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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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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穗已经很多年都想不起来以前的自己了。
那个时候的她好像总是大方、自信、有什么说什么,从不遮遮掩掩。
偶尔还会很暴躁很冲动,因着她这个性子,打架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小的时候还经常被院长妈妈罚站。
后来长大了,就学乖了,开始动脑子,就再也没在别人手底下吃过亏,甚至还能够全身而退。
明穗一直没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什么不好,有点小天赋,以后能找到份工作养活自己,其实日子也可以过得很舒服。
这样的想法,直到她被接回明家。
那是一个外人看上去特别光鲜、漂亮的地方,所有人都在羡慕成为明家的儿女,因为有钱又有势,出生时就赢在了起跑线。
只有明穗自己知道,被接回去的那一刻,她并不怎么开心。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的。
她的出生,并不光鲜。
一次意外,当红的女明星和家财万贯的掌权人有了关系,小说般开头,结局并不总是好的。
掌权人有妻子有女儿,骄傲的女明星也忍不了自己被迫当三的事情,产后抑郁,把自己的孩子丢到福利院之后,跳楼自杀。
当时明家的董事长还在世,他是个特别古董的人,哪怕是私生女,身上也流着明家的血脉,不能养在外面,所以明穗才有那么个机会被接回明家。
也正是因为如此,明家并没有多少人喜欢她,包括那位她名义上的父亲,商界里的传奇人物——明朝。
明家一直都是大户人家,明朝这个名字更是占领了金融经济的各大板块。他冷漠,孤傲,像座无人敢靠近的冰雕。这种由内而外的压迫感在明穗与他见面散发得淋漓尽致。
他从不正眼看她,锐利的眼神里几乎都是冷漠和无情。
起初明穗以为是这是一种独属于上位者的优越,可后来她才发现不是的。
就算不苟言笑如明朝,也会在看见明婉之的那一刻,冰霜融化成春光。
只有明婉之是他骄傲的女儿,是他优秀的象征。
她不是。
明穗不是。
明朝看见她的时候,镜片下都是冰冷冷的情绪,就好像她是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一样。
明朝不喜欢她。
甚至说,很厌恶她。
她在明朝的完美人生里,是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明家里没有公开过她的身份,却也没有遮掩她的身份。
因为不受重视,好像任何知道内情的人都可以讨论她,任何人在她头上踩一脚。
谣言满天飞,明穗戴着耳机,全当没听见。
可也许是在福利院生活小孩的宿命吧。
她远远没有眼上看上去那么不在意。
在无数个夜里,她就像是被遗弃的孤岛,羡慕别人有父母,也渴望亲人。
她又是个不服输的性子,那阵子就跟中了邪似的,她也想跟上明婉之的脚步,也想要,明朝对明婉之那样的喜欢。
可大抵是所有的天赋都用在演戏上面了,明穗在别的方面,其实都做得不是很好。
就像是考试,她很努力也没上过班级前十。
傅远舟随随便便数学能考个140,她总是在及格线上徘徊。
十七岁的明穗看不懂那些公司所谓的策划案在讲什么。
她也不会讲什么会议上的德语、法语,只要切换语言,她的大脑就会空白一片。
她已经很努力了。
可是学不会。
就是学不会。
十六年的空白,并不是靠努力就能在一两年追赶上来的。
然后这样,换来的就是明朝愈发冷漠的视线和目光。
明穗记得高三那年,明朝被校长邀请来参加校运会的开幕式。
已经说不清是不是多次失败后的救命稻草了,她报了个三千米,拼了命的,连体育生都跑过了,拿了个预赛第一名。
当时跑得太急,她直接就摔过了终点线,手臂、膝盖连脸都被蹭出了血痕。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一点也不。
她不求明朝的夸奖,她只是有个很小很小的期盼,明朝能够因此能多看她一眼。
可是当时她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没能实现。
明婉之帮她说话。
明朝当时还笑了下,镜片泛着冰冷的光。
他说:“也是,跑这么快,除了逃跑什么都不会。”
当年的天气是一九年最热的时候,红色跑道上都是塑胶和汗水的味道,明穗站在太阳底下,明明被空气中层层叠叠的热浪包围,却好像如坠冰窖,身体深处由内到外的寒冷。
因着这样的情绪,那场校运会她接连失误,最后连奖牌都没拿到。
这就像是什么魔咒的开端,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明穗在明朝口里听到了最多的一些话就是“真不自量力”“能力不行”“什么都不会”“别在这给我丢人显眼。”
留着她身上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说出的词像是带着枷锁一样,牢牢将她锁在这一方天地里。
被明朝当众策划书砸脸的时候,她几乎麻木,指尖冰凉地去捡地上的纸张。
更可怕的是,她好像没办法反驳什么。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一点就通,真的有人可以短时间内学会一样技能。
明婉之是这样,傅远舟也是这样。
他们太优秀了,就衬得自己好像越来越不起眼。
同样的一件事,她好像做不好,也做不到,久而久之,她也会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很差劲的人。
……
傅远舟推开房门,微微弯下腰,把明穗放在床上。
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里面昏暗一片,静得仿佛只有空气在流动。
傅远舟只开了床头的小灯,昏黄的光线下,女生的眼角残留的泪痕格外清晰。她睡得不太安稳,整个人都弓成一团,她骨架本来就小,现在看着更是只有小小一只。
女生哽咽的话语挥之不去的留在他的心脏,像是回到了结婚的那段时间。
却又好像有什么不同。
他眉目微深,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嗡嗡嗡响了起来。
怕吵醒明穗,他摁了静音,帮明穗掖好被子才走到房间外面的阳台。
孟词一如既往地跟他报备着明天的工作,他嗯了声,孟词最后总结:“如果没有别的安排,那傅总您就早点休息。”
“等会儿。”
孟词立刻道:“怎么了傅总?”
