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张机·夜奔》浪雪

5、第 5 章

　　“月退西楼”看到少年愤怒耻辱的神情，得意地冷笑了一声，不接她碰上来的书册：“如果燕夫人不想与汲雪堂同流合污，只要归顺朝廷即刻，为何还要随他们走了这么远？”
　　她茫然地看了看月退西楼，又望向了被长索束缚的司禹清，喃喃嗫嚅：“奴家只想保命。先夫刚去，奴家怕受到株连，只好随他们一同逃了出来……”
　　“月退西楼”皱眉，上上下下地审视着面前不知所措的女子，仿佛要看穿她苦苦哀求背后的隐衷。他长索一收，司禹清还来不及反击，就被他一掌击在胸口，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他咳嗽了几声，衣襟上沾满了咳出的血，胸口疼痛得几乎要炸开。燕夫人心急如焚，几欲上前察看他的伤势：“先生请饶过我们……”
　　“月退西楼”这才接过她地上来的书册，略微一翻。就着微茫的光线，他已经看清楚，这正是朝廷追查的史书，记载了本朝不可外传的宫闱之秘。他的眼睛眯成一线，玩弄地欣赏着昔日朝廷命妇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燕夫人何不随在下一同回去？将功补过，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她惊慌失措，匍匐到月退西楼脚下，声音几次被哽咽打断：“奴家此时回去，一定会被先夫株连……求先生放过奴家……”
　　“月退西楼”嘴角一挑，目光里甚至有了轻视：“哼，‘燕夫人’？也不过如此！”
　　她深深埋下了头，背脊不停地抽搐着，仿佛不敢面对来自敌人的鄙夷。
　　方才那一掌，已经重伤了司禹清的心脉，他坐在不远处，嘴唇乌紫，没有半分反击的力量，粗重的气息渐渐微弱下来。月退西楼忽然想起了他，冷冷地一眼瞥过，目光宛如利箭，刺穿少年的五脏六腑。
　　“‘漫花人’也是屠苏一门中顶尖的高手，这个废物是怎么把他打发走的？”
　　她肩头一抽——月退西楼生性多疑怵惕，早该想到，他会如此发问！
　　“他……正是与‘漫花人’交手时受的伤……”
　　他已经起疑，向她走过来几步，陡然端起了她的下颚。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无色的脸，眉梢眼尾缀着密密的一层细汗，在微薄的光线下宛如消融的冰雕。
　　“你当真交出了所有的书册？”
　　她的背脊感觉到一阵阵阴冷，脸上还依然坚持着那个谦卑的哀求：“请先生相信奴家……”
　　心中一沉，她已经看到了月退西楼眼里淫邪的笑意，手指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攥到一起。
　　不要！难道他……
　　“嘿嘿，朝廷这碗饭可不好吃，稍微一个疏忽就要掉脑袋的！燕夫人就委屈一下，在下得罪了……”
　　他肮脏的手，眼看就要触到她玉兰花瓣一般的衣裙，一旁重伤的少年竟然霍然站起，冲过来挡在白衣女子面前——“滚开！”
　　哼，真是个硬骨头！心脉重伤，居然还有力气站得起来！
　　“月退西楼”一声冷哼，不费吹灰之力推开了气若游丝的少年，一把扯过了跪在面前的白衣女子。
　　司禹清已经昏倒在一旁，满是泥泞与血污的脸上，依然有愤恨与不甘的神情。她望着那张年轻的脸，心下忽然涌出一种悲凉与凄怆，一时间脸月退西楼摩挲在她身上的手，都浑然不觉。
　　多么美丽的韶华，他本该驰骋江湖，而不是为了这些不能言说的事业流血牺牲！桀骜、倔强的少年，为了守护心目中的信念，将最繁华的年月燃烧在了道义的火刑架上。
　　这一场仓皇的逃遁，不论于他还是于她，都是一场……苦厄。
　　她深深抽了口气，灵魂仿佛飘荡到林子上空，冷眼看着自己的□□被一个恶贯满盈的杀手凌辱。
　　“月退西楼”终究是老江湖，尽管生性好色，却迅速确认了她身上绝没有藏着多余的东西。他嘿嘿一笑，在她的腰上捏了一下：“料你也不敢骗我！”
