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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文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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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少爷在睡午觉。
不得不说夏日仍旧是很难捱到天暗。尤其是在夫人和老爷都在的情况下,整栋房子就像戒严般肃穆。我能听出来,小少爷连早上的练习都很沉闷,他翻出老早就弹过的布吕克纳,一个音一个音不满并骚扰地拖着,很难叫人欣赏。他爸爸本想来听听,后来只站在他背后的会客厅,插着兜嘟囔了一句就皱着眉头去书房了。他可能想听些印象派的小品吧,可是小少爷用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有声地拒绝了他。
其实小少爷一人在家时,也没有什么举动称得上调皮,他就是罕见的克制孩子,很安静很悠闲。但是今天我看着他,连走路的肩膀都很僵硬,仿佛在规划一条笔直的路线,他几乎是在闪避着任何碰到他父母的机会。为了消磨时间,他看书,可是尽头总有男女高低不一的交谈。他便蒙上眼,选择了午睡,他可能希望醒来就是午夜了,在凌晨时候他再把今天没能游荡的地方再按照惯性来一遍。
我也不敢有动静,看着洗衣滚筒的时候,我预计写一封信给我的阿爷,得用国语写,而且必须清晰。我用了一个方法,我先用铅笔写个稿子,校对好汉字后,我再誊抄到该用的信纸上。我可以打电话,但是我的阿爷耳朵不好,并且许多话我在听筒里脑子传达不出来,我想让阿爷能知道我的想念和关心,我还有很多私密的话,我只想让阿爷在断断续续的记忆里,搜索出来回味。
笔尾巴的橡皮我都要擦烂了,才拼拼凑凑出来一段蹩脚的问候。要是大白话我自然是会嘱咐的,但这毕竟是珍贵的书面,万一阿爷还要拿出来给别人展示,那我岂不是太跌份了。我生戳着脑袋,这时小少爷半探出睡变形的卷发,对我轻轻道:“Anna!”
我像侦察兵一样,回头看。
小少爷才走到门口中间,捏着手指头,
“Anna! 想喝茶。”
“好!”
我答应,赶紧把笔和纸张揣进前面的大口袋里,一回头,他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我替他准备一整套的茶具,带着托盘那种,我想既然都如此了,我就再给他放束野草莓的花束在牛奶瓶里,反正他不加糖也不加奶,这样可以显得丰富一点。
我像螃蟹一样走进小少爷的房间,他在床前的沙发上抱着腿坐着。我曲膝在他跟前的小几上摆上托盘,他把腿放下来,低着头说:
“谢谢。”
我摆上茶滤,替他倒下第一杯茶,手背试试温度,提醒道:
“还烫,等一会儿吧。”
小少爷又退了回去,他指指我的口袋,
“那是什么。”
我都忘了这档子事了,便说:
“噢,我在给我阿爷写一封信。”
小少爷眼睛一亮,
“哦!真的嘛,阿爷已经活了多久了?”
我说:
“七十六了,其实他不是我阿爷,是我阿公。我没见过我爸爸。我是跟着我表哥一起叫的。”
小少爷发出一声听故事的感叹,接着说:
“你很幸运。我既没见过我爷爷,也没有见过我外公。”
我很惊讶,手上有些想要解释的动作。
小少爷挠挠太阳穴,很了解我的疑惑,
“哦...那不是我妈妈,来的也不是我阿公。你知道吧,Teresa不是我母亲。我爸把我亲妈抛弃了,没有利用价值后,就抛弃了。我亲妈也没留个外公的联系方式给我。说来就是这样,我爸还是因为我外公而娶她的。哈,可是不久她和家里断交了,我爸心中的愤恨,估计就是那时候埋下的。他几乎是想靠着外公的的光再发展的,那时候我外公却只手遮天限制了他十分多。然后我妈,她被赶出去了,后来来了个Teresa,不久就怀孕了,但是我母亲有一次回来收拾东西,她推了Teresa,孩子没有,她身上有故意伤害罪,然后她为了逃脱麻烦,只有变卖珠宝,变卖我爸在追求她时候,巧言吝啬买给她的碎钻饰品,残喘地跑回家里,再祈求我外公收留她。我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都不让我知道她在做什么。搞得我像个牛皮夹心似的。难啃又粘牙。我到底是谁呢,安娜,我是谁呢,我有人在乎嘛。”
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人身上像释放法术一样,释放出成团漆黑的怨气。小少爷整个人仿佛在故事里被喷上了漆,散发着一股刺鼻晕眩的气味。
我只能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是你自己呀,Arthur。”
小少爷盯着我,还是那个怅然无语的表情。看得我都受不住了。
然后他突然笑了,转动了一下笔,
“我们还是来看怎么给你写信吧。你怎么还没写好,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写。”
我掏出补丁似的草稿,叠了起来。
他接过去,仔细辨认了一阵子。
然后道:
“简直就像改病句。”
我紧张地扯了一下衣角。
他静静把草稿撕了,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一张有金箔的水纹硬信纸。
他跟我一样,跪坐在茶几前,他先在自己的草稿本上试了试钢笔的出墨,接着他对我点点头,
“简单点用英文说吧。我写完读给你听,看看满不满意。”
我比划比划:
“呃...阿爷,我就想问问他是否做了体检,有没有最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每天还是不是去散步,耳朵还好不好...”
小少爷才写了几个字,他猛地打住我:
“别急别急,慢点说。”
“啊,哦...”
小少爷边动笔,边嘴上复述:
“我亲爱的阿爷,不知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否有去听从医生的意见啊,这不是让你紧张啊,我毕竟远在这里,没法儿唠叨你,只求老人家你,能够给予我一点支持。如果知道你有科学的指导,再大的疾病在我看来,都是希望。不能见你已经是思念了,我可不愿再忧心忡忡地工作。”
他问我:
“怎么样。”
我赶紧说:
“好,挺好的。”
小少爷撇起嘴角,哼了一声,
“如果有想吃的东西,不要觉得奇怪,你这个年纪呢,改变口味是常识,别吝啬那点儿零钱了,过瘾才是正经事。”
我点评:
“对,是这个意思。”
小少爷:
“还有啊,散步这件事,如果累了不做也可以。但是成日看着家里不是一个年纪的人奔奔走走,也是烦,出去找自己的族群,你在那里才有用武之地....
.....”
末了,小少爷问我怎么署名。
我用国语缓慢地报出了自己的本名:
“甘敏芝。甘甜的甘,敏捷的敏,草字头的芝。”
小少爷没急着写,反而缓缓带梢了眼,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时带上双眸。
他俏皮地叫,
“敏芝。”
我不知道怎么办,就答应了一声。
他侧头又自己回味了一下,
“敏芝。”
他用细细的笔锋在信末带上我的大名,墨干了后,他还吹了吹。合上笔盖,大功告成。我却制止他,
“不如,你ps一下,说这信是由你代书的吧。”
他很荣幸,问:
“我可以?”
我确认。
他转开钢笔,随之用更小的字体写下附言:
“阿爷,虽素未谋面,但您孙女的工作完成的十分好,我代替这个地方感激她的付出。请不必担心,她是值得您骄傲的。这封信由我代写,希望您健康。”
我看他写下他的中文名——
林亦 禅
那是我见过最好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