“依依向物华,冉冉物华休。生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坠茵席者,万物之灵长也;落粪溷者,黔首黎庶虫蛾鸟兽也。”

      宋袆歪着小脑袋问道:“什么意思啊?”

      “早夭,被吃,被杀,被灭,生老病死,还是耄耋黄发,寿终正寝,并无多大区别。”

      宋袆只是看着卫玠几经波折,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容,心下叹惜,宋袆忽然觉得,这样一张‘如日在东,菡萏芙蓉’的波脸,如果不曾色衰垂老,好像太过幸运了。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西游咸阳中。赵李相经过。”

      宋袆启唇歌咏,面目粲如画,娇语若连琐。讴者靡靡,听者眷眷。

      “君其爱玉体,可享黄发期。一个‘万一’出现了,相信另一个‘万一’也一定会出现的。最下也不过是葬身于苍山沟渠,一株百年银杏树下。”

      “清风明月,岁岁年年。”
      “清风明月,千千万万岁。”
      “清风明月,山呼万岁……”
      “清风明月,山呼万岁……”
      “清风明月,……”

      大风起兮,天交未正。果有马蹄之声,动地而来。
      原来此处僻静,山林高旷,临渊近谷,声音传彻幽远。
      群人便是洛阳缇骑,端的是高头大马,卷地而来,潇洒非常。

      群狼震慑,退散而去。
      为首之人,身长八尺,状貌瑰伟,神采英发,正是新任匈奴右部都尉,洛阳质子刘聪。

      “小姑娘,便是你们二人,在此处山呼万岁?”他见二人容仪如天人,光采异常。心下便是十分欢喜,但见小郎君已然年长,便开口问了这幼齿美人。

      刘聪为什么多管闲事儿,带着人过来拉风一场?时间是公元297年,他和他爹刘渊自贾后临朝,诸王虎视眈眈之际,就已经想要干一票大的了。他在洛阳数年,又刚上任了匈奴都尉,掌握了部分军事资源。听到卫玠宋袆的声音,如同神仙天籁,在山呼万岁,此等祥瑞,自然亢奋。

      宋袆正视着他道:“邓禹拜衮、陆机入洛,公当勤勉!”

      一语惊人,刘聪已然微微色变。

      这个小姑娘一眼便戳穿自己生年,更是一语中的,看穿他的雄心图谋,若非神仙中人,便是心无城府,当真是自己周游三都,闻名遐迩了,登时喜不自胜。

      “小郎君,不知二位,可是迷路了?”刘聪见二人定是洛阳公侯家子女,亦不敢怠慢。

      “河东卫玠,这位便是舍妹。我们迷途于此,堪堪五日之久,若非刘都尉到此,我兄妹二人,当无生路。”

      “原是司徒公之甥,是聪怠慢了。”

      当即便将他们二人救下,路上又是一番招待,翌日便亲自登门,将人送回了洛阳卫家。

      “刘聪此人,蜂目豺声,鹰视狼顾。必为大患,你舅舅外祖怎得偏与他笃好?”

      刘渊刘聪在洛阳与司徒王浑父子交好,而司徒王浑便是卫玠外祖。

      “也不知□□给舅公舅舅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当初舅舅更是要将母亲,嫁与刘渊之子刘和,幸好外祖母拦着。”

      王浑爱才至此,着实匪夷所思。就中机缘,自然不是两个区区几岁的孩童能够盘算得到的。

      如此在卫家盘桓了一两日,宋袆不便叨扰,当下遣人回了石家。

      卫玠既是不问其何处来,亦不问其往何处。如此君子一面,江湖捐忘即可。

      倒是约莫两三月后,卫玠却是收到了,上清芙蓉冠,金泥玉禁步、玉骨折叠扇、暖玉麈尾。此等俗气,倒似宋袆手笔。

      卫玠虽是鄙薄嫌弃之色溢于眉目,然而稍作改良之后,便也笑纳了。

      而刘聪那边,宋袆便是略备厚礼,如金石器物等,少不得言辞恳切,托了卫玠那边送去,感恩他的搭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嵇阮一面,契若金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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