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台风19号 ...
-
湿了,全都湿了。
鞋子,袜子,衣服裤子,还有书包。
我将饱经摧残的伞随手扔在了玄关的角落,踢踏着拖鞋,走进卫浴。那把湿漉漉又皱巴巴的折叠伞在角落滚了半圈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呵,真够厉害的。”
湿热的布料,像是从洗衣机里拿出后缩了水一般,硬邦邦的,严丝合缝地紧贴着身上每一寸皮肤。
难受。
将黏在身上的东西一件件扯掉,再把它们丢进洗衣篮里。我打开水龙头,等水温升高后,走进浴缸,站在淋浴喷头下,让冰凉的身体接受热水洗礼。
蒸腾起来的热气掺杂着细小的水珠,将一切笼上一层云雾。耳边是哗啦啦的流水声,我低下头,将洗发水抹在脑袋上,稍微搓两下就能产生蓬松的泡沫。它们顺着水流,流进浴缸的排水口。
水蒸气越来越浓,眼前的物什开始变得模糊不清,我听见那雨声忽远忽近。
直到周身陷入一片浑然的虚无,我才关掉水阀开关,走出浴室。
打开吹风机,拿起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微信的信息列表里一下子弹出了很多条群消息。是一个公众号文章的转载:《公告 | 西大就特聘副教授发表对中歧视性言论致歉》
头发上的水珠随热风飘落到屏幕上,我抹掉水痕,点了进去。
首先是两张推特截图:「中国人は採用しません」,「そもそも中国人って時点で面接に呼びません。書類で落とします」
我皱起了眉,往下滑。
后面紧跟着西大大学院学环·学府长的致歉:
“此人是西大大学院学环·学府的特定短期雇佣□□。他在网络上发表的言论仅代表他自己和他所在的公司,与西大无关。”
“西大宪章:「西大清除地认识到,构成人员应该是多种多样的,所有人的国籍,性别,年龄,语言,宗教,政治见解,以及出身,财产,门的,婚姻,家庭,残疾,疾病,经历等,不会因此被差别对待,我们正为了让大家都能得到参与大学活动的机会而努力。」”
“学环·学府基于宪章的理念,无论国籍,不允许差别对待。此人□□思想严重,学环·学府的全体人员对此深感遗憾,并向因此而感到不快的大家,表示由衷的歉意。”
“嗯,学校的反应还算快。”
头发干的差不多了,我关掉吹风机,将自己摔进软软的席梦思里。空调呼出暖风,天花板上的顶灯散发着柔和的淡黄色光晕。怀中的手机猛地一震,我举了起来,一个视频请求。
是妈妈。
“你怎么还没去找浩浩啊,你不是去那个校区上课了吗?”
“哎哟,您操什么心啊。他说他这段时间忙得很,过两周才有空。”
我妈一口一个的浩浩,全名叫王泽浩。大我几岁,现在在工学院读博。听长辈们说,我们两家以前是邻居,后来由于工作的变动,他家搬去了别的市。可能是因为太小了吧,我对此真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入学手续都是人家帮忙办的,一定要去啊,别忘了!”
“知道啦!”
老人家的心思嘛,翻来覆去就是那几个。
我鼓足勇气,推开门,怀里抱的是今天晚饭的食材。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准确的说,是一条长长的雨廊,长度大概是七八个房间宽的总和。走廊左侧的护墙只有半人高,这七八个房门此时正直面着暴雨的冲刷。
终于抵达了走廊尽头的公用厨房,我拉开滑动门,一眼便看到了他。
一头金黄的卷发乱糟糟的,垂下的部分搭在额前,挡住碧眸的那过长的一两根,不知是否会影响视线。红色的鼻头过分醒目,嘴唇是厚实的,下面的唇瓣扣着个钉子,正咧开作微笑状。恍惚间,我看着他拿起画笔,那经纬交织的帆布上是无尽的春色。
是法国人,一定是个法国人!
“晚上好!”他移开放在旁边座位上的皮包,做了个请的手势,像是在邀我入座。
我并未给予回复,径直走进了隔间的料理室。将怀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丢在了灶台上,然后杵着不动了。
“你愣着干嘛呢?”
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右边灶台上站着的人是沈瑞钊。
“哦,没什么。”我抓了两把头发,又转向他问道,“你看,你看我头发乱吗?”
他瞥了我一眼:“啥玩意儿?”
“哎哟,应该梳个头再出来的,”既悔恨又羞愤,我低头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这怎么还穿了一双拖鞋呢。”
我想立刻回房间好好收拾一下再出来。透过玻璃门看到走廊上的情形,只好把探出的上半身又缩了回来。
“大兄弟!你到底在搞森莫,饭呢,煮上了吗?不是预告台风九点多来吗?早点吃完,早点回房间啊。”
好吧,我放弃了。
从沈瑞钊那边绕去了厨房的后半部,舀了一碗生米,估摸着两个人的量,倒进电饭煲里。从那里刚好可以看到法国人的背影,他弓着腰,像是在玩手机。
“他肯定很高。”
我又绕回了灶台,将排骨洗净后,放入锅里焯水。
厨房分为就餐区和料理区,从平面图来看,料理区只占了正方形的一个角,用一面墙与就餐区隔开。与之相对的角落摆放着沙发和电视,将就餐区划分成了两个部分。料理区共有四个灶台,分成两排,每排的中间是一个共用水池。
我把白萝卜置于水流下,打算给它做个全身按摩。瞅了眼沈瑞钊案板上的食材,有牛肉和一些青椒。
“今天做小炒牛肉吗?”
“yes”
一菜一汤,有荤有素,啊,这美好生活。
我回过头,余光里出现两条腿。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我连忙让到了一旁。
“谢谢,我来接杯水。”
饮用水在重力的作用下一股股流进玻璃杯中,我抬起眼皮,在旁边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不成想,被逮了个正着。
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来,眼尾上挑,笑意在其中弥漫开来。
我的脸“唰”的一下烧起来,周围的空气劈啪作响。
墨菲定律有一个前提,那便是样本的数量足够大,对于同样的事,重复的次数足够多。这里并不满足这个前提条件。若是硬要为其赋予统计意义,每个人抬头或不抬的几率均为二分之一,两个人同时抬头的概率便是四分之一。人们常常把这四分之一的可能性称作缘分。
但是,无论是被抓包的羞赧,还是被缘分眷顾所获得的喜悦,都足够让一颗依然鲜活的心脏,怦怦直跳。
我垂下了视线,耷拉着脑袋,直到那道瘦长的影子消失在脚边。
我抬起头,眼前的瓷砖成了一面镜子,映出里面的人残留着的几分面红耳赤。
锅里的肉汤正咕噜噜冒着泡,抽油烟机吸食着排骨散发的浓郁香气。一阵熟悉的声音闯了进来,它像是一个疑问句,又像一个肯定句。
“你喜欢男人?”
眼前的镜子碎了。
我看见东京湾的海水被染成了黑色,飓风把他们推向岸边,攀上护堤,退去时带走碎裂的石块。片刻后复又砸来,这一次,高度更高,力量更大,铺天盖地。
我最喜欢的拉面店,在这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不知他能否挺过今晚。一只黑猫叼着张千元纸币跳上了电车,可惜那电车已经停运了。于是,它就用一双发着绿光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我。
有什么在敲打着窗户,他穿着夜行衣,用颤抖的声音控诉着,
“放我进来,放我进来!”
水龙头里水流不断,他们在水池里盘旋两圈,挤进圆形排水口,欢快地奔向窗外的世界,他们唱着诱人的歌曲,
“给我自由,给我自由!”
那一刻,我头晕目眩。