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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如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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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补差班的第一节课上得倒算安稳,等到晚自习大家便借着答疑的功夫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就连任课老师都奇怪为什么今天大家讨论题目的兴致格外高。
八班男生在广播站嗓音洪亮、吐字清楚的骂声又引爆了新一轮讨论,而这个小插曲不但没能把事实真相解释清楚,别人口中离谱的传言反倒愈加莫名其妙。没有几个人真正关心事情究竟如何发展,只是一起吃饭时总要聊些有意思的东西。
凌洲是什么?一个符号,一个意象,一个被优秀标签贴满的布告栏。在一部分人眼里是光芒万丈,在一部分人眼里是心机下流,在大多数人眼里只是个提供娱乐价值的工具。而已。
而对待工具是不需要付出感情的,觉得好就赞扬,觉得不好就斥责,喜爱与厌恶可以来去自由,不必有太多负担。他不会因为夸奖而靠近,也不会因为恶评而中伤,所以……校草、榜样、模范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至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不起。
凌洲自己也深知这一点,从来都是无所谓是非对错,信的人自然信,如此而已。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凌洲努力专注了一整个晚自习,都没能把脑子里叽叽喳喳的声音赶走。即使他从小到大没少经历过人前人后的指指点点,也不免怀疑现在人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有事情做,才在看热闹这件事上出奇的一致。
比如自己右手边这位,特意搬了椅子过来,举着练习册装模作样,一边笑一边小声道:“你知道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吗?有两个男的为了你在广播站打起来啦。”
“傅一铭你能不能坐回去,这里没有问题需要你过来解答。”凌洲把傅一铭拿来当道具的练习册扔到一边,忍无可忍道。
“我有问题,我有问题总行了吧,年级第二有问题就只能请年级第一帮帮忙了。”傅一铭又换了一本习题集,挡在二人面前神神秘秘道:“我就想知道,真要选一个,那俩男的你喜欢谁啊?”
“……”
他摊开习题集挡住了自己的表情,窝在椅子上笑的直颤,凌洲刚要发作,却留意到旁边一直在写字的手突然停了动作。
钟舒仪还是原来的样子,和他昨天、前天的样子都没什么不同,好像这些事情影响不到他,也不能干扰到他,从来都不能。
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停笔思考一阵后又重新在英语试卷上写起作文,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找不到一丝裂痕。
没有好奇、没有疑问、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凌洲不知道他这样的反应是好是坏,却也不知道想象中他该是什么样的反应,才会让自己不那么……怅然若失。
他也形容不来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姑且称作“怅然若失”吧。
“没有男的为我打架,女的也没有。”凌洲声音稍大了一些,只这一句,教室的声浪便随之减弱,显得凌洲接下来说的话听起来格外清晰。
“别人送的东西,我没能好好保管,是我的错。”
“我带来的误会,要别人承担过失,也是我的错。”
“……我就调侃你几句突然正经道歉真的大可不必……”我真的一点都不好奇,特别真。傅一铭看向凌洲,想着自己刚才的玩笑是不是开得有点过了。
“有问题可以直接找我,还请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这句话是对着其他人说的,但傅一铭听后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凌洲看他点头点得认真,也忍不住调侃道:“年级第二还有别的问题吗?我刚才讲的记得写错题本上。”
“……你又在臭屁什么我给你脸了是吧……”还没等傅一铭说完,嘴里就被钟舒仪塞了一颗润喉糖。
凌洲刚想转过头看看他,自己耳朵上也多了一副耳暖,同样是钟舒仪给他戴上的。
“你们一个少说几句,一个少听几句……”刚刚还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突然一个比一个乖巧,虽然还是谁也不服谁地互相瞪了几眼,但也没再像小孩子一般闹起来,“已经被赶出去一次了,再有一次你们俩就不要过来了。”
这下谁都不敢招惹谁了。
作文纸上‘Where there’s a will, there’s a way.’已经写到了第五遍,钟舒仪换了一张纸,却是一个词都写不出来了。
久久,他感觉到一旁的目光闪烁,见凌洲望向自己,钟舒仪收起不该有的情绪,应道:“没关系的,我英语还算可以。”
凌洲摇摇头,像是怕他会生气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有糖吗?”
“我也想要一颗。”伸手露出了掌心。
小白狐狸变成了萨摩耶犬,表情有点犯规。旁边的傅一铭忍不住龇牙咧嘴,钟舒仪突然想起了他那句“男色误人”。
“有的。”
看着凌洲拆开糖纸,美滋滋地把糖放到嘴里,钟舒仪心里想着:他未免也太好哄了点。
现在两个小朋友都有糖吃,一个春风得意,一个愁眉苦脸。
傅一铭面前多了一沓稿纸,是刚刚凌洲拍在自己面前的,上面附了一行字:写得不怎么样。
他不甘示弱,扔回去一个纸团:你读得更烂。
纸条大战持续了几个回合,最后一句话是傅一铭写的:小舒知道你是这种人吗?