“明天。”
傅远舟指尖在栏杆上敲着,隔着阳台,抬眼看着女生安静的睡颜,轻声吐出一句:“——帮我去一趟福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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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穗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醒来时甚至有点分不清白天黑夜。她酒量一向不错,平时喝得也有分寸,一般都是清醒的状态。
可能是因为昨天心情过于糟糕,竟然喝到断了片。
她头疼得睁开眼睛,勉强着挣扎起床了身,断断续续的片段不受控制地闯入她的脑海。
明穗呼吸屏住。
昨晚她是不是在傅远舟面前,哭了?
她倒吸了口冷气,转头往梳妆台的镜子看了眼。
因为宿醉,镜子里的女生发型凌乱,额发下微红的眼眶格外清晰。
明穗呆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而后,耳朵渐渐热了起来。
完蛋了。
傅远舟那狗东西绝对会笑她的。
后知后觉的丢脸感涌上心头,更糟糕的是她完全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明穗用力地揉了下脸,起身去刷牙洗脸。
宿醉带来的后遗症实在强大,她不仅脑袋疼,连肚子也饿得厉害,她有些颓丧地下了楼,正打算叫方姨准备早餐的时候,目光倏忽间顿住。
傅远舟就坐在楼下的餐桌上吃饭。
记忆涌上来,脚步硬生生转了个圈,明穗下意识想走回房间。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他冷淡的声音:“看到了还跑?”
他抬眼望上来:“不觉得欲盖弥彰吗?”
“……”
脚步再次硬生生地转回来,明穗语气硬邦邦,强装淡定地走下楼,丝毫不服输:“你懂什么,我早上起来运动运动不行?”
“原地转圈圈?”傅远舟主动盛了碗粥放她面前,“你这运动,还挺小众。”
明穗诡异地盯着那碗粥沉默了几秒。
瞧见她的不对劲,傅远舟抬起眼:“怎么?盯着干嘛。”
“你给我盛粥?”明穗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没下毒吧?”
“……”
傅远舟直接被气笑了:“那你别吃。”
饿是不可能饿着自己的,明穗毫不客气地坐在餐桌面前。
桌面上除了粥以外,还有一些玉米饺子。
明穗喝了两口,感觉跟之前喝得那两次有点像。
她有点纳闷:“方姨是会做好几种粥吗?”
傅远舟动作顿了顿,似乎随口问道:“这个不好喝?”
“也没有。”明穗说,“就是老喝同一种有点腻。”
这话一出,傅远舟忽然嗤了声,语气轻轻:“你还挑上了。”
他声音太小,若有如无的,明穗没听清,正想追问,傅远舟低低淡淡地岔开话题:“快点吃,司机请假,等会我顺路送你去片场。”
被他这么一打断,明穗才发现时间有点晚了。
她不想迟到,于是加快了喝粥的速度,一不注意,被呛了一下。
她咳起来,傅远舟从一边抽了张纸巾,身体微俯,给她擦了擦嘴。
明穗身体一僵,有点不自在地抢过纸巾:“我自己来。”
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进来,照着男人的高瘦的身影。
傅远舟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从身后的饮水机倒了杯温水,递到她面前。
明穗接过来,嘴唇抵着杯口,抿了一小口,不自在感更甚。
傅远舟最近,真的怪怪的。
虽然说出的话还是那么又拽又欠,但身上的那股冷漠疏离莫名消散了些,透着股诡异的……温柔?