　　她苦苦地恳求着：“先生已经拿到了书册，能否……放奴家离开？”
　　他眼中微光一闪：“放你离开？是不是太容易了？若能带着燕峣的遗孀一起回去，朝廷岂不是要刮目相看？哈哈哈哈……”
　　她一惊，不停地叩首，发髻散落下来，漆色的长发直垂到地：“先生求求你……奴家不想因此丧命啊……”
　　林子里的光影渐渐清晰起来，东方的天际已经泛出暗淡的青色，隐约间，有鸟雀鸣叫的声音。“月退西楼”身体一震，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那个不经意的动作，被她看进眼里，几乎是一阵狂喜——月退西楼最忌日月光华，一旦破晓，武功大减！那时，他绝不会再继续纠缠下去！
　　果然，月退西楼迟疑片刻，忽然收回长索，用力向上跃去。几下飞掠，就消失在林子里。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背后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这是最后一关了吧？在树林里，应该不会再有屠苏的杀手了……出了树林，见到汲雪堂接应的人，他们就算彻底安全了！
　　司禹清的气息，微弱到极致。她吃力地将他拖到一块空地上，从车中拿出应急的药品，喂他吃下去。
　　两个劫难已经熬了过去，她应该感觉到欣喜吧？用全部的尊严来交换丈夫最后的心愿——这，本就该是“燕夫人”做的！
　　然，做了这些年的“燕夫人”，还有人会记得她是谁吗？
　　——阮茗珂，曾经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因父亲获罪，零落无依。是燕峣救了她！
　　那时，圣上也曾励精图治，重用一干忠臣良将。燕峣前途无量，本可以娶一个更有地位的贵族女子，可他为了救她，放弃了与朝中大员结秦晋之好的机会。
　　如果不是这样，他今日也不必惨死宫中，尸骨无存。
　　所以，她要报他的恩！入宫之前，燕峣默无声息地安排好了一切，只需要她放下所有的尊严与骄傲，为他保全那样东西！
　　一个刀笔吏毕生的愿望，就是名垂青史吧？
　　她懂丈夫，懂这个史家一生的挣扎与坚持。
　　高大的树影挡住了喷洒下来的阳光，清晨的树林里依旧阴翳，一块块斑驳的光影将司禹清苍白的脸切割成明暗交错的面具。
　　他悠悠转醒，捂着胸口咳嗽了一阵，喉下甜腥的味道猛然浓烈起来，一口淤血吐在了地上。
　　不远处，那个白衣女子依旧静静地伫立着，凝视着他的目光里，有悲悯的神色。
　　他用力按住了胸口，却难以掩饰心中的绞痛，方才她卑微的样子还灼烧在视线里，挥之不去：“若是燕大人地下有知……咳咳……难道会要夫人这样屈尊求饶吗？”
　　她淡淡笑了，悲悯的目光瞬时转作了轻视：“你们男人都要尊严，可是——总需要有人付出！你以为我愿意向一条走狗下跪吗？——我是在替先夫下跪！”
　　她陡然提高了音量，少年一滞，急着反驳：“燕大人不会要你这么做得！就算惨死敌人刀下，也可以死的光明正大，为何要……”——“闭嘴！”
　　一直娴静雍容的女子，忽然震怒，粗鲁地打断了少年的话，纤细的身躯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嘴唇上的血色刹那间全部褪去：“不会？谁说他不会？——你以为我今天做的事都是自愿的吗？是他！都是他！”
　　“入宫前，他对我说，无论屠苏的人怎样凌辱，我也必须忍住，全部……都是为了保全他的史书！”
　　少年看着伤兽一般的愤怒女子，眼前忽然一黑：“你……你说什么？”
　　车中的书册，已经都被漫花人焚烧，六册巾箱装也交给了月退西楼，他实在不知还有哪里可以藏下全部的史书。
　　她冷笑了，苍白的嘴唇扬起一个如刀刃般的弧度：“告诉你，全部的史书，就是我！——我就是他一生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