然后就看到对方动作飞快地毁尸灭迹,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你是真的狗我发现了。
晚自习结束,大家八卦的心被泼了一盆冷水,脑子里反倒腾出地方塞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公式定理。同学们一边念叨着“期末完了期末完了,寒假我们相约此地继续大补特补啊”,一边收拾好书包陆续散去。
凌洲刚想有样学样地把耳暖给钟舒仪戴上,东西就被傅一铭一把夺走,拿在手里在他面前晃了晃:“我们走了啊。”
你快走吧,没人想留你。凌洲皱了皱眉,没再理他。
傅一铭突然捕捉到了一点别样的意味。
他拉着钟舒仪的胳膊,凌洲瞥过一眼。
他勾过钟舒仪的肩膀,凌洲清了清嗓子。
这一新发现让傅一铭找到了不同寻常的乐趣,可当他再想尝试一下更为亲密的搂搂抱抱时,却被钟舒仪迅速推开了。
“我给你的糖有毒吗?”钟舒仪有些惊魂未定,看着傅一铭一脸疑惑不解。
“没有没有……小舒我们走我跟你说我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傅一铭拖着他快步走远,钟舒仪觉得自己刚揉好的手腕今晚又要遭殃。
一直到没几个人走的小路上,傅一铭才开始滔滔不绝:“你刚才有没有注意到凌洲看我们的眼神?”
……我刚才只能注意到你那只手摸来摸去最后看架势还要扑到我身上撒欢……钟舒仪摇了摇头,担心傅一铭没看清,又补了一句:“没注意。”
“他那个眼神,那个表情,就透着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感觉……反正他当时心里肯定不爽……”傅一铭回想着刚刚凌洲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每一处都透着点儿可疑。
“……所以?”钟舒仪等着他下结论。
“他恐同。”傅一铭拍了一下大腿,自信道。
流言是怎样诞生的?流言是这样诞生的。
凌洲或许能想到有人说他花心,能想到有人说他滥交,但肯定想不到还有人说他恐同。
钟舒仪愣了愣,在昏暗的路灯下轻轻笑了起来。
“这都什么年代了……看见俩男的走得近一点就那种表情,还恐同,真的搞笑。”傅一铭自顾自地说着,越说越起劲,“我就说他不正常吧,在你面前装得可像个好人了,你不知道他刚才写纸条怎么说我的……说我稿子是临着庞中华字帖翻着新华字典写的,还有什么‘等我大一你复读博闻第一就是你了’,还说我的解题思路呆板耽误你学习进步……这都是人说出来的话吗,关键他敢说他还不敢认……最后还消灭罪证不让你……”
“小舒?”
傅一铭话都说了好一阵,钟舒仪却还在笑着,虽说算是件好笑的事情,但他未免笑得太久,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一铭。”他哑着嗓子苦笑,声音是从未听过的凄寂,“你真的慧眼如炬、明察秋毫。”
“我真的是同性恋。”
……
钟舒仪高二来到博闻中学的第一天就决定藏好这个秘密,虽说在原来的学校这件事早就不算是一个秘密。
人生而平等,生得久了,就能生出些恶意,那些释放恶意的人,把这叫做“规则”。规则要求大家联合起来,去对抗那些与生俱来的差异:种族、性别、地域,以及取向。
对抗的方式也很简单,在没人的时候把东西放进去,在有人的时候把东西拿出来。
日期选在了“新声杯”歌唱比赛的第二天,地点是博雅中学的音乐厅。一同参加比赛的女生想借一瓶清喉喷剂,但她从钟舒仪包里拿出的却是另一样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时女生已经拔下了盖子,只差一秒就要把那东西按进嘴里,幸好他拦下了,幸好幸好。钟舒仪从未如此庆幸过自己的敏感和小心,每每想起这一瞬间还是心有余悸。
四周的人再也憋不住笑声,放肆地、狂妄地、可怕地,从每个角落蔓延,撕扯着他的耳膜:“哎呦,比赛了还不忘带这个?挺野啊,钟哥。”“没事,能吃,吃不死人,是吧钟哥。”
可笑的是,他还认不出那样东西是什么,为什么能让他们笑得这么开心。
但下一秒他就明白了。
那个女生这时才留意到瓶身的文字,一张脸顿时涨的通红,几乎是使了全身的力气,把瓶子扔了过来,狠狠地撞在了钟舒仪的额角上。
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红色的,滴在黑色的校服领子上又没了痕迹。
瓶子里的液体,没有颜色,也没有味道,又黏又腻,混着血溅了一身。
“啧,怎么这么大的脾气。”“不至于不至于……”“都流血了,没事吧钟哥,还能比赛吗?”“够劲吧,这牌子不错,以后可以囤着慢慢用。”“哈哈哈那不得玩烂了……”
钟舒仪努力控制着情绪,“新声杯”是全国有名的大赛,两年一届,为了今天的决赛他准备了很久,绝对不能因为这种事情浪费这段时间的心血。
还有半小时。
他没时间理会这些人——熟悉的、陌生的、起哄的、附和的,一个个聒噪着,声音像指甲刮过黑板一样惹人嫌恶。钟舒仪去卫生间稍作整理,虽然还是有些狼狈,却也比刚才好了不少。可当他推开更衣室的门时,那些面孔还是出现在自己面前。
看来还没有结束。
“我们也没想到,在你包里还能有点意外发现……”领头的那位玩味地笑着,像是找到了什么刺激东西,“看着挺有意思的,给我们穿上欣赏欣赏?”
