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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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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年震惊的眸色中,白衣的女子蓦地卷起了衣袖。她纤弱的手臂上,赫然有一排一排墨色的小字,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上臂。
“这是……”司禹清脚下一个踉跄,扶住了树干才能站稳。
她不答话,目光凌厉的如两道利剑,唇边嘲讽的冷笑越发寒厉,又猛然扯开了衣领。
从锁骨往下,全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在雪白的肩颈的映衬下,分外刺目。
司禹清下意识地扭过了脸,燕夫人却一步步逼近了他:“你怎么不敢看了?男人不是要尊严么?我就是在用我的尊严,换取他的青史留名!”
她歇斯底里地扳着少年的肩头,逼迫她看自己肌肤上那些文字:“你好好读一读啊!朝廷枉杀了多少忠臣,捏造了多少祥瑞,你都好好看一看啊!”
“我……”少年一时语塞,仍旧坚持着最后一丝不可置信,“这真的是燕大人……”
“对!”白衣女子把他将信将疑的问话斩钉截铁地劈断了,“就是他……那些黄卷书册,全部都是他掩人耳目的工具,真正的史书,就是我!”
强忍的泪水终于汪洋恣肆,视线里的密林模糊成一片混沌,她再一次看到死去的夫君。
嫁给他的这十年里,她把一个女子一生中最璀璨的时光,葬送在了夫君的事业里。
他无数次地对她说,燕家三代刀笔吏,忠心为国却不能留名正史,便如《七略》佚失。当今圣上荒淫无度,只要他如实记载,就可以名垂青史!
因此,他明知日后惨遭杀害的结局,也要坚持记下皇上的每一次荒唐做为!——不是在任何书册纸张上,而是在妻子丝缎般的肌肤上!
她抱着双肩,绝望地慢慢跪下去,试图仰头看到阳光,却被重重树影遮挡。
自从父亲获罪,家人或死或流,她孤身一人,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丈夫燕峣。那个外人眼里刚直不阿的史官,于她,就是地域冥王!
“刀笔吏”——她才是他书写史册的书卷!
钻心之痛啊……她挣扎,嘶吼,他抓着她的长发,目光如苍狼——“你是我燕峣的妻子,就要维护我燕家的声名!能名垂千古,是你的荣耀!”
名垂千古……真正名垂千古的人是谁?燕峣会成为后人眼中秉笔直言的清正史官,她呢?——抛弃了所有尊严、身份、矜持的女子,只能是托起丈夫笏板的椅架!
到了今日,燕峣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她却要继续承担所有的耻辱与艰难,被丈夫的拥虿讽刺责骂……在燕家声名的祭台上,她便是最大的牺牲!
司禹清只有倚靠着树干才能站稳,女子雪色的皮肤上一行行漆黑的小字在他眼里,幻化成一排排啮咬的蛇蝎,将她娇小的身躯一点一点吞噬。
“可是……燕大人……也是为了,天下苍生……”他艰难地呢喃着心中坚守的信念,却是那样无力与苍白。
她慢慢平静下来,惨淡的脸近乎透明,目光凄然地凝视着他:“本朝功过,自会有后人评说,无论欲盖弥彰亦或秉笔直言,都不能改变什么……天下苍生?历史会因为他一个人的做为而转变什么吗?”
他哑然,她的目光游离外物,喃喃自语,仿佛那个少年已经飘散如烟:“他们都太傻了……圣上的所作所为,世人都洞若观火,哪里需要史官文过饰非?而燕峣——他以为这样做就算得上一代名臣了吗?百年以后,根本不会有人记得他!至于你们——”她转向了少年,定定地看着这个耿直血性的少侠,凄冷的笑意中有怜悯,“你们只是时势的祭品罢了。”
司禹清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上。白衣女子呢喃出的话语,是他从未想过的。在汲雪堂的这些年,他出生入死,不畏艰险,只因坚信公道自在。可是到头来,那些血汗有流给了谁?他所坚持的正义,又有多少存在的意义?
白衣女子依旧紧紧抱着双肩,犹如恐惧,嶙峋的背脊不停地抽动。那一刻,司禹清几乎想要冲过去,抱住那副瘦弱的肩膀,保护她此生不再任人欺凌!
树林里的光影在缓缓移动,日头居中,已是正午。细密的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枝叶筛过,落在皮肤上,有微微发烫的熨帖。
白衣女子仿佛陷入一场梦魇,泪水纵横的眼睛里,空无一物,那些呢喃的词句,恍如隔世:“爹,你离开了……茗珂怎么办……”
在燕峣身边十年的日子,忽然模糊成一段空白。她记起的,是幼时在家中,随父亲学习书画琴艺,每日在秋千架上,与丫鬟嬉闹——烂漫年华,无忧无虑。
那些安逸的时光,在燕家的花轿里,彻底终结。
少年一捏拳头,下了巨大的决心:“燕夫人,我会护送你离开!”
她怔住,不解地回头,看着他倦意中果断的坚决。
“一旦出了这个林子,就可以见到汲雪堂的人。当我们安全后,我会找人誊抄下燕大人的文稿,然后……我保护你隐退,离开江湖!”
他挺直了背脊,尽管内伤严重,每个字却都力道强劲:“燕大人和那个昏君,他们的功过自然有后人评说,我辈无能为力。但是燕大人既然留下了正史,就不能任由佞臣改写!——除此之外,一切与我们无关!”
她怯怯地抬起了头,不敢相信他的话语,干涸的嘴唇轻轻碰了碰:“离、开?我……真的可以、可以离开?”
自从嫁与燕峣,她的人生几乎定格在他的刀笔之下。多少次梦回幼年,她只是想……找一个庇护,远离伤害、奸诈、迫害、争斗……
“我送你走!再坚持一下,出了这个林子,见到汲雪堂的接应,我们就安全了!”
马匹已经被”月退西楼”斩杀,只有车中的一点干粮与水可以带走。司禹清最后一次看了一眼心爱的骏马,一咬下唇,转身离开。
他的内伤严重,动辄呼吸便头晕目眩。背上的伤口仍旧汩汩地涌着血,灰尘与汗水交加的衣衫又被鲜血浸透。
疼痛焚心,倔强的少年却不肯露出丝毫难色,微颤的手仍握紧了刀柄。
她跟在后面,只是觉得悲凉,一些冲到嘴边的话被无数次地吞回。
有些事应该告诉他吗?告诉他所有的信仰与虔诚只是旁人利用的愚忠?告诉他这世上已无正义可言?
不要……不如一直瞒着他,直到少年渐渐长成,告别了那段热血的韶华,自己认清这个世界!
那些念头在头脑中渐渐汇流,她反而释然,又是幽长的一叹。
走在前面的少年忽然膝头一软,跪倒在地下,撕心裂肺的惨叫被他生生压下,狠狠抓着刀鞘,那柄长刀支撑起他全部的身体。
“禹清……”她惊恐地扶住他,“怎么了!”
他按住胸口,用力呼吸着,惨白的脸上强挤出一纹勉为其难的笑意,示意无它:“没事……我、我歇一会儿就好……”
她再也忍受不了倾盆而下的罪恶,那句忍了许久的话脱口而出——“所有的杀手,其实……都是先夫安排的!”
看着少年渐渐失去血色与生气的面容,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手背,让刺骨的疼痛支撑自己把话说完:“屠苏与汲雪堂,都是他生前亲自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