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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生人 ...


  •   街边的风好冷。

      凌洲不知道从家里跑出来之后又逛了多久,这次连外套都没穿,算是彻底冷透了。

      他想快点逃离那个地方,也想马上找到琴谱上的人问个清楚,但该怎样让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立刻出现在眼前呢,靠巧合吗,好像从小到大自己都没有这份运气。

      理智是要为情感让路的,凌洲无奈于自己本该压抑好的悲伤、愤怒与冲动,偏偏又觉得这样的自己才像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往家的方向走,那个人找不到,那个家却还是要回。

      钥匙还藏在老报箱的后面,房间被打扫过了,勉强算是干净,桌上放着盒饭,还有清理伤口用的药品,就连洗澡水也烧到了合适的温度。

      凌志强走了,这次大概又要走很久,凌洲看着塞在枕头下的一沓钱,不知道此时的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还能做些什么。

      爱人和被爱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又过了许久,许少鹏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他终于舍得放下霸占了很久的麦克风,看了看凌洲发来的信息:

      鹏子,有补差班的名单吗?发我一份。

      ……

      学习不好的高中生是没有假期的,尤其是博闻中学的高中生。这所公立学校的本科率在全省数一数二,也培养了好几个高考状元,补课这种事自然也不在话下。

      补差班占用走廊尽头的一间空教室,从元旦假期开始,一直到期末考试前一天,不仅有假期和周末的全天大补,还有日常放学后追加的一节主课和一节晚自习。月考倒数的许多位垫底成员都老老实实地躺在补差班的名单里,虽然痛失假期心有不满,但大家早已对这样的安排习以为常。

      “想当年中考哥也是全校第十九名升高中的,谁知道进了博闻居然要上补差班,唉……这个学校里到底有多少变态?”

      “谁还不是个全校前二十了……你看你旁边那个全校第五的说话了吗……”

      “成绩要高——补课管饱——来博闻上学还想不补课吗,不可能的,根本就不可能。”

      “培优班还每周一节呢,你要不去走廊另一头问问你凌爹,回回考试下凡虐菜爽不爽呀?”

      “你他妈别阴阳怪气了,酸都酸吐了,中午去哪吃啊,前后门不会都封了吧?那没事了,只能去食堂让阿姨多盛点儿了……”

      “主任一直盯着呢,你还想出去吃啊,你上课咽个口水下课都能找你谈话。”

      这里聚集了各个班的后几位,吵吵嚷嚷个不停,安排座位时着实让主任苦恼了一阵,即使有意打乱了各个班级学生的序号,却也防不住大家“一回生二回熟”——毕竟垫底久了,怎么着也有了几分革命友情。

      最后一排只有钟舒仪一个人,靠窗靠暖气的小角落,大家眼里的风水宝地,一早就有几个人想换一换,没想到主任把每个人的名字都贴在桌角,撕都撕不干净。

      “要不把桌子换了吧。”不知道是谁出的好主意,最后被主任一把拍回座位上,上课铃响前都没敢乱动。

      还是熟悉的座位。钟舒仪收拾好书本,想着自己以前在博雅中学也一样是在靠窗的位置,只不过这次少了个同桌。

      但没想到新同桌说来就来。

      凌洲踩着上课铃从后门溜进教室,明明最后一排空出了几个座位,偏偏多迈了几步坐在了钟舒仪身边。任课老师好像并不吃惊,瞧见他进来也只是简单点点头,开始了今天的第一堂化学课。

      找不到说话的时机。

      凌洲拿出两张化学试卷心不在焉地写着,满脑子只想和身边的人说说话,然而钟舒仪听课听得认真,也不像是有心情闲聊的样子,让人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设想的情况:第一步提问,第二步回答,第三步表示感谢。

      现在的问题:怎样和陌生人开始一段对话?怎样自然过渡到上台演出的话题?该问些什么?为什么会弹这首曲子?这首曲子是谁教你的?教你的这个人还有联系吗?可以留一下这个人的联系方式吗?

      可如果对方反问了怎么办。

      “这个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以及——

      “为什么会联系不到自己的妈妈?”

      又该怎么回答。

      凌洲少有这样不知所措的瞬间,现在坐在他旁边才真真觉得进退两难。

      头疼,真的头疼。

      钟舒仪本以为不自在的人会是自己,没想到身边的凌洲还要更别扭几分。眼见他半个小时还没动笔写第三题,盯着试卷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自己却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课间休息,凌洲终于下定决心把琴谱还给了钟舒仪,并准备以此展开一段“理想的对话”,没想到在对方道谢后自己却不争气地沉默了。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很擅长制造尴尬,也欠缺了一些……社交能力。习惯于同学朋友们主动来靠近自己,凌洲却从未想过,也从未尝试过,该如何接近别人。

      欲言又止。

      钟舒仪也有些疑惑不解,却始终不好发问,他有条不紊地把琴谱一张张展平夹在书里——不知道这些琴谱昨晚经历了什么,凌乱的、褶皱的,仿佛和身边的当事人来了一场奇怪的冒险。

      带着血迹,在纸上褪成了暗红色。

      想起凌洲递琴谱时隐隐露出的小臂伤口,还有因为冻伤泛红发肿的手指关节,钟舒仪突然清醒了一些,看了看旁边趴在桌子上只露了半张脸的凌洲,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自己披上了外套,看上去有些委屈地缩成一团。

      “你还好吗,同学?”见他病恹恹的样子,钟舒仪问道。

      对方愣了愣,简单应了一句“还好”后,又把头埋得更低了。

      钟舒仪半信半疑地用手背试了试凌洲额头的温度,烫得厉害。

      惊异于额头上冰冰凉凉的触感,凌洲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团火烧得更旺了,脑子也跟着迷糊起来。

      于是就有了以下这段令人窒息的对话:

      “有退烧药吗?”“没有。”

      “要不要请假回家?”“不想回。”

      “那一起去医务室吧。”“今天没人。”

      ……

      “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好了……”凌洲觉得自己总该挤出些正常的话,不要给钟舒仪留下个恶劣的印象才好,下一秒却脱口而出道,“……要不你再试一试?”

      好在钟舒仪没有计较这些莫名其妙的回应,反而温柔地勾起嘴角,第二次用手背贴上了凌洲的额头,似是怕对方不相信,转而向下贴了贴脸颊,笃定道:“真的烧起来了,比刚才还要烫呢。”

      好在上课铃准时打响,解救了当下的尴尬场面。

      钟舒仪起身,顺手把凌洲外套的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嘱咐道:“我去和老师说一声,你先睡一会儿。”

      这话好像有魔力一般,他没等到钟舒仪回到身边,便沉沉睡去。

      上午是两节大课,一节化学,一节英语,下午还有数学和物理要上。凌洲醒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午休,旁边的座位还是空着的。他去食堂简单吃了点东西,回来后发现自己桌上多了不少东西:退烧药、消炎药、还有一盒药膏,是用来治冻伤的。

      凌洲按着说明书吞了胶囊,裹紧外套乖乖等着钟舒仪回来,但一直到快上课的时候,身边的人都没有出现。

      这些药是哪里来的。凌洲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趁着还没上课冲出了教室,直奔向行政楼的办公室,刚一上楼就能听到主任的怒吼。

      “我不管你是借读的还是本校的,只要在博闻一天,就要遵守校规校纪!开班第一天就带头翻墙离校,你家长送你过来是为了什么!还有你们!别以为和你们没关系!”

      一起站在办公室的还有几个高一学生,不知道主任训话是什么阵仗,一个两个都急着辩解些什么,有的还忍不住顶了两句嘴,于是遭受了新一轮的语言攻击。

      钟舒仪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地面,沉默着,似是什么都不在意。

      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合。

      门是开着的,凌洲象征性地敲了敲,主任一句“你今天回学校干什么”便劈头盖脸地落了下来,钟舒仪也有些吃惊,侧过脸用眼神问道:“你怎么来了?”

      凌洲走到钟舒仪身前,有意将他挡了挡,解释道:“主任,这件事和他没关系。”

      “我今天有点发烧,看他正好坐我旁边,长得也挺好欺负的,就吓唬他,要么给我出去买药买饭,要么我放学找几个人揍他一顿,谁知道他还真信了……”

      旁边几个高一的同学还没来得及把凌洲仔细打量一遍,就纷纷投去鄙夷的目光——没想到你居然是这种人?!

      但这谎话编的既不走心又非常烂,稍微长点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能发生这种事情。主任的火气刚刚骂完了大半,也懒得和凌洲这个好学生计较,只敷衍了一句:“你跟着胡闹什么!下次再有这种事我连你一起处分!你们几个快回去上课!期末考试要是还垫底我一个个请家长!”

      学生们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主任看着一瞬间空空如也的办公室,舒了一口气,坐下来喝了一口早就凉透的茶水。

      所以凌洲今天为什么去补差班来着?

      算了,这个年纪的孩子们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想多上几节课就上吧,年级第一的觉悟还真不错,下次开会再当典型好好表扬表扬。

      上课铃已经响过一段时间了,反正已经迟到了,也不在乎多迟到这么几分钟,几个学生走得不紧不慢,甚至还想再多逛一会儿。

      凌洲和钟舒仪走在人群最后,虽然前面几个高一的学生碎碎念念了一路还时不时回头看看,两个人却都不甚在意。

      良久,钟舒仪问道:“好点了?”

      “好多了。”凌洲有意放低了身子,想让对方再试一试温度。

      “那就好。”可惜对方并没有收到摸额头的信号。

      凌洲又调整好姿势,站得比之前更直了些,努力找着话题:“之前为什么不和主任解释一下?”

      因为没想到有人会跑来帮我。因为没想到有人会站在我这边。

      钟舒仪反应得快,笑着应道:“你不是帮我解释了?长得好欺负?还要揍我一顿?”

      长得确实是……好欺负的样子。凌洲心里想着,却也意识到刚刚的话说出来有些冒犯,嘴巴解释得磕磕绊绊:“我当时是……”

      “没什么。”钟舒仪坦然道,“这次翻墙离校,的确是我的错。所以……也没什么好解释的,错了就是错了,主任说几句是应该的。”

      “还有前门断了一截的铁栅栏……我很早之前就想翻一次了,要是没个借口劝自己试试,可能还翻不成……”

      钟舒仪撑了撑脸上的笑容,这些话是对凌洲说的,却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为什么翻墙、为什么帮一个不熟的同学买药、为什么被主任批评也不解释。

      凌洲没能捕捉到他话里藏着的黯然,反问道:“那就为了个生病的陌生人违纪?”

      或许是想到了以前的同桌吧,钟舒仪想绕过这些能让自己陷入回忆的话题,随意寻了个借口:“你帮我把琴谱找回来,就不算是陌生人。”

      不知不觉地,两人快要走到了教室门口,数学老师正在讲一道经典的函数题,粉笔清脆地落在黑板上,响个不停。

      “你呢,为了个挨骂的陌生人撒谎……至少我知道你叫凌洲……可你大概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吧。”钟舒仪转头看向他,要稍稍仰起脸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真挚的、虔诚的目光,让钟舒仪突然想为自己随意寻的那句借口说声抱歉。

      “你帮我买药,当然也不算是陌生人。”

      黑板上的证明题解完了,学生们哗啦啦地翻过卷子,钟舒仪听到自他口中念出的,自己的名字,掷地有声。

      “欠了你半节数学课,我赔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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