钟舒仪看着他扔在自己面前的袖箍和衬衫夹,轻蔑地笑了一声。更衣室里挤着的七八个人将他围住,注视着,只是注视着,要把他整个人看穿似的。
钟舒仪就在一群人面前脱了校服,从头到脚干净得像块画布,只有额角上沾了一抹红。他拨开人墙,取出一套藏青色的西服穿戴整齐,从容不迫。悉心整理了一番后,还是富贵人家金相玉质的小少爷模样。
他脸上依旧是无喜无悲的样子,即便眼下是这样的情状也不忘克制自己的情绪。围观的一众仗着人多势大,也以为他软弱可欺,一早便没了警惕,谁知下一刻钟舒仪便从一直窝在角落的小跟班手里夺下了一部手机。
录像还开着,他把视频照片都删了个干净,随手将手机甩到了窗外。丢了手机的人反倒气急败坏,刚想起身挥来一拳,就被钟舒仪一脚踹回到地上。
这一脚使了十成十的力气,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当即捂着腹部蜷缩在地上,只会断断续续哼唧出几声疼来,连骂人都没了力气。其他几人也吃了一惊,一时间竟没了动作。
“要是我说,今天你出不了这扇门,你又能怎么办?”有人挡住了门,发狠挑衅着。
“那我就用你的脑袋把门撞开。”钟舒仪回答得笃定,带了点不要命的气势。
“这点医药费,我家还付得起。”
他们敢招惹钟舒仪,却不敢冒犯钟家。钟舒仪一向避讳着自己的家庭,看现在这样的形式也不得不搬出来救场。
八个人,倒了一个,还有十四条胳膊,十四条腿,拼不过的,拼过了也是鱼死网破。
在场的其他几人突然没了声音,他们心里也清楚,真要在家世上比出个高低,所有人加起来的还没有人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多,虽说是离婚养在外面的儿子,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这个道理。
“滚开。”
眼前的人们自动挪出了一条通路,看着钟舒仪消失在视线之外。
他起初还沉着心慢慢向候场区走去,拐到楼梯时便忍不住加快了脚步,直到大赛主办方的工作人员扶着他到座位上休息时,才找回了双脚踩回地上的感觉。
“对不起……有本校学生想干扰比赛,麻烦您再去观众席检查一下吧。”
不出所料。观众席中,前排靠第二出口的位置,真的藏了几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在黑暗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好像在计划着什么。工作人员请他们离场的时候,顺手清理了他们留在这里的垃圾:可乐、奶茶,还有双脏兮兮的臭球鞋。倒是好泼也好扔。
凭他们的脑子,也想不出什么恶心人的后招了。
钟舒仪清了清嗓子,只觉得头疼得厉害。
刚刚那位一同参赛的女生没有发挥好,抹着眼泪下了台。钟舒仪本想安慰几句,被她一句话挡了回来:
“别开口了,怪恶心的。”
她眼睛里装着的厌恶和恨意,单纯又直白。
他们也算是如愿以偿。
……
这是钟舒仪在博雅中学的最后一场演出。
他□□地站在台上,身上沾满了血,还有洗也洗不干净的润滑油。
舞台的光冷得像更衣室里的风,观众们将他围住,注视着,只是注视着,要把他整个人看穿似的。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台下的评委忍不住出声提示时间。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终究是一个字都没能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