她掌心微微收紧,慢吞吞地把早餐吃完。
开车去剧组的路上两人倒是没怎么说话。
傅远舟没有提昨天醉酒的话题,明穗也不会自找丢脸地主动说。
很快到了剧组,明穗下了车,一进去里面吵闹的氛围瞬间安静了下来。
昨天的事情影响太大,明穗好久没有被这么多人这么当众注视着,指尖不由得紧了紧。
谢景安也刚来到剧组,见状立刻着急地走了上来,“师姐,昨天还好吧?”
“没事儿。”明穗摇摇头,抬眼对上了陈冠礼的目光,他手里拿着剧本,本来还在调着监控器,此时动作也停了下来。
明穗走过去:“陈导,我已经调整好我的状态了,今天不会再发生昨天的事情了。”
话虽那样说,可明穗化完妆准备出在化妆间的时候,心里还是不可自抑地涌起了一股紧张的情绪。
可能是由于昨天失败的经历,她手握在门把上没动,有点害怕踏出第一步,有点害怕自己又把事情搞砸,更害怕自己辜负了很多人的信任。
陈导那么看重她……
找了她那么多次,还把主角留给她。可她把握不了这个机会,她没办法把最好的张淼淼呈现出来。
她这样的人,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接这场戏,就不该重新踏入这个行业,这样是不是就不会给任何人添乱。
唇角一点点平了下来,明穗慢慢松开门把,背靠着门缓慢坐下。
酸涩的情绪慢慢浮现在眼前,她垂着头,手机却在这时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是傅远舟的视频通话请求。
她有点慌乱随便揉了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右边滑过接通。
男人的脸立刻出现在屏幕上,他应该是在公司,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手头上还堆了很多的文件。
他垂着眼,像是在看着什么东西,半晌后才发现视频已经接通,抬眼望了过来。
明穗尽量让自己的状态显得正常:“怎么了?”
傅远舟盯着她看了半天,也不知道看出来什么,迟迟没说话。
直到明穗快要顶不住他的视线时,他才开口:“还没开始拍戏?”
“马上。”明穗说,“我准备出去了。”
通话里忽然安静了下来。明穗视频背景是道门,那道被她关得严严实实的门。
女生坐在地上,脸上的妆,就跟她的眼神一样,脏兮兮的,无神中带着颓丧。
傅远舟跟她对视半晌,手上不知道按了什么,声音低下来,“……我让孟词去了趟福利院。”
没等明穗反应过来,视频上的背景忽然一变,是一个拍摄的短视频,因为隔着视频,画质有点模糊,但还是能清晰看出来这是在福利院的课堂里。
一句“这是什么”还没问出口,元宵的声音就已经传了出来。
“大家好,今天我要读的作文是,我的理想。”
视频背景很吵闹,底下坐满了一堆的小孩,元宵拿着作文纸站在台上,即使吵闹,清脆的嗓音还是清晰地传了出来。
“我有好多好多的理想,曾经我想让自己变得强壮一点,因为潘壮总是欺负我,我想变得厉害一点,最好能够一拳打倒他。”
听到这话,底下的小孩立刻笑出声,潘壮的脸色黑着,要不是被福利院的老师按着就冲了上去。
“后来小尹说喜欢好看的人,我又想变得帅气一点,让她多看我两眼。”
笑声突然又变成起哄声,有调皮的小孩看热闹不嫌事大,大力地拍着桌子,就连看着视频的明穗都有点忍俊不禁。
只有元宵自己,那个总是内敛害羞躲在人背后的小男生,此时拿着作文纸,虽然动作拘谨,可还是坚定地往下读。
“可是后来啊,我只想成为像穗姐姐一样的人。”
视频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连脸色黑着的潘壮也抬头望了上来。
明穗笑着的动作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停滞在原地,脑海里嗡嗡的,耳边只剩下元宵的声音。
“在我的眼里,穗姐姐好像一直都是无所不能的。”
“她有一双很温暖的手,我喜欢她对我笑,喜欢她温柔地摸摸我头发,喜欢她温暖的怀抱。”
“院长妈妈教会我一个词,叫做耀眼,我曾经以为灯光很耀眼,阳光很耀眼,可穗姐姐朝我走来的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光落在了我身上。”
外面像是有风吹进来,窗帘被吹起,六月的蝉鸣声叫个不停。
所有的血液好像往脑袋里涌,明穗茫然又无措地握紧手机,看到傅远舟暂停了视频,清淡的嗓音顺着传出来:“听到了吗?”
“你不是什么也做不好,你没有很差劲,更不是什么没用的人。”
“你很好,很了不起,很多人都会喜欢你。”
“明穗,在这里世界上——”
傅远舟一字一顿地喊她,声音像是暴雨过后被微风吹起的风铃,叮叮铃铃地吹到她心上。
“你也是很